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很早,我很快就趕到了銅井鎮的公交車站。我走在寒冷幹燥塵土飛揚的鄉下小路上,高高地昂著頭,這是這些天來最令人舒展的一天。南京並非是一座沒有抵抗的城市,大老馮、王大猛、李茂才、那個無名的女人,他們有的活著,仍會繼續戰鬥,有的死了,但他們是非常有尊嚴地死去的。他們是1937年12月哭泣的南京城裏不多的勇士。


    謝謝他們,他們使我的這個小說也有了尊嚴。


    我想把這些也告訴曾小豔,讓她和我一起分享這份喜悅的心情。讓我失望的是,公交車售票員還是那個身材臃腫走樣的中年婦女,她還在低著頭用指甲鉗磨著指甲,磨出來的聲音和鐵鏟刮在鍋底的聲音一樣難聽。她眼角皺褶呈扇形向四周擴散,臉上仍然帶著一種粗野、傲慢、冷漠的神情,枯燥乏味,沒有多少內容。稍微有點精神的是一頭濃密卷曲的頭發,有點蓬鬆,前麵染成黃色的,成波浪狀包著粗糙的腦袋,腦後紮著一條白色的手絹,讓她多少有了點生機。我把錢遞給她,看見是我,她沒有接錢,卻很高興地對我說:“你不是要找曾小豔嗎?”


    她聲音很大,旁邊有人看了看我,我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急切地問她:“對,她在哪裏?”


    她從肥碩的屁股下麵抽出一張報紙,像捧著一件珍貴的文物,莊重地遞給我,說:“她在這張晚報裏,就在b5版!”


    我愣了一下,這是什麽意思?


    “她上報紙了。”中年女售票員像報告一個重大新聞一樣亮著噪門說。


    我急忙抖開報紙,找到b5版,左上角有一篇新聞。


    城南命案,弱女子毒死兩個壯年男人


    懦弱“小弟”幫“老大”強暴自己女友


    本報訊(記者 張榮)昨天晚上9點10分左右,110接到一個年輕女子的電話,稱自己在城南大方巷某小區殺死了兩個男人。警察接警後,迅速趕到現場,隻見一個約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坐在客廳裏,兩個壯年男人躺在地上,沒有一點聲息。年輕女子看到警察,並不是很慌張,她很平靜地告訴警察,這兩個人是她殺的。當記者趕到現場時,發生凶案的房間已經被警方封鎖,年輕女子被警察帶走。周圍的鄰居告訴記者,這名年輕女子叫曾x豔,是公交公司的一名售票員。兩名死者中,一名是曾x豔的男朋友,兩人交往有三四年了,另一名男子40餘歲,鄰居不大清楚他的身份。有目擊者說,晚上六七點鍾時,看到三人從外麵回來,還都有說有笑的,沒有什麽異常情況。至於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慘案,鄰居都表示不大清楚。


    記者經過多方聯係,終於在午夜時分聯係到經辦此案的劉警官。劉警官告訴記者,曾x豔到警局後,非常配合警方問訊,坦白了全部殺人經過。


    被殺的年輕男子李某的確是曾x豔的男朋友,中學畢業後一直沒有工作,長期在街頭遊蕩,曾因盜竊、打架入獄三年,出獄後,認識了曾x豔,兩人開始談起了朋友。今年10月份時,李某經人介紹認識了城南40多歲的賴某。賴某是“道上混的”,手下有一幫小兄弟,帶有黑社會性質。李某覺得賴某很有本事,鐵了心準備跟著賴某。一次偶然的機會,賴某見到李某的女朋友曾x豔,曾x豔年輕漂亮,賴某一見就迷上了,但曾x豔對賴某並不感興趣,對他不理不睬。賴某幹脆讓李某向曾x豔傳話,問她願意不願意做自己的情人。


    李某不敢得罪“老大”,隻好如實轉告,被曾x豔狠狠地罵一頓。賴某聽說後,覺得很丟麵子,當著眾人的麵,給了李某幾個耳光,讓他一定把這件事辦好。李某嚇壞了,便想著如何解決好這件事。他多次勸說曾x豔做賴某的情人,甚至還下跪求她,但都遭到曾x豔的痛罵和拒絕,並且揚言再這樣下去就和他分手。


    12月19日中午,賴某給李某下了最後通牒,一定要李某在當天把曾x豔搞定。李某就到公交公司找到曾x豔,說是自己想通了,就是不跟著賴某混,也不能把自己的女朋友讓給別人,為了表示歉意,想請曾x豔吃飯,然後再一起到酒吧去玩。毫無戒心的曾x豔便答應了。李某帶著曾x豔吃了飯,然後打的回到了她在大方巷某小區的出租屋。


    李某這時再次勸曾x豔答應做賴某的情人,哪怕是陪他一個晚上也行,不然,他就沒命了。曾x豔一聽,堅決要趕他走。李某就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她。曾x豔仍然堅持要趕他走,李某就上去拽著她的頭發,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曾x豔大聲呼救,驚動了房東和鄰居,恰好這時賴某接到李某的電話趕到了,他把房東和鄰居都趕了出去,強行與曾x豔發生了三次性關係。整個過程中,李某一直站在旁邊,並協助賴某按著曾x豔的胳膊不讓她反抗。房東和鄰居也多次聽到曾x豔的呼救,其間還敲過一次門,曾x豔向他們呼救時,賴某警告他們少管閑事,他們就不敢再來過問。


    賴某和李某走後,曾x豔沒有選擇報警,而是決定殺死兩人。昨天一整天,曾x豔找到一瓶劇毒農藥敵敵畏,又買了一瓶白酒,把敵敵畏放在酒裏。晚上6點多鍾時,她給李某打電話,讓李某把賴某約來,準備做賴某的情人,三個人坐下來好好談談。兩個人興衝衝地如約而來,賴某再次當著李某的麵強暴了曾x豔。兩人後來就在曾x豔的安排下開始喝酒,敵敵畏很快發作,兩人當即身亡。殺死兩人後,曾x豔用手機向110報警投案自首。


    目前,案件還在進一步審理中。


    “這是真的嗎?不可能不可能!”


    中年女售票員帶著嬌嗔瞪我一眼:“怎麽不可能?報紙上有時也會有真事的。這就是真事。我們上午都知道了。整個公司都知道了。是真事。”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這怎麽可能呢?


