這真是最長的一天。我從老人的家裏出來,還要走過一段泥土路才能到鎮裏。無邊巨大和黑沉沉的夜色籠罩,大地蒼茫如故,但我的心情是這些天裏最好的一次。到目前為止,他們都還活著,是的,南京已經死了很多人,他們沒有名字,隻是一個簡單的數字,甚至是一個模糊不清的數字。他們離我很遠,我甚至無法利用豐富的想象力為他們塑造一個幹瘦或者豐滿的身體,我隻看到了遍地肢體破碎的屍體和綿羊一樣的麵孔。但李茂才、王大猛、大老馮,還有那個不知去向,也許已經逃回老家的趙二狗是具體的,我甚至隻要伸出手來就能觸摸著他們溫熱的身體。他們暫時都沒有事情,並且還沒有喪失他們作為人的基本能力,他們還能在大街上奔跑,還能把他們憤怒的刺刀捅向那些人形野獸的身上。在1937年12月的南京,這樣的人並不是很多。那個曾排長呢?他是不是曾小豔的外公?也許是的,也許不是,但她外公也是活著離開南京的,那麽,他就有可能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街道像王大猛、大老馮一樣,在這個死去的城市裏清醒地活著。我多麽想把這一切都講給她聽聽啊。


    我在寒冷幹燥的土路上急急地走著,軍用製式皮鞋發出單調的聲響,這些天來,我一直穿著軍裝,我也說不清我為什麽這樣做,也許這會讓我和同為軍人的李茂才更容易溝通,也許我總是恍惚自己進入了那座垂死的城市,我也會像一名真正的軍人那樣死去,而不是脫下自己的軍裝屈辱地活著。所有的曆史都殘酷地告訴我們,屈辱並不能讓我們活著,隻能讓我們更快地死去,並且毫無價值。血在我的四肢奔騰叫喊,像海水拍打著堤岸,幾乎要衝出體外,四麵溢散,我感到手腳麻木,激動得身子發抖,在清冷的夜色下,身體劈劈啪啪地燃燒著,火舌舔著我滄桑的臉,我要盡快見到曾小豔,那個年輕的女售票員,也許我們可以在末班車之後,在終點站找一個酒店,沒有其他想法,隻是想和她坐在一個幹淨的房間裏,我們開著明亮的燈,把她攬在懷裏,撫摸她的長發,親吻她臉上悲傷的淚水,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她,她的外公,1937年12月逃離了南京的那個國軍排長,也曾是一名勇士!她應該在自己的心裏為他準備一個位置,哪怕是一塊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位置,但永遠都不要忘記他,如果有可能的話,她甚至還可以為他感到自豪。


    我撒開腳丫子,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奔跑,在心裏呼喚著她的名字,曾小豔曾小豔曾小豔,你的名字應該陽光燦爛,你的生命應該像春天雨後的天空明亮而幹淨……


    那輛公交車靜靜地停在昏暗的夜色裏,車門打開,司機冷漠地關上了車門。公交車艱難地哼哼兩聲,聲音猛地向上一竄,跳動了一下,搖晃顛簸著上路了。車上仍舊沒什麽人,在中間的那扇車門後坐著那個售票員,我扶著座位晃著走過去時,眼睛已經適應了車廂裏晦暗的燈光,迫切的心情一下子被甩到了車外寒冷的風裏,被車輪輾過,發過一聲沮喪的歎息。曾小豔不在,那裏坐著一個身材臃腫走樣的中年婦女,她正低著頭用指甲鉗磨著指甲,磨出來的聲音和鐵鏟刮在鍋底的聲音一樣難聽。她眼角皺褶呈扇形向四周擴散,臉上帶著一種粗野、傲慢、冷漠的神情,枯燥乏味,沒有多少內容。稍微有點精神的是一頭濃密卷曲的頭發,有點蓬鬆,前麵染成黃色的,成波浪狀包著粗糙的腦袋,腦後紮著一條白色的手絹,讓她多少有了點生機。我把錢遞給她,她頭也沒抬,撕張車票遞在我手裏。


    我把頭扭向窗外,默默地看著外麵冷寂的世界。曾小豔怎麽沒來呢?她請假了嗎?她有什麽事?她還會再來嗎?


    中年婦女仍然在不停地磨著指甲,破破爛爛的公交車一跳一跳的,她的肥大的臀部也很有節奏地配合著一下一下地跳離座位,她肉感的身子沉甸甸的,這讓她的重心保持得很好,根本不用擔心會突然甩出座位。我舔了舔嘴唇,帶著懇求的眼神,問她:“師傅,請問曾小豔怎麽沒來?”


    她像是被嚇了一跳,倉皇地抬起頭來,眨著眼睛困惑地看了看我,把我從頭頂一直細細地看到腳下,目光如此毫無禮貌,但她的神情並不是拒絕和反感的,相反是柔和的,也許是這個無聊寂寞的冬天的夜晚很容易讓人互相信任,讓人有交流的欲望。我看得出來,她是那種結過婚家庭穩定的中年婦女,生活已經一成不變,沒有什麽激動人心的事情,每一天都在重複著每一天。如果心情好的話,她們對這個世界並不總是那麽冷漠。


    果然,她很樂意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她請假了。啊,你認識曾小豔啊?”


    我很感激她回答了我的問題,但她額外附加了一個問題拋給我,帶著漫不經心的好奇和適度的友好的表情看著我。


    我有點措手不及,來不及編造更好一點的理由,我說:“我們也不是很熟,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坐這趟車,都是她在賣票,今天早上還是她呢。沒見她,感到挺奇怪的。”


    我期待著她能給我說說曾小豔為什麽請假了,她沒有領會我的意思,也可能領會了但故意不說。她說:“是啊,一直都是她跟這趟車,我是另一輛車上的,今天她請假了,所以就隻好頂過來了。”


    她讓我很失望,她等於什麽也沒說。我隻好硬著頭皮問她:“你知道她為什麽請假嗎?”


    她幹脆把身子斜了過來,用手捋了一下搭在額前的一縷黃色的頭發,其實她的額頭並不光潔,還有一顆黃豆般大小的黑色的痣,並不好看。她沒有告訴我曾小豔為什麽請假,相反卻很熱情地問我:“你有什麽事要告訴她啊,我可以轉告她一下。”


    這個愚蠢的中年女人!


    我嚅動著嘴巴,喃喃地說:“沒什麽事,沒什麽事,我隻是隨便問問。”


    於是就沉默了。公交車咣咣當當地向前走著,乏味而沉默,柴油的刺鼻氣味不停地從底盤下麵的縫隙裏鑽出來,再冷的風也吹不散。最終還是她沉不住氣了,扭過頭來問我:“你是當兵的吧?你在銅井鎮上班?”


    我不想再和她說話了,我隻想和她談談曾小豔,除了這個話題,我沒有和她聊天的興致。我不想再和她解釋那麽多,就簡單地說:“我們一個老首長住在這裏,我來采訪他,為他寫篇文章。”


    她感覺出來我不想再說什麽了,於是她又把話題扯到了曾小豔身上,她的身子向我微微地傾過來,帶著家庭婦女常見的庸俗和勢利的語氣對我說:“她可是一個有男朋友的人了!”


    我皺起眉頭,但很快讓它又舒展開了,向她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說:“是嗎?”


    她說:“可不是嘛,他可厲害啦,一身可怕的紋身,曾小豔說那是左青龍右白虎中間是玄武,不是咱們玄武湖的玄武,是一種野獸,像龍又不是龍,像麒麟又不是麒麟,反正挺嚇人的。曾小豔可怕他了。”


    我也側過了身子,隔著窄窄的過道,忍受著她口腔裏散發出來的濃濃的蒜味和身上濃厚的香水味,當然,還有那種無處不在的庸俗的小市民味,我的確對她說的充滿興趣,隻要和曾小豔有關的我都充滿了興趣。


    她說:“我聽說中午時他來找曾小豔,可凶啦。”


    她忽然把身子傾得更多了,脖子扯得長長的,看了看前麵的司機,低低地對我說:“她男朋友還打過前麵的趙師傅呢!就是有次曾小豔沒吃午飯,趙師傅給她捎了一個盒飯,正好被他看到了,他就拿塊磚頭和趙師傅打了一架。嘖嘖嘖,可凶了,要不是我們車站人多,那次趙師傅非要讓他打趴了不可。我們車站的小年輕們都不敢和曾小豔走得太近了。”


    我皺著眉頭,這個女人顯然是在警告我。多麽可笑。我向她笑笑,心裏卻在想著這個有著可怕紋身的男人,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曾小豔說過他,說他是一個黑社會的。南京不是一個適合黑社會待的城市,這麽多年了,從來沒聽說過南京出產過什麽有名的黑社會,多說是一些社會上的小混混。那麽,這個男人也就是一個小混混而已。曾小豔怎麽會找這樣一個男人呢?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她要的是一種安全感嗎?亂世之中,也許這是對的,但今天的中國已經陷入無所不在的製度的羅網中了,人們越來越柔軟、順從,這樣的男人才能事業有成,才能提供真正的安全感。而像那個紋身男人一樣的小混混,卻是不安定因素,隻能給別人帶來不安全感,包括他的親人。曾小豔是怎麽想的?