    中年女售票員又叫了起來,聲音裏充滿炫耀的意味,因為在這裏隻有她知道的更多:“那個李某就是李大江,有紋身的那個,左青龍右白虎,中間是玄武。我早就給曾小豔說過,這樣的男人根本就不可靠,她還不信,覺得他有男人味。看看,他像個男人嗎?”


    她的聲音像一堆蜜蜂嗡嗡地叫著鑽進我的耳朵,落在耳膜上,從金黃色的肚子下麵伸出黑色的螯針,狠狠地蟄著我,螯針折斷在耳膜裏,毒液注射進去,飛快地擴散著,很快就擴散到了我的整個腦袋,腦袋像南瓜一樣膨脹起來,疼痛得整個皮膚都麻木了,我抱著腦袋,腿上沒有一點勁,慢慢地歪倒在地上,周圍的人們嘴巴飛快地一張一合,好像在驚叫著什麽,而我什麽都不知道了……


    不,這不是真的。


    再回頭來,重新開始。


    天色還很早,我很快就趕到了銅井鎮的公交車站。我走在寒冷幹燥塵土飛揚的鄉下小路上,高高地昂著頭,這是這些天來最令人舒展的一天。南京並非是一座沒有抵抗的城市,大老馮、王大猛、李茂才、那個無名的女人,他們有的活著,仍會繼續戰鬥,有的死了,但他們是非常有尊嚴地死去的。他們是1937年12月哭泣的南京城裏不多的勇士。


    謝謝他們,他們使我的這個小說也有了尊嚴。


    那輛灰色的破舊的公交車正停在那裏,像一個懷孕的水牛一樣疲憊而又衰老。要避開它,不要上去。我站在路邊,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急急地鑽了進去。


    司機是個中年男人,身子瘦小,戴著一副墨鏡,看不清他的麵容。他的聲音像是從機器裏發出來的一樣,帶著低沉的沙啞聲。他低低地問我:“到什麽時間,是明天還是昨天?”


    我說:“到昨天晚上七八點鍾時的城南大方巷。”


    司機說:“好,那就是12月20日了。”


    中華門遙遙在望。


    在經過雨花台的蘇寧電器門口時,像是從地下鑽出來的一樣,那些日本兵一下子出現在我們麵前。那些穿著屎黃色軍裝密密麻麻的士兵,像一群蒼蠅一樣覆蓋在地上,他們身子矮小,背著三八大蓋,臉上落滿塵土,鼻尖上爬滿像醜陋的蚯蚓一樣的汗水,黃色的臉龐灰暗,顯示著大戰後的疲憊,但他們的眼睛閃閃發光,皮鞋踏出沉悶的響聲,一步步地向南京挺進。


    出租車司機按著喇叭,在墨鏡後麵嘿嘿地笑了,說:“哈哈,又在拍南京大屠殺呢。”


    我搖了搖頭,說:“不,是時間出現了問題。”


    他困惑地看了看我,俯下身子,趴在出租車上看了半天,拍了拍計價器,搖了搖頭,說:“還真讓你猜對了,時間導航器是有點問題,我們回到了1937年12月的南京。唉,他媽的,現在的假冒偽劣產品太多了。”


    那些日本兵聽到了汽車引擎聲,一齊轉過頭來,驚奇地看著我們。這輛來自2009年的汽車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但汽車上的豐田標誌他們又很熟悉。接著他們又看到了汽車裏麵坐著的是兩個奇怪的中國人,他們有些猶豫不決地握著三八大蓋,不知道自己應該采取何種措施。


    司機有些緊張,扭過頭來問我:“怎麽辦?”


    我看著窗外,那些野獸一樣的軍人已經讓我厭煩,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們。我冷酷地瞪著他們,狠狠地說:“衝過去,從他們身上輾過去!”


    司機咬著牙踩著油門不放,汽車噴出滾滾尾氣,朝著那些一身屎黃色的軍人衝過去,他們有的被輾在車輪底下,有的被撞得飛了起來。那些軍人的身子不斷地撲向汽車的風擋玻璃上,砰的一聲,腦袋碎了,眼珠沾在玻璃上,有時是白色的腦漿,有時是腥臭的鮮血。雨擦不停地來回擦著,但血肉太多,有那麽一會兒,我們整個汽車完全被血肉包圍,眼前一片漆黑。好在雨擦很快就把它們甩走了。更多的身子被汽車輾在地上,血肉沾在汽車底盤和輪子上,越積越多,到處是日本兵的呻吟聲、醬紫色的動物汙血、痙攣的手腳,汽車就像走在暴雨過後的黃泥土路上,車輪摩擦著一層層血泥,不時地打滑,好幾次差點失控撞到路邊的電線杆。


    司機好像有點良心不安了:“我們這樣做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我搖了搖頭:“一點都不過分,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他們的車輛就是這樣從中國人身上輾過的,好像我們就是蒼蠅。”


    我告訴他,就在12月16日,日軍“支那方麵艦隊”司令部軍醫長泰山弘道海軍軍醫大佐來到南京,他曾乘車經過下關,在這一天的日記中,他寫道:“汽車徐徐前進,感覺是開在充滿空氣的橡皮袋上緩緩地向前。這輛汽車實際上是行駛在被埋著的無數敵人屍體之上。很可能是開在了土層薄的地方,在行進中忽然從土中沁出了肉塊,淒慘之狀,真是難以言表。”


    司機陰著臉沉默了,他的臉變得通紅,鼻尖上沁出汗水,呼吸越來越重,終於,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狠狠地踩著油門,說:“好,那麽我們就血債血還吧!”