    我有點想不通,搖了搖頭,然後我就知道這時搖頭有點不大妥當了,果然,那個中年婦女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她終於忍不住了,任何掩飾都不要了,非常關切地對我說:“你可要注意啦,以後多長個心眼。”


    我有點發愣,不知道她是讓我注意不要招惹曾小豔,還是招惹了曾小豔就要提防著她那個有紋身的男朋友。不過,她的提醒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我的確應該提防這個頭腦簡單的小混混,他萬一給我惹出了什麽麻煩,我將很難收拾。我畢竟是名軍人,而人們對軍人的道德總是有著不切實際的期望和要求,他們總想讓穿著軍裝的每一個人都像雷鋒那樣不食人間煙火。我的確做不到。


    我朝她輕鬆地笑了笑,那意思是說,我很坦坦蕩蕩。她當然不信,很不高興地收回身子,誇張地挺著腰僵硬地坐在那裏,她內心裏肯定認為我和曾小豔已經有了什麽不可告人的勾當,她把自己當做道德的化身,想讓那種道德優越感源源不斷地向我壓迫過來。但她想錯了,我閉著眼睛擺出一副要睡覺的樣子,我並不是故意讓她生氣,而是不想再和她聊天了,不管聊什麽都很無趣。南京本來就是一個充滿小市民味的城市,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它。


    我隻是一個勁地在想,曾小豔為什麽要找這樣一個小混混呢?


    中華門已經遙遙在望。


    我在雨花台站下了車。那個中年婦女把手放在開車門的按鈕上,又恢複了一臉粗野、傲慢、冷漠的模樣,就像我是空氣一樣,或者是一個隱身人,她眼皮都沒抬一下,我的一隻腳剛沾著地麵,車門粗暴地哐當一聲關上了,屁股後麵冒出一股股黑煙,像個醉漢一樣搖搖晃晃開走了。我習慣性地目送著公交車在黑夜中慢慢消失,心裏突然像南京的夜空一樣空空蕩蕩,曾小豔現在在哪裏呢?她會不會也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我?


    我搖了搖頭,她是一個有男朋友的人,我為什麽還要想她呢?


    一切都和以前沒有什麽區別,雨花台的夜晚安靜得嚇人,路上沒有一個人,他們像水一樣從地上蒸發掉了。潮濕的南京總是浸泡在灰色的汙染物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硫磺味,有些甜膩和嗆鼻。蘇寧電器的大門緊閉,那些塑料人一樣的迎賓小姐消失在夜幕中,在昏黃的路燈的照耀下,蘇寧電器像一個趴在地上的不動聲色的怪獸,天亮的時候,它就會張開血盆大口吞噬滿臉欲望的人群。幾隻野貓蹲在門口,嗚嗚地叫著,不知道是在呼喚更多的同伴還是純屬無聊。


    就連我的想法也沒有什麽變化。


    路上還是躺著無數具悲傷的屍體,他們瞪著夜空,和他們生前一樣沉默不語。那些野狗仍然在撕吃著受盡屈辱死去的人們。那個看上去很老的幸存者仍舊在街上遊蕩,還是滿頭白發,身子枯瘦,手像雞爪一樣顫抖著。他仍舊穿著那件銀色西裝,紮著那條紅色的領帶。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在屍體中跳來跳去,不時地彎下腰,揀起一顆破爛的頭顱,舉在眼前仔細看著。有的頭顱已經被日軍的刺刀捅得不成樣子,有的已經被火燒成一個黑色的炭團,他會拿起袖子在上麵擦擦,袖子已經被擦得烏黑油亮,然後歎口氣,把它又扔下了,那顆頭顱在地上骨碌碌地滾著,委屈地哭泣著,有時是嬰兒的哭聲,有時是少女的哭聲,有時是老頭的,有時是老太太的,尖利而刺耳,但他不為所動,仍然固執地尋找著每一顆頭顱。


    我有點奇怪,問他:“老先生,你在找什麽?”


    他抬起蒼老的腦袋,渾濁的眼睛吃力地看著我,喃喃地說:“我在找我的老婆、我爹,還有我媽,他們在七十二年前這一天死掉了。”


    他們是怎麽死的?


    他含糊不清地嘟噥了一聲,好像喉嚨裏卡著一塊濃痰。我想再問他時,他已經搖搖晃晃地走了。


    他終於停了下來,抱著一顆頭顱跪在地上,好像在低聲哭泣,眼中淌出來的不是淚水,也許淚水已經消耗完了,他流出來的是醬紫色的血。瘦削的上半身抖個不停,像一根隨時都會折斷的腐朽的木棍,木棍上麵支著一顆荒蕪的腦袋,腦袋在哀怨地擺來擺去。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聽到從他那掉了牙的嘴巴裏擠出了奇怪的咕咕聲,聲音細軟、顫抖、破碎不全,很容易就被寒風吹散。他那已經變得像幹枯樹枝一樣的手裏捧著一個少婦的頭顱,那些破碎的聲音順風飄來,斷斷續續,但卻非常清晰:“他們不是人,不是人啊,我那時是嚇怕了,是真的嚇怕了,咱爹嚇怕了,咱媽嚇怕了,咱都嚇怕了,他們強奸了你,他們還讓咱爹也做那畜生才做的事情……怎麽能怪他啊,他也是嚇怕了啊。他們還讓我和母親做那畜生做的事情……我能怎麽辦呢?我們都被嚇得什麽都忘了,我們隻能按照他們說的去做……你們都死了,你們都上吊了,就我一個人活著,可我活得容易嗎?我誰也不能說,我隻能憋在肚裏,像狗一樣活著……我為什麽那麽軟弱,我為什麽不也死掉?他們為什麽不殺我……我沒用,我連死的勇氣都沒有……我為什麽還活著……”