    出租車更加狂暴地衝向日本兵,慘叫聲四處響起,擁擠碰撞,就像一曲盛大的合唱。


    從人肉蒼蠅堆裏衝出來,到了大方巷,我剛把車費遞給司機,隻見四個日本兵提著步槍,槍刺上滴著鮮血,嘻嘻哈哈地從巷子裏一個院子裏出來了。那還有什麽說的?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肩膀,肩上立刻多了一支槍,我把槍取下來,是解放軍在二十一世紀裝備的九二式衝鋒槍,流線型的槍身閃閃發亮,三八大蓋在它麵前,隻能算是一根醜陋的牙簽了。日本兵驚慌地舉起三八大蓋,但它們都驚恐地向後躲著,身子軟得像麵條一樣。九二式衝鋒槍的槍口閃出複仇的火焰,所有的子彈歡呼著鑽進日本兵的身體內。我端著衝鋒槍,平靜地走進大方巷的那間小屋。


    當我出現的時候,李某、賴某正趴在地板上,他們的嘴角正流著肮髒的白沫,雙腿痛苦地抽搐著。我在心裏長長地歎了口氣,路上像泥濘一樣的日本兵的血肉還是影響了我們的車速,我來得太遲了。她的那個渾身刺青的男朋友李某已經死了,傻傻地瞪著眼睛,身上穿著2009年從南京地攤上淘來的牛仔褲,臉上帶著驚慌、歉疚和無可奈何的表情。他身上的左青龍右白虎中間是玄武的紋身還在,它們碰到我的目光,有點害羞,悄悄地往衣服裏縮了縮,當我聽到裏屋傳來動靜,抬起頭來時,那些紋身偷偷地從他身上溜下來,飛快地鑽進地縫之中。我扭過頭去,不想再看到他了。他和1937年12月的綿羊的麵孔們有什麽區別?


    曾小豔出來了,手裏拿著鐵榔頭,小聲地嗚嗚地哭泣著。她看到我時,吃了一驚,呆呆地站在那裏,止住了哭聲,但那淚水還是一顆接一顆地流出來,她喃喃地說:“你終於來了……”我走過去,把身上的迷彩服脫下來,輕輕地覆蓋住她悲泣的身子,低聲地安慰她說:“別怕,別怕,我們走吧。”


    她回頭看了看他們,目光裏充滿憎惡與仇恨,揚了揚手中的鐵榔頭,說:“我要把兩個王八蛋的頭都砸碎,看看他們腦袋裏裝的是什麽!”


    我拉著她的手,把她手中的鐵榔頭取下來,朝她搖了搖頭:“小豔,你別這樣,他們已經死了。你不用看的,他們不是人,連畜生都不如。”


    她撲在我的懷裏,身子顫抖著,仰著滿是淚水的臉,喃喃地說:“怎麽會這樣呢?他怎麽會這樣呢?”


    我捧著她的臉,輕輕地安慰她說:“沒事了,沒事了,我們走吧,離開這個地方吧。”


    她茫然地看著我:“我們能到哪裏去呢?現在到處都是日本鬼子!”


    我笑了笑,拍了拍手中的九二式衝鋒槍,說:“沒事,現在是2009年,日本鬼子早就投降了。”


    她愣了一下,是的,月光從窗外飄進來,對麵不遠處是二三十層的高樓大廈,閃爍著妖冶的霓虹燈廣告,現出如血的紅字——再還男人雄風。她回過頭來看了看地上那兩個醜陋的男人,他們仍舊像兩頭死去的豬一樣一聲不吭。她搖了搖頭,說:“怎麽會這樣呢,怎麽會這樣呢?七十二年了,他怎麽還和1937年時一模一樣?”


    月光慢慢地移出了小屋,房間裏一片陰暗。是啊,這個男人怎麽還和1937年時一模一樣?不,甚至還退化了,他連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國男人都擺平不了。那是個什麽黑社會啊,就是一個街頭的無賴而已。綿羊終歸是綿羊,世世代代都是一副綿羊的麵孔。他們越來越柔軟、順從,甚至都不能稱之為綿羊了,隻是一座龐大的螞蟻山而已。七十多年過去了,他們仍然沒有什麽長進,還是那麽無知與麻木。


    我長歎了一聲,說:“走吧,我們離開這裏吧。”


    我們出了大方巷,那個出租車司機已經不見了,四個日本兵的屍體倒還在。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彩色照片一樣繁榮的南京忽然變成了黑白默片的電影一樣,整個天空一片血紅,爆炸聲和槍聲不時劃過夜空,像流星一樣滿天閃爍。我遲疑地看著外麵的地麵,路上鋪滿了各種各樣的屍體,有的無頭無腳,有的缺手少臂。路邊的電線杆上,掛著一具被燒爛的屍體,隻剩下齜著牙的頭骨和半截身子,腿和膀子都沒有了。第二根電線杆上掛著一串耳朵,從上麵一直垂到地麵,有幾百個吧,耳朵破破爛爛,有髒得發黑的,可能成年累月沒有洗過澡,也有白晳的女人的耳朵,她也許是一個還沒來得及逃出南京的富家小姐……


    曾小豔拉著我的胳膊,顫抖著身子喃喃地說:“曆史果然重演了。”


    我低下頭,手裏的九二式衝鋒槍還在。我朝她笑了笑,說:“不,是時空又亂了。”


    她有點不解地看著我,我正要給她解釋,風吹過來,一張報紙像個漂亮的舞蹈演員在空中旋轉著,慢慢地朝我臉上飛來,就在它要蓋著我眼睛的時候,我抓住了它,那是南京一家晚報的b5版,左上角有一篇新聞《城南命案,弱女子毒死兩個壯年男人》,還有一個副標題《懦弱“小弟”幫“老大”強暴自己女友》。


    我把報紙遞給她,她趴在上麵,借著昏暗的月光慢慢地看著,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看了很長時間,當那十多個日本兵從馬路上過來的時候,她還在看。最後她看了看日期,沒錯,這份報紙是2009年12月21日的。


    她愣愣地看著我:“這是寫我的,這是明天的報紙。怎麽回事?”


    我笑了,再次告訴她:“這是時間發生了錯亂。我們既是在2009年,也是在1937年了,你看到那些日本兵了嗎?他們應該呆在1937年12月的南京。”


    日本兵走近了,用邪惡下流的目光打量著她,嘴裏叫著:“花姑娘,喲西,花姑娘的幹活!”


    我閉上眼睛,不想再看到他們。九二式衝鋒槍的槍口從一個日本兵的額頭移向另一個日本兵的額頭,槍聲並不是很響,就像輕輕地吐口痰一樣。我睜開眼睛時,每個日本兵的額頭上都盛開著一朵用鮮血做成的櫻花。


    我拉著她的手,說,走吧。


    我們一路殺到下關碼頭,李茂才的腿並沒有受傷,第二連士兵都還活著,他們正占領了碼頭邊的一幢樓房,掩護其他部隊的士兵和六七十萬名南京市民渡江。唐生智將軍此時也沒有在蚌埠悠閑地喝著茶水,抽著香煙,吃著點心,而是滿頭大汗地在長江邊跑來跑去組織撤退。我還看到了更多的將軍們,他們和那些士兵一樣緊張地捆紮著木排,指揮著並不是很多的小火輪與木船組織渡江,一切都有秩序,沒有人落水,沒有人哭泣,相反,每個人臉上都閃爍著堅定的光芒,仿佛這不是在撤退,而是準備去戰鬥。


    日軍上來了。


    陳傻子的手榴彈不斷地飛出去,他投彈的速度甚至超過了步槍的射擊,手榴彈一顆接一顆地飛出去,甚至會在空中相撞,它們不停地落在敵人中間,一個個日本兵被炸到了空中。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就是有一道看不見的鐵幕一樣,日本兵的子彈如蝗蟲一樣遮著月光飛過來,在那道鐵幕麵前,紛紛掉落下來,有的甚至折過身去,飛向了日本兵……


    我拿著九二式衝鋒槍,根本就不用隱蔽,站在樓房頂上瘋狂地射擊著。奇怪,子彈總是打不完,就像我小時候看的黑白抗日電影裏的英雄們用的手槍步槍一樣。黃燦燦的彈殼在我身下越堆越多,很快就淹沒到我的脖子邊了,我隻能把衝鋒槍舉過頭頂射擊。就在彈殼要把我的腦袋完全覆蓋的時候,我大吼一聲,衝天而起,像身上係著一個看不見的降落傘一樣從天而降,落在了密密麻麻的蝗蟲一般的日軍隊伍中。衝鋒槍的刺刀打開了,另一隻手突然也多出了一支同樣的衝鋒槍,左右開弓,槍口中噴出複仇的火焰,刺刀閃著寒光掄起了一個圓圈,就像一個美麗的風暴眼一樣,周圍的日本兵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去……


    我和第二連的兄弟們最後撤出了南京。


    我們的軍裝上浸滿了日本兵的汙血,用手一擰,血水嘩嘩地往下流。我們脫下軍裝,在自來水下洗好了,曬在外麵的月光下,然後圍著篝火唱著歌。我看到了傻乎乎的陳傻子,看到了老實巴交的大老馮,看到了一臉殺氣的王大猛,看到了李茂才,火光映著他們的臉,他們臉上閃爍著勝利與自豪的光亮。不知道是誰開的頭,我們開始唱歌:


    起來,弟兄們,是時候了,


    我們向日本強盜反攻。


    他,強占我們國土,


    殘殺婦女兒童。


    我們保衛過京滬,


    大戰過開封,


    南潯線,顯精忠,


    張古山,血染紅。


    我們是人民的武力,


    抗日的先鋒。


    ……


    我們的歌聲衝上夜空,像風一樣卷走了滿天的陰雲,月光在樹林間行走,星星在遼闊的夜空溫柔地眨著眼睛,小鳥在樹枝上鳴叫著,就像是為我們伴奏。多麽美麗的夜空,多麽美麗的祖國,多麽美麗的勇士。那些熟悉的麵龐,那些小說中的人物現在都在我的麵前,他們沒有一個人死掉,也沒有一個人是悲傷的。我一個一個地看著他們,覺得非常滿意。是的,他們都是真正的勇士。但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似乎少了一個人。我再次細細地看著他們,終於想起來了,是趙二狗。我看了看李茂才,問他:“趙二狗呢?”李茂才愣了一下,皺了皺眉頭,說:“是啊,他在哪裏?似乎好長時間都沒見過他了。”陳傻子站了起來,長江就在不遠處,明亮的江水鎮靜從容的流著。他忽然伸出手,指著前麵朦朧的夜色,大聲地叫起來:“回來了,回來了,趙老兵回來了!”


    我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果然有個黑影慢慢地移動過來,越來越近,篝火映著他的臉,他的頭發上、衣服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著水。果然是趙二狗,天啊,這麽冷的冬天,他居然從長江中遊了過來。他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臉色灰暗,神情憔悴,我們站起來扶著他,他在倒下去之前,舉起胳膊,手中提著一個用塑料包著的筆記本電腦包,我一下子認出來了,那是我的鬆下筆記本電腦。他喃喃地說:“你把這個忘在大方巷了,我把它取回來了。”


    我忙把筆記本電腦打開,還好,並沒有壞,我即將完成的小說《戰爭往生》還在。我很激動地問他:“你沒事吧?”


    他躺在地上,頭枕著陳傻子的胳膊,喃喃地說:“我沒事。什麽都可以丟,但你的這個筆記本電腦不能丟。你還沒寫到我呢。你趕緊把它寫完,不然,別人還以為我又成了一個兵販子跑回家了呢。告訴你,我還要打鬼子呢……你們剛才唱的是什麽歌?是我們七十四軍的軍歌嗎?”


    我朝他笑著點了點頭。


    我當然知道這首歌,它是田漢在1939年1月特地為第七十四軍寫的。但現在是1937年12月的長江岸邊啊。我搖了搖頭,時間又走到另外一條岔道上了。


    我們的歌聲剛剛落下,曾小豔站了起來,她微笑地看著我們,清了清嗓子,說:“我為大家唱首歌吧。”她唱了起來:“從前冬天冷啊夏天雨呀水呀,秋天遠處傳來你的聲音暖呀暖呀……”這個歌怎麽這麽熟悉?我使勁地想呀想呀,終於想起來了,是薩頂頂的《萬物生》。這是我在2009年最熟悉的一首歌,我把它定成我的手機鈴聲了。我的淚水出來了,2009年,多麽遙遠啊。我歪了一下頭,看到了放在我腦袋邊的手機,忙拿了起來,裏麵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解放軍出版社編輯偏岩老師的聲音:“《戰爭往生》寫好沒有?”


    我忙說:“快了,你等等,還有一章沒有寫,還有一個叫趙二狗的人,我還不知道他後來還有什麽經曆……”


    我突然愣了一下,急急地問他:“你在哪裏?”


    他說:“我在北京。”


    “啊,你還在北京?北京不是淪陷了嗎?你出來了嗎?”


    他說:“北京早就光複了!我剛從一個噩夢中走出來,夢見你被日本鬼子包圍了。”


    我叫了起來:“他們還在啊,他們還在啊。”


    他說:“你是不是寫小說入迷了?現在是2009年12月21日早上7點,太陽就快升起來了,你的小說也該寫完了吧?我恨不得馬上看到!”