    他翻來覆去地說著同樣的話,他的影子拖在地上,像一條狗一樣。我要同情他嗎?不,我不同情,盡管我知道活著比死還要難,但我還是不願意同情他,他如果覺得那是恥辱,那他就應該在1937年12月死掉,或者在那場戰爭中死掉。死去的方法有很多,他可以逃出南京參加國軍,也可以參加共產黨的軍隊,這樣的隊伍很多,就連一些土匪,也在和日軍作戰。但他沒有,他選擇了在南京沉默地活著,偷偷地活著,他還會在路過大街站崗的日軍哨兵跟前時,脫下帽子彎下腰,向日軍鞠躬。這非常痛苦,但他已經沒有知覺了,已經感覺不到痛苦的顏色和氣味了,因為他實際上已經在1937年12月的南京死去了。他隻是一具會呼吸的僵屍。我聞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濃厚的讓人惡心的肉體腐爛的臭味。我冷冷地看著他,臉上凝結了一層寒冰,他應該死去。作為一個男人,活就要活得磊磊落落,死要死得轟轟烈烈,他既沒有死得轟轟烈烈,也不可能再活得磊磊落落。我為什麽要同情他?


    我是多麽冷血。


    我知道也許我錯了,他是一個被侮辱的人,他有權利活下去,如果我再鄙視他,對他來說,等於是第二次屠殺。可我就是無法憐憫,無法同情,無法安慰他好好活著,我隻有無邊無際的沮喪和憤怒。是的,我的確是在毫不猶豫地對他們進行著第二次屠殺。我突然感到渾身發冷,血液被凍住,整個身子都要凝固了。我像一條受驚的狗一樣在1937年的街頭上奔跑起來,我沒有哭,但淚水卻像雨點一樣灑了一路,灑在了一具又一具垃圾一樣的屍體上……


    幸存者,多麽可笑的名詞。


    我像一個夢遊者一樣呆呆地在南京街頭遊蕩,再多的屍體和鮮血,和我沒有什麽關係,我不知道我還能到哪裏去,沒有反抗,沒有呼號,到處都是被殺掉的綿羊和等待被殺掉的綿羊。多麽可悲,他們拿著鐵鍬,在可能隻有他們十分之一,甚至二十分之一的日軍監視下,挖著一個個坑,然後日本兵把他們殺死在他們自己挖好的坑裏。他們知道那是給自己挖的坑,但他們為什麽不能轉過身來,把手裏的鐵鍬狠狠地砸到日本兵的頭顱上去呢?他們被嚇得沒有一點力氣了嗎?但他們卻有力氣給自己挖好了墳坑。可笑嗎?可你如何能笑得出來?


    等我抬起頭來,我看到了路邊那塊破舊的路牌“許家巷”。我想起來了,1937年12月12日的深夜,也許是13日的淩晨,王大猛和大老馮曾經在這裏殺死了一個日本兵。我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日曆上顯示的正是這一天。那麽,我可以在這裏等著他們,看著他們把那個畜生一樣的日本兵殺死了。這比我殺死日本兵還要解氣,因為那是真實的。


    遠遠地,在離那家房子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有一團黑影蹲在對麵的電線杆下。我加快了腳步,終於走到了那團黑影麵前,是一條無頭的土狗蹲在路邊哭泣,旁邊坐著一個無頭的日本兵,他像一個父親一樣撫摸著那條土狗的脊背。那個日本兵聽到了聲音,轉過身子,麵對著我,像個老朋友一樣給我打了一聲招呼:“你見到我的頭了嗎?”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沒有頭,怎麽還會說話?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掀起破爛的軍裝,他的肚臍眼上被捅了一刀,紅色的肉翻了出來,露出醬紫色的腸子,像一截舌頭。還別說,還真像一個嘴巴呢,隻不過太醜了點。他又說話了,那聲音果然是從肚臍眼裏發出來的,雖然伴隨著腸子翻滾的聲音,但要是注意聽,還是能聽清的。


    我認出他來了,他就是被大老馮殺死的那個日本兵,王大猛把他的頭割了下來,扔到了馬路對麵的那個院子裏。我搖了搖頭,問他:“你們後來投降了,我們不是把你們百萬大軍禮送回國了嗎?你怎麽還在這裏?”