    我一下子跳起來,滿天的繁星沒有了,樹林上的小鳥叫聲沒有了,篝火沒有了,李茂才們沒有了,我站在辦公室的桌子旁邊,桌子上放著我那台鬆下筆記本電腦,我趴過的地方,有著大片大片的淚水,電腦正在運行屏幕保護程序,我動了一下鼠標,是我正在寫的這個小說《戰爭往生》,也就是你們正在看著的這個小說。


    我愣了一下,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在做夢?


    電腦旁邊放著一張報紙。那是南京的一份晚報,我急忙抖開報紙,找到b5版,左上角有一篇新聞《城南命案,弱女子毒死兩個壯年男人》,還有一個副標題《懦弱“小弟”幫“老大”強暴自己女友》。


    我急忙趴在報紙上,飛快地看著這個新聞。


    那上麵的字像一隻隻蜜蜂嗡嗡地叫著鑽進我的眼睛裏,趴在眼膜上,從金黃色的肚子下麵伸出黑色的螯針,狠狠地蟄著我,螯針折斷在眼膜裏,毒液注射進去,飛快地擴散著,很快就擴散到了我的整個腦袋,腦袋像南瓜一樣膨脹起來,疼痛得整個皮膚都麻木了,我抱著腦袋,疼痛幾乎使我忍不住要往牆上撞去。風從窗外吹進來,那份報紙在風中嗚嗚地哭著,就像那個年輕漂亮的女售票員的哭泣……


    想起來了,我昨天晚上采訪完李茂才後從銅井鎮回來,在雨花台下車時,那個中年婦女售票員給了我這份報紙。我昨晚就是在哭泣中呼喊著那個年輕的女售票員的名字昏昏地睡著的。所有的事情都可能是夢,但這件事是真的。


    老天,趕緊讓這個小說結束了吧。


    我扭過頭去,從窗戶往外望去,太陽正從東邊慢慢升起,陽光穿過被汙染的空氣,照著這個色彩豔麗的城市。一座座高低不等的樓房擁擠在一起,像森林裏的灌木密不透風,一個巨大的氣球正慢慢地在城市上空移動,上麵掛著一個長長的條幅,寫著和鮮血一樣鮮豔的紅色大字“再還男人雄風”。那是一家男性醫院的廣告。有風吹過,條幅在空中發出了唰唰的響聲,它在笑。


    這是南京,這是2009年12月21日的南京。


    第十四章 我是英雄


    你是不是忘掉了一個人?


    是的,但我想不起是誰了。


    哈哈,是趙二狗啊。老人像個開心的孩子一樣笑了。他可能覺得他的記憶力比我還要好,因此有了小小的興奮,幹枯的手摩挲著藤椅的扶手,一臉慈祥地看著我。他安慰我說:“你忘了很正常。我本來也把他忘了,我從南京逃了出來,在醫院住了三四個月,然後歸隊了,我誰都沒忘,陳傻子、王大猛、大老馮,甚至丟兒我也沒忘,一想起他們,我就忍不住要流淚。但我就是沒想起趙二狗,可能是我在南京時就認為他已經逃跑回家了,下意識地把他從腦袋裏抹掉了,再也不想他了。回部隊兩個月後,趙二狗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我大吃一驚。你猜我第一句話是怎麽對他說的?”


    前國軍連長李茂才眯著眼睛打量著麵前的這個人,這個人是怎麽回事?他拄著一根用樹枝做的拐杖,身上穿著一件棉花被掏空的棉衣,破爛得到處都是洞,露著肩膀和膝蓋,腰裏用草繩紮著,胡子幾乎把整個臉蓋上了,上麵還殘留著玉米糊糊的渣子,頭發已經很長了,亂得像堆雜草,小雞都可以在上麵做窩了。最紮眼的是,他手裏還拿著一個破碗和兩根樹枝做的筷子。他是在中午時分來到二連門口的,他站在二連連部門口,那是一間民房,他看了看四周,又歪著頭去看周圍的每一個國軍士兵,越看眉頭皺得越緊,目光也越來越困惑。他又往前走了兩步,歪著頭帶著審視的目光看著哨兵。哨兵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槍,說:“去去去,我們已經開過飯了,你到其他地方討飯去。”


    他眨了眨眼睛,問哨兵:“你們不是三0五團一營二連嗎?”


    哨兵警惕起來,把槍往上提了提,槍口對著了他:“你是什麽人?你是幹什麽的?”


    他並不怕那支槍,仍舊站在那裏,固執地問哨兵:“你們是不是二連的?我怎麽一點都不認識你們?”


    哨兵沒好氣地說:“我也不認識你。要飯的,跟我走一趟!”


    他問:“到哪裏?”


    哨兵用槍逼著他:“我看你也不像是個要飯的,倒像個特務。跟我到連部走一趟。”


    哨兵把他押到連部,興衝衝地報告李茂才:“報告連長,我抓到了一個特務,他連咱們的番號什麽的都搞得很清楚了!”


    李茂才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審視著麵前這個像乞丐一樣的人,他身上還散發著一股腐爛的令人作嘔的臭味,好像幾十年沒洗過澡一樣。如果說這是個特務的話,他化裝成要飯的也太像了。他身體虛弱,就像踩在軟綿綿的雲裏麵輕飄飄的。李茂才還沒來得及開口,這人的眼中流出了淚水,晶亮的淚水沿著鼻子流到下巴,臉上立刻出現兩道灰道子,他那張臉也太髒了,沾滿了塵土和汙垢,眼角邊還有一團眼屎。李茂才冷冷地看著他,他要麽是個真正的乞丐,要麽就是一個非常厲害的特務。


    李茂才聲音雖輕,卻很威嚴:“說吧,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渾濁的淚水再次溢出了眼眶,那人哭出聲來,肩膀抽搐著,整個身子都在晃動,好像站立不穩,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又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臉色通紅,癡癡呆呆地看著李茂才。他沙啞著嗓子,喃喃地說:“連長,你認不出來我了?我是趙二狗啊!”