    他的腸子一陣翻滾,發出的聲音和下水道裏的老鼠趟過汙水的聲音有些類似,陰暗潮濕而又含混不清,我得傾著耳朵,仔細分辨才能聽清。他喃喃地說:“我的頭丟在1937年的南京了,我回不了家了。我們是神的國家,我們是神的子孫,死後也能成神,我是為國捐軀的,可我們的天照大神不收無頭之鬼,這也是我們家族的恥辱,我隻能成為南京的一個孤魂野鬼了。好心人啊,你見到我的頭了嗎?


    我不禁放聲大笑了,說:“你的頭可能早就被野狗撕吃了吧,你殺了那麽多中國人,自己也成了一個無頭野鬼,這是不是連你自己也沒想到?也好,還有一條狗和你做伴。”


    他沒有頭,當然也無法看到他的表情,我想他有表情的話,一定比哭還要難看吧。他的肚臍眼一張一張的,說:“它是你們中國的狗,但它從蘇州起,就一直跟著我。我沒想到我那些戰友竟然會把它也殺了,他們就是想吃一頓狗肉。但它還是一直陪著我。”


    我說:“那你原本也就和這條狗一樣。你們在自己國家生活得好好的,為什麽要到我們中國來發動一場戰爭呢?哈哈哈,你終於也有今天!”


    他站了起來,直直地對著我,屎黃色的軍裝已經被風吹雨打得褪成白色的了,他就像用白紙胡亂紮起來的一個肮髒的包裹。他好像是在沉思,在我麵前來來回回地走個不停,那條不爭氣的中國土狗還真像個漢奸一樣搖著尾巴跟在他後麵,怪不得它要被那些日本兵殺了吃掉,漢奸總是這樣的下場。他停了下來,說:“雖然在異國他鄉的日子並不好過,但我差不多已經習慣了。我在這個城市孤魂野鬼地遊蕩了七十多年,除了這條和我一樣的無頭之狗,還真沒有和人說過話呢。我一直都在思考這場戰爭,幾乎已經成了一個思想家呢。回頭打量曆史,我總是有驚悚發冷的感覺。其實,應該感謝天照大神讓我們在這場戰爭中失敗,如果我們征服了你們,說不定現在也像曆史上那些外來王朝那樣,終於為他們所仰慕的漢文化熏陶,一改凶悍頑強的民族風格,變得跟漢民族一樣儒雅柔弱。如果真要是這樣,那就不會有現在的日本了。”


    我冷笑了一聲:“你還這樣說呢,如果沒有漢文化的熏陶,哪裏會有今日的日本?秦時徐福帶人到你們那個蠻荒小島時,你們還呆在石器時代呢。漢文化主張仁慈普愛、尊重生命,中庸無為、天人合一,而在日本卻變成了輕蔑生命、尚武棄文、詭秘陰暗、侵占成性的武士道哲學。世界已經不是昨日的世界,人人生而平等是普世價值,你們隻知道崇拜強者而藐視人人生而平等,這樣說來,你們日本人並不能稱之為人,隻能稱之為零件,一個個依附在國家機器上的零件而已。你們這樣的零件又有什麽值得驕傲?”


    他擺了擺手,說:“你不要忘了,我們還從你們漢文化裏吸取了忠誠、樸實、敬業、苦行、服從等精神。我們對外霸道,但對內講究的是忠誠、良善、上下尊卑、團隊合作,我們從來不會窩裏鬥。”


    我很憤怒,皺著眉頭瞪著他,說:“這麽說,我們應該感謝你們的侵略了?”


    他晃了晃身子,可能是代表他在搖頭吧。他說:“當然,隻是我們用詞不一樣而已,你們用的是‘侵略’,我們說的是‘共存共榮’,共同分享大和民族的光榮。如果換個位置,假如你們中國是強者,我們當然會向你們臣服,向你們學習。唐朝以前,我們不是有遣隋使、遣唐使嗎?你們中國最好的建築、最好的服裝其實還是在我們日本保存得最好,而你們早已經丟失了。我們大和民族是一個最善於學習的民族,而你們呢?即使今天,你們敢說自己會學習嗎?你們肯放下五千年古國的架子誠心誠意地拜倒在人類先進文明麵前嗎?你們不會的,但我們日本就會!”


    “你這個可惡的日本鬼,你們的惡行遠遠超出了人類的想象,還有臉在這裏胡言亂語?”


    “你是不是生氣了?你們這些中國人啊,死要麵子。家醜不可外揚,總怕別人說你們半點不是。可你們自己做好了,別人又能怎麽說你們呢?”


    我恨恨地瞪著他,真是可悲啊,不但是那些活著的日本老兵仍毫無愧疚和後悔的意思,就連他這個已經死掉的無頭之鬼也是如此,他的肚臍裏不斷地往外冒出黃色的液體,可以想象出他那得意的樣子,如果他還有頭,那他喋喋不休的嘴巴裏也肯定泛著一腔白沫了。我憤怒地看著這個肮髒的軀體,他的後背上還有著一二十個破破爛爛的窟窿,那是大老馮用刺刀捅的。我不想再和他多說廢話,默默地走到了一邊。


    我異常疲憊地靠在牆上,掏出了一支香煙,站在那裏猛地吸了一口,心情被這個無頭之鬼弄得非常糟糕,這都是些什麽東西啊?在中國人的曆史上劃出了累累傷痕,那血還沒有幹,就又站在一邊洋洋得意地指手劃腳。


    他好像也累了,靠在了牆上,斑駁的土牆發出沉重的呻吟聲,一隻鳥被驚得從牆上飛起來,唧唧喳喳地叫著,但它還沒來得及衝上夜空,突然一頭栽了下來。接著,我看見一個穿著屎黃色軍裝的日本兵過來了,他像是從墳墓裏鑽出來的一樣,眼睛紅得像正在馬路上撕吃人肉的野狗,戰鬥帽上的飄帶在腦後發出簌簌的響聲,就像墳頭上插著的嗚嗚哭泣的紙幡。所有的聲音都驟然停息,就連風也突然停下來了。那個無頭之鬼哆嗦著身子站了起來,那條無頭之狗也直起了前腿,像個人一樣站著,緊張地看著那個日本兵。我們都看出來了,這個1937年的日本兵就是眼前的這個無頭之鬼。


    日本兵到了馬路對麵的那家房子門前,伸著瘦削的脖子向四周看了看,抬起沾著鮮血的手拍了拍房門,粗野而又陰沉的拍門聲把死寂的夜色撕裂,從門縫裏滲出來一縷縷破碎的滿含恐懼水分的喘息聲。日本兵抬起腳,狠狠地踹在門上,腐朽的木門應聲而開,一塊木片飛了起來,在空中翻個跟頭,然後在地球重力的吸引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無頭之鬼的脖子上,像是有人有意地釘了一個楔子。我恍然大悟,這個無頭之鬼七十多年一直守在這裏,為的就是等待著這一刻,他要找回自己的頭顱回家。


    日本兵端著三八大蓋闖進去,屋裏隻有一個男人,正蹲在房間的角落裏發抖。明亮的月光穿過雲層和硝煙,猶如舞台上白熾光把光線集中在這個男人的身上,他臉上肌肉像用一層薄薄的黃色泥巴貼上去的,呈現出極端恐懼的表情,肌肉不規則地劇烈顫動著,黃色的泥巴不斷地簌簌地掉落下來,露出蒼白的底色,麵對這個皺著眉頭緊緊盯著他的日本兵,他努力地想擠出一點笑容,但那笑容比挨了一巴掌還要痛苦和不安。日本兵的目光像刺刀一樣把小小的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都翻了一遍,什麽都沒有,連老鼠也被他身上暴戾的殺氣嚇跑了。他把目光集中在這個男人的額頭,男人的額頭上立刻鼓起一個紅腫的大包,上麵的汗水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他想用手去撫摸一下,但放在腿上的手顫抖了兩下,始終沒有勇氣抬起來。日本兵用蹩腳的僵屍一般的中文問他:“花姑娘的,在哪裏?”


    男人像是被嚇了一跳,目光蜻蜓點水一般從日本兵臉上掃了一下,惶惶地落在地上,但很快感覺到這樣會讓人覺得太不尊重人了,就又急忙抬起頭來,又不敢去看日本兵的眼睛,目光散亂地在空中飛舞掙紮,偶爾擦過日本兵那身肮髒而又疲憊的軍裝,像找不著樹撒尿的土狗一樣急得在屋中團團亂轉,不知道落到哪裏才好。他的喉結蠕動兩下,使勁地擠出一點漠然而又愚蠢的笑容,結結巴巴地說:“日,日本老爺,我、我們是好人,我、我們家沒、沒有女人……”


    無頭之鬼側過身子朝我晃了晃,看樣子又是在搖頭了,說:“他的女人本來會沒什麽事的,可他卻說了一句我們,既然是我們,那肯定還有其他人,其他人在哪裏呢?肯定是藏起來了。”那條狗扒著無頭之鬼的身子,好像是越過他的肩頭伸著鼻子尋找著那個年輕的女人。我的心緊緊地揪在一起,這幢房屋裏能藏人的地方隻有床下,不要出聲,不要呼吸,千萬不要讓野獸看到啊。


    那個日本兵向前跨了一步,三八大蓋上的刺刀抵在那個男人的額頭,提高了聲音:“花姑娘的,在哪裏?”