    李茂才的腦袋嗡地響了一下,他張大嘴巴,愣愣地看著麵前這個人,有點像,那眼睛像,聲音像,聲音雖然有點啞,但還是能聽出來的。那個帶著無賴模樣,總是嘻嘻哈哈的士兵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怎麽都和眼前這個像用肮髒的破布胡亂包紮在一起的人聯係不上,但他不得不相信,這的確是趙二狗!他眼睛裏雖然噙著淚水,但那種什麽都不在乎的神情還在,要是笑起來的話,肯定還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


    李茂才呆呆地看著他,在這個悶熱的午後,他的腦袋一片混亂,各種想法擁擠噪雜,他無數次想象著、盼望著王大猛、大老馮突然出現在他麵前,王大猛的確在十多天前帶著丟兒回來了,盡管也是胡子拉碴的,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然後抱著他淚水就出來了。但麵前這個人,自他從賽虹橋一去不複返後,他就認定他又逃跑回家了,從來沒想過他能回來。現在他真的站在他麵前了,他的大腦裏一片紛亂,不知道說什麽好。但趙二狗直直地看著他,眼睛裏充滿期待,必須得說些什麽。他蠕動著嘴巴,喃喃地說:“你怎麽回來了?”


    趙二狗嘴角咧了一下,臉上有了笑容,還是那種他所熟悉的大大咧咧的樣子,他急急地說:“連長,我回來就是來找你們的啊。我給你說過,我除非死在戰場上,再也不會當逃兵了……。”


    還沒等李茂才說話,他扭頭向四周看看,然後帶著奇怪的表情問李茂才:“連長,他們呢?這裏的兵我一個都不認識,我還以為又走錯地方了。陳傻子、王班長、大老馮他們呢?”


    李茂才難過地搖了搖頭,說:“隻有我和王大猛回來了,別的人都戰死了。陳傻子、大老馮,還有二連的其他兄弟,都沒能回來。”


    趙二狗哦了一聲,臉上似乎也沒什麽變化,好像這一切都沒什麽。他把那隻破碗和筷子舉到眼前看了看,朝李茂才嘿嘿地笑了笑,然後扔到了屋外,說:“唉,找你們找得真苦啊,當了半年叫化子。嘿嘿,我得到處找部隊打聽你們在哪裏,還不能讓他們把我抓到他們部隊去當兵,要不是我裝叫化子裝得像,他們早就把我抓到他們部隊去了……”


    李茂才皺著眉頭,這個士兵怎麽沒心沒肺的,他和陳傻子、大老馮他們在一起也有段時間了,平常關係那麽好,怎麽聽說他們死了,一點反應都沒有?按說,一個老兵回來了,他這當連長的,應該高興,是的,本來認出來他時,他是有點高興,但這會兒又有點不高興了。他的口氣也有點淡淡的:“你回來就好,我們馬上要參加武漢會戰了,這一仗一定要打好,給死在南京的弟兄們報仇。”


    趙二狗很嚴肅地衝他點了點頭,眼睛裏有火樣的亮光閃了閃,聲音卻仍是淡淡的:“連長,你放心好了,我在南京沒死成,回來就是準備死的。傻子兄弟、大老馮他們不會白死的。”


    趙二狗還是有感情的,隻不過把感情埋在了心裏。


    李茂才看著趙二狗,心裏有點感動,還有點歉疚,但他感到很奇怪,那天讓他和王大猛、大老馮去求援,他們兩個都回來了,他為什麽要去找戰車呢?如果找到了戰車,那為什麽不回到二連的陣地?如果沒找到,那就更應該更快地回到二連。但他一直沒有,他到底去了哪裏?他甚至還有了一個不好的念頭:他不會是悄悄地躲了起來吧?李茂才使勁地搖了搖頭,想把這個念頭甩出腦袋,人家這麽艱難地一路乞討回來了,我怎麽會有這麽混賬的想法呢?


    這些他都沒問他,他覺得這樣問他,本身就是一種不信任,會讓他感到難堪的。趙二狗好像看出來他在想什麽了,問他:“連長,你是不是在想著我怎麽沒回二連吧?”


    李茂才眯著眼睛看著他,點了點頭。


    趙二狗就給他講了,把所有的都給他講了。


    按照王大猛和大老馮的說法,他們到了三0六團以後,三0六團也正在和日軍苦戰,團長邱維達重傷,根本抽不出兵力,在指揮部堅持指揮的邱維達團長請示師部以後,還是讓曾排長帶著二十來人緊急支援三0五團。當曾排長帶著這二十來名士兵準備出發時,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南京,罵了一句:“媽的,仗都打到這份上了,戰車連還沒上來,都是怕死鬼!”


    趙二狗驚奇地問他:“咱們還有戰車嗎?”


    曾排長沒好氣地說:“有兩個戰車連呢,裝備的還都是德國‘克芬伯’戰車,不過,沒有炮,隻有並列雙機槍,但就這也比小鬼子的像豆子大的戰車厲害。這幫怕死鬼,躲在後麵就是不過來。”


    趙二狗叫道:“我把他們叫過來,狠狠地揍小鬼子。”


    他說完就要走,大老馮趕緊叫住他:“趙班長,你就不要去了,戰車怎麽用,上邊肯定有安排,你去了也沒用。咱們還是回去吧。”


    趙二狗還是不聽,說:“小鬼子就要打進城了,戰車這個時候不用,什麽時間用?我就是搶,也要把戰車搶過來一輛教訓教訓小鬼子。”


    還沒等王大猛、大老馮說什麽,他就跑走了,後來就再也沒見他了。


    按照趙二狗的說法,他離開中華門的時候,那些炮聲像狗一樣一直追著他,他提著步槍埋頭往前跑著,手榴彈袋晃來晃去地撞得胯骨很疼,他就按著手榴彈袋,咬著牙狠狠地想,無論如何得讓戰車連出動,如果再不出動的話,日本兵把陣地突破了,那就一切都完了,再多的戰車也要落到敵人手裏了。反正是這個結果,還不如多殺傷幾個鬼子。他跑得太急,棉衣裏都是汗水,浸著脖子,疼得像用鋸子來回扯著一樣,但他仍然埋頭向前奔跑,有幾次差點撞到路邊的電線杆上。街上除了軍人,沒有什麽人,可能都躲在家裏了吧。那時,他怎麽也沒想到,僅僅是在幾個小時後,整個南京就像一個被捅掉的馬蜂窩一樣不可收拾了。


    戰車連還剩下四輛戰車,其他戰車都已經開往一線了。那些士兵們或蹲或坐在戰車周圍,有的埋頭抽煙,有的人踮著腳看著前麵濃煙滾滾,眉頭皺得像老態龍鍾的榆樹皮一樣。他們看到一臉硝煙和塵土,身上還帶著斑斑血跡的趙二狗,圍了過來,焦急地問他:“前麵怎麽樣了?”