    月光照在三八大蓋的刺刀上,刀麵上的滴著鮮血的寒光反射到那個男人的眼裏,他的眼睛像被刺疼了,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他的身子更加劇烈地顫抖起來,就像一幢年久失修的房子,隨時都可能會倒塌下來。倒塌比我預想得還要快,他突然跪下來,雙手按在地上,腦袋使勁地磕著地麵,嗚嗚地哭著說:“日,日本老爺,我、我們是好人,我、我們家沒、沒有女人……”


    他的哭聲飄在腥臭的月光下,不像是人的哭聲,倒和剛才那隻無頭之狗的哭泣聲一樣呢。


    日本兵把三八大蓋收起來,騰出一隻手,拽著那個男人的頭發,把醜陋的臉湊到了另一張醜陋的臉上,歪著腦袋厲聲喝道:“你的,死啦死啦的,花姑娘的,在哪裏?”


    那個男人被他拽著頭發,腦袋不得不仰著,眼睛不得不對著那個日本兵的眼睛,日本兵的目光比三八大蓋的刺刀更要鋒利,男人眼中的淚水蜿蜒而下,臉色怪異,像是被傾倒在黃色水窪中的石灰,散發著刺鼻的臭味,淚水抖個不停。男人抬起溫順而又恐懼的手指顫抖著指了指床下,聲音像一塊屍布一樣飄在月光裏:“那、那裏、裏……”那裏是月光的死角。能藏匿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地方隻有那張床的下麵,隻有瞎子才有可能看不出來,無頭之鬼剛才自作聰明的說法暴露了他其實早就知道,他隻不過像貓玩老鼠一樣地逼迫著這個中國男人把它說出來。這個中國男人果然沒有讓他失望。我緩緩地閉上眼睛,冰冷的淚水像刀子一樣劃過了2009年一個中國軍人的臉龐。


    日本兵臉上帶著嘲諷的、生氣的但又好笑的表情,對他點了點頭:“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好!”


    他用三八大蓋挑起了老婦臉上皺紋一樣的床單,叫了起來:“你的,出來!”


    床下並沒有動靜,日本兵把三八大蓋放在一邊,準確地說,放在了那個男人麵前的一個米缸邊。日本兵甚至都沒注意到,那支槍到那個中國男人之間的距離比他的手臂還要短,他隻要伸出手來,就可以把它抓起來,掄起槍托或者用刺刀捅過來,日本兵連還手的可能都沒有,即使時間不夠用,他抓起三八大蓋的時候直接劈下去,也可以重創這個日本兵。日本兵雙膝跪在地上,把腦袋伸到床下去拽那個女人。女人使勁地向床裏麵蜷縮著身子,雙手揮舞著要把日本兵肮髒的雙手打掉。這個時間並不是很短,日本兵像條狗一樣跪在床下,這個中國男人甚至連武器都可以不用,他隻要一躍而起,撲到這個日本兵身上,他就可以死死地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活活掐死,甚至根本都不會讓他喊出聲來。但這一切都沒有,這個男人仍舊跪在那裏呆呆地看著,臉上充滿急切的痛苦和絕望,仍舊像條狗一樣哭泣著……


    日本兵終於把這個年輕女子從床下麵拖了出來,這個年輕女子還在使勁地掙紮著,她的頭發披在臉上,我們看不清她的容顏,但能看清她的恐懼與憤怒,她一聲不吭地與日本兵撕打著。日本兵一把把她摔倒在床上,但她立即從床上直起身子,日本兵抓著她的手的時候,她突然張開嘴,朝著日本兵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日本兵張著嘴巴慘叫一聲,把手放開了……


    無頭之鬼身子哆嗦了一下,把手伸了出來,在月光之下,他的手上鮮血淋漓,兩排深深的牙印閃閃發亮。那條無頭之狗爪子向前伸著一竄一竄的,發出含混不清的咆哮聲,然後又衝著那個無頭之鬼討好地搖著尾巴。


    那個女人用頭狠狠地撞向日本兵,但日本兵緊緊地抱著了她,再一次把她摔倒在床上,揪著她的頭發,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他的五官擠在一起,像野獸一樣咆哮著,死死地撲了上去,用膝蓋頂著女人的胸口,另一隻手粗暴地伸向女人的身體……


    我走過去,像武俠小說中的高手一樣,沒有一點聲音,我把手伸向日本兵的脖子,想把他提起來,然後狠狠地摔在牆上,讓他的腦袋在王大猛割下來之前就在牆上破碎成一幅具有中國特色的山水畫。但我的手穿過他的衣服,甚至是他的脖子,他卻沒有一點反應。


    無頭之鬼歎了口氣,說:“你隻是生活在一個錯亂的時空裏,怎麽能改變曆史呢?你還是省點力氣吧。”


    我頹喪地收回手,使勁地把巨大的沮喪吞進肚裏,我的確是什麽也做不了,他們甚至根本就感覺不到我的存在。


    那個男人停止了哭泣,嘴巴像缺氧的魚兒一樣微微張開,手指放在嘴裏,像個流著鼻涕的小孩,不,也不像,因為他連咬手指也忘了,就那麽渾身顫抖地看著,沉浸在自己的不可控製的恐懼中。


    無頭之鬼再次轉過身子,聲音裏帶著得意和嘲諷:“你看看這個沒用的男人,他好像還很享受他的恐懼呢。”


    我感到深深的絕望,我沒有想到,在王大猛他們到來之前,原來會是這樣的場景。


    正在這時,王大猛和大老馮過來了。接下來的故事你們已經知道了。當王大猛把步槍上的刺刀取下來時,那個無頭之鬼一下子直起了腰,把肚臍眼向前挺著,我早就看出來了,肚臍眼是他的嘴巴,也是他的眼睛和鼻子。我抱著膀子,饒有興趣地看著。王大猛過去抓住那個日本兵的頭發,用腳踩住他的胸膛,然後瞪著那個還在渾身顫抖的女人說:“你把眼睛閉上。”女人驚慌地把眼睛閉上了,王大猛用刺刀在日本兵的脖子上一抹,把他的頭割了下來,然後走到門口,遠遠地甩了出去。無頭之鬼立刻伸出胳膊,慌慌地跟隨著那顆醜陋的腦袋跑了起來。那顆腦袋在空中劃了一個難看的弧線,落在馬路對麵的大院裏了。無頭之鬼和無頭之狗穿牆而過,我遲疑了一下,向牆壁中走過去,牆像海水一樣,我的腳在牆的另一邊,而腦袋已經過來了。那個無頭之鬼跪在地上,雙手使勁地去抓那個腦袋,但他的手穿過腦袋,怎麽也抓不起來。


    他扭過身子,聲音充滿焦灼和憤怒,說:“幫幫我,快幫幫我,我要回家!”


    他正在向我求助的時候,一條吐著長長的舌頭的野狗跑過來了,咬著那個腥臭的腦袋,遠遠地跑走了。無頭之鬼悲傷地叫了起來,慌慌地站起來,緊緊地追趕著那條野狗。


    我嘿嘿地笑了,說:“你永遠都隻能做一個無頭之鬼了,我勸你還是省點力氣吧。”


    無頭之鬼轉過身子,悲憤地衝我叫道:“為什麽不幫我,為什麽不幫我?你們中國男人就喜歡看人熱鬧嗎?”


    我幹脆坐在一個石頭獅子上,支著下巴看著團團亂轉追著野狗的無頭之鬼,開心地說:“我當然喜歡看這樣的熱鬧,這難道不也是你們這些野獸應有的下場嗎?”


    他站著了,冷笑一聲,憤怒和絕望讓他的聲音嘶啞:“你不要得意得太早,我們是野獸,但你們中國的男人呢?1937年的中國男人像綿羊一樣任我們宰割,現在的男人也未必好到哪裏。我知道你在偷偷地喜歡著一個叫曾小豔的女人,哈哈哈,可惜你永遠都得不到她。她以為她找到了一個男人中的男人,但那個有著可怕紋身的男人仍舊像綿羊一樣懦弱。不,說他是綿羊,甚至是侮辱了綿羊。”


    我愣了一下,從石頭獅子上跳下來,揪著他的領子,問他:“你在說什麽?”


    他發出了嘿嘿的奸詐的笑聲,說:“你是不是也急了?不用著急,你很快就知道了,你過幾天看看晚報就知道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


    無頭之鬼不再回答我了,他的胳膊和腿慢慢萎縮,越來越細,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團黑煙,突然就消失了,我手裏隻剩下一身肮髒的軍裝,散發著茅坑裏的石頭才有的臭味,它們是那樣濃烈,像洶湧的海水一樣向鼻子裏撲過來,我幾乎要嘔吐了,忙把它遠遠甩走了。


    他說的是什麽意思?曾小豔會有什麽事情?


    我愣愣地站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心裏充滿不安。曾小豔突然請假,還是她那個在黑社會混的男朋友把她叫走的,難道她會出事嗎?我想了半天,實在毫無頭緒,我搖了搖頭,一個連腦袋都沒有的無頭之鬼,他會知道什麽呢?也許就是故意嚇我的吧。


    我繼續漫無目的地在南京城裏遊蕩著,在天色大亮的時候,終於在長樂路朱老板家門口,看到了王大猛他們,那個女人抱著丟兒,清晨的風吹過來,撩起了她額前的秀發,她的臉上留有被日本兵強暴的血跡,她的目光悲傷而又動人,她是美麗的。她的秀發仍然遮蓋不住她的驚慌和恐懼,但她已經平靜了許多。她的前麵是王大猛,後麵是大老馮,兩人手裏的步槍都上了刺刀,手指扣在扳機上,手榴彈袋也已經打開,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去,他們都已經做好準備。他們三個人緊緊地挨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從一座房子閃進另一座房子,慢慢地向安全區的方向移動。他們就像一家人一樣。我的眼睛有點濕潤,但願他們能平安到達安全區,活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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