    趙二狗叫道:“快去啊,你們為什麽要呆在這裏?小鬼子正輪番往上衝,陣地都很危險了!”


    那些士兵一齊扭頭去看一個少尉,衝著他叫道:“王排長,還待什麽命啊,我們趕緊去啊!”


    那個少尉擰緊了眉頭,他回頭向後麵的一間平房指著,對趙二狗說:“兄弟,那是我們連部,你快去給我們連長說說,弟兄們在這裏等著,隻要連長發話,我們立刻就衝上去。”


    趙二狗來不及道謝,一頭闖進連部,那個連長正坐在桌子前喝著一壺茶,麵前的一個杯子裏放滿了煙頭,整個房間煙霧繚繞,充滿著嗆鼻的煙味。他看到趙二狗,吃了一驚:“你是哪個部隊的?”


    趙二狗急急地說:“報告長官,我是五十一師三0五團一營二連一等兵趙二狗,我們團在賽虹橋傷亡過半了,小鬼子炮火太猛了,你們趕緊上去吧!”


    連長好像沒有反應過來,伸著脖子向外麵看了看,外麵整個天空都紅了,槍炮聲越來越激烈,越來越清晰。戰車連的士兵向這邊張望著。他看了看趙二狗,臉色陰鬱灰暗,歎了口氣,從桌子上拿起一張紙抖了抖,這張被突然驚動的紙發出一種難聽的籟籟的顫抖聲,他搖了搖頭,沮喪地說:“這是南京衛戍司令部的命令,我們連的其他十三輛戰車都派出去了,就隻剩這四輛了,現在讓我們在這裏待命。小夥子,不是我不想打小鬼子,衛戍司令部有命令啊。”


    趙二狗上去一步把電話機放在他跟前,說:“長官,衛戍司令部不知道前麵是什麽情況,現在每分鍾都要死好多兄弟,很快就要被打光了。你現在就給他們打電話,給他們說說吧,趕緊讓戰車出動,晚了就來不及了。”


    連長痛苦地皺著眉頭,充血的眼睛呆呆地看了一下麵前的電話機,又很快移開了,仰著蒼白的臉瞪著破爛的屋頂,像雕塑一樣站在那裏,像個聾子,或者像個啞巴,一句話也不說。


    那個少尉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報告一聲進來了,帶著懇求的眼神看著連長,喃喃地說:“連長,我帶著弟兄們去一趟吧,把小鬼子打下去我們就回來,要不了多少時間。”


    連長看了看少尉焦慮的麵孔,勉強地笑了笑,說:“王排長,這仗還怎麽打啊?我們十七輛戰車,幾天功夫,十三輛就沒了。還是在這裏待命吧,我想,我想,衛戍司令部的命令可能很快就會來了,遲早都要撤的,留著這幾輛戰車,以後還能好好打鬼子,為啥一定要在這裏打呢?”


    趙二狗愣在那裏,前方官兵正在賣命血戰,這個連長守著四輛戰車卻在想著撤退!他張著嘴巴,愣愣地看了看那個連長,又看了看少尉。少尉的臉通紅,脖子梗了梗,青筋像蚯蚓一樣爬滿脖子,他憤怒地叫道:“不是說要與南京共存亡嗎?哪裏會撤退?連長,你趕緊下命令吧,讓弟兄們殺過去吧!鬼子都到跟前了,現在不打鬼子,什麽時間打?”


    連長使勁地用拳頭砸了一下桌子,瞪著少尉吼道:“這裏有你什麽事?你給我出去!”


    少尉並沒有出去,他盯著連長,臉上的肌肉抖動著,手捏成了拳頭,因為憤怒、激動而不停地顫抖著。他突然立正站好,“啪”地給連長敬個軍禮,大聲地說:“連長,我帶著我那輛戰車去啦!與其在這裏等著敵人打進來,不如衝上去和敵人硬拚一場,軍人為民族生存而戰,死而後已!”


    少尉說完,轉身就往外走。


    連長大張著嘴巴,愣愣地站在那裏。趙二狗忙跟了出來,少尉就要爬上戰車時,連長衝過來,指著少尉吼道:“王承德,你敢把戰車開走,我就軍法處置你!”


    少尉扭過頭來,冷冷地說:“連長,等我回來再說吧,不過,那個時候我可能已經死了,與其被你軍法處置了,還不如死在戰場上。”


    他把目光從連長身上移開,看了看趙二狗,又看了看其他的士兵,他的身軀像在燃燒一樣,充滿了忿恨的激情,他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平靜一些,但聲音很堅定:“弟兄們,我準備帶著戰車向小鬼子殺過去,痛痛快快地幹一仗,誰願意跟著我去就一起去,後果我負責,不願意去的也決不勉強。”


    士兵們立刻叫著爬上了戰車,一共有三輛戰車出動了,剩下的一輛是連長的指揮車。


    連長臉色蒼白地哆嗦著嘴唇,什麽也說不出來,眼睜睜地看著三輛戰車怒吼著開走了。


    前國軍連長李茂才突然停了下來,搖了搖頭,說,戰爭中有勇士,他們勇敢、無畏,需要犧牲時絕無苟且之心,微笑著擁抱死亡和毀滅,但戰爭也是卑鄙、殘酷而陰險的,有些人會丟棄了所有的文明,隻剩下了怯懦、恐懼和絕望。比如這個戰車連的連長,他最後駕著這輛剩下的戰車逃跑時,路過挹江門,為了闖出去,向人群輾壓過去……我們把他的戰車炸了。我已經給你講過了,你一定還記得吧。


    我忙點了點頭。


    老人歎了口氣說,我們還是回到趙二狗和那個叫王承德的排長那兒去吧。


    趙二狗告訴我,他們沒能趕到賽虹橋。當他們經過雨花台西側時,那裏是八十七師的陣地,也是日軍主攻的方向,激烈的槍聲分不出個兒,像風一樣卷過山坡,接著,他們看到成群的國軍士兵們從山上跑下來,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跑亂撞著,軍官們跌跌撞撞地在人群裏揮舞著手槍,扯著喉嚨喊著,伸著胳膊趕鴨子一樣地想攔住那些士兵,不時地向天空開槍威脅他們回去,但沒有用,那些士兵們有的鋼盔掉了,有的幹脆扔掉了武器,他們像是從山上衝下來的泥石流,拚命地奔逃著。


    日軍的三四輛戰車和百十名步兵出現了。這是日軍的九四式輕裝甲車,隻裝備了一挺小口徑的機槍,因為體形較小,就連日軍自己也稱它們是“小豆”裝甲車。和那些大口徑榴彈炮比起來,它的確像一顆小小的黃豆,或者說是一個坦克玩具。但對缺乏反坦克火器的國軍來說,它已經是一種讓人心驚肉跳的武器了。機槍和步槍根本傷不了它,用手榴彈吧,又根本接近不了,戰車上的機槍突突地噴著火舌,國軍紛紛中彈倒下,在地上掙紮慘叫著,日軍的戰車野蠻地輾壓過來,把他們和泥土輾在一起。


    這哪裏是戰爭,這是對人類的屠殺啊。


    戰車連的王排長麵色憂慮而又憤怒,他指揮三輛戰車迎著日軍衝了過去。對日軍的“小豆”裝甲車來說,國軍裝備的德式“克芬伯”雙機槍戰車就算是龐然大物了,但可惜三四百萬的軍隊隻有這麽一個裝甲兵團,留在南京的隻有兩個連,事實上,也就剩下這四輛戰車了。


    國軍戰車上的機槍怒吼起來,跟隨日軍戰車的步兵像風吹落葉一樣被憤怒的子彈擊中,日軍的戰車被嚇呆了,轉動機槍,朝著“克芬伯”戰車掃射,但這有什麽用呢?子彈落在戰車上麵,和石子沒什麽區別。潰敗的國軍士兵們看到自己的戰車來了,稍微有了點理智,腳步慢了下來,幾個軍官趁著這個機會,把那些士兵們集結起來,回頭向日軍反擊。日軍們被突如其來的變化打得措手不及,紛紛向他們的戰車後麵跑去,無望地朝著國軍的戰車射擊。國軍士兵們衝上來了,他們接近日軍的戰車,把集束手榴彈塞進戰車下麵,轟隆一聲,日軍的戰車冒出了滾滾濃煙,機槍一下子啞巴了。王排長帶領的戰車衝上去,迎著日軍的戰車狠狠地撞上去,日軍的戰車一下子被撞翻了,履帶無望地朝著天空空轉著,發出的聲音刺人耳朵,就像它在哭泣一樣。


    肉搏開始了,國軍士兵們呐喊著,用槍射擊著,扔著手榴彈。他們被剛才的潰敗所帶來的恥辱所激怒,怒火把他們殘存的理智燒成了灰燼,他們的神經被到處亂飛的子彈和噴濺的鮮血所破壞,隻剩下了原始的暴怒和野蠻,即使和日軍麵對麵地廝殺,也會把手榴彈投過去——兩個人一齊被炸倒在血泊中。


    趙二狗坐在王排長駕駛的戰車裏,抱著機槍,如癡如醉地射擊著。一個日本兵舉著一捆手榴彈迎麵撲過來,戰車狠狠地撞上去的同時,一聲巨響,戰車好像被掀了起來,然後又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趙二狗一下子撞到前麵,額頭一陣疼痛,鮮血糊著眼睛,等他用衣袖把鮮血擦掉,看到王排長正掙紮著要爬起來,趙二狗忙扶著他,他搖了搖頭,終於站穩了。另外一名機槍手和彈藥手躺在地上,臉上鮮血淋漓,嘴巴裏突突地冒著血沫,一動不動了。


    王排長向趙二狗叫道:“快出去,戰車可能會爆炸!”


    兩人爬出了戰車,滾到一邊,戰車沒有爆炸,但履帶已經被炸斷了。


    混戰仍在繼續,王排長和趙二狗從地上撿起一支步槍,打開刺刀,向日軍射擊著,拚殺著。一個日本兵慌慌地從身邊跑了過去,趙二狗大聲地吼著,猛跑兩步,然後跳起來,狠狠地把刺刀捅過去。刺刀撞到骨頭,發出了嘎嘎的聲音。拔出刺刀,再撲向另一個。刺刀彎了,他就倒拿著槍,用槍托狠狠地朝日本兵的臉上砸去,日本兵慘叫著,身子猛地向上一竄,鮮血像雨點一樣噴灑出來,重重地摔到地上,兩條腿神經質地抽搐著,痛苦地一蹬一蹬的……


    日本鬼子也真能打,拿著手榴彈瘋狂地攻擊戰車。在他們的集束手榴彈的攻擊下,另外兩輛戰車很快也被打中了,一個日本兵爬上戰車,打開駕駛艙,扔進了一顆手榴彈,戰車裏麵發出一聲沉悶的爆炸聲。那個日本兵在跳下來時,在半空中被國軍士兵的子彈擊中,一下子撲倒在地上。另一輛戰車燃燒著,裏麵的士兵要爬出戰車,他打開駕駛艙,雙手緊緊地抓著外麵,剛剛露出腦袋,裏麵的大火卷了出來,又把他吞沒了……


    攻上陣地的日軍終於被打退了。


    老人笑笑地看了看我,說,這是趙二狗親自給我講的。我是相信的,我後來專門問了從那個戰車連逃出來的人講,趙二狗的確是到他們那裏求援了,那個叫王承德的排長是真的帶著三輛戰車跟著他走了。但這三輛戰車都沒有回來,據說都被敵人打掉了。我相信他們都英勇戰鬥過。但趙二狗後麵講的,我就不信了,太離奇了。


    年輕人,你知道,那時撤退根本不能叫撤退了,叫兵敗如山倒,總指揮一跑,下麵的軍、師長跟著跑,恐慌的情緒一下子像瘟疫一樣傳遍所有的部隊,根本就組織不起有效的撤退,也沒有掩護部隊了,都爭著向下關碼頭湧去。


    雨花台的守軍也不例外,就像一場洪水衝過整個陣地,一會兒功夫,除了沾滿鮮血的破碎的槍支和殘缺不全的國軍和日軍士兵的肢體,活著的人都不見了。當然,還有那幾輛日軍的“小豆”裝甲車殘骸,還有國軍的兩輛被燒得麵目全非的戰車,對了,還有一輛,但那輛戰車也不成樣子了,履帶被炸斷,像兩條軟綿綿的死蛇攤在地上,前麵被手榴彈炸得黑乎乎的一片,上麵還沾著那個同歸於盡的日本兵的碎肉末。活著的戰車當然是令人恐懼的,但死去的戰車和一個死去的士兵一樣毫無意義,冷冰冰的鋼鐵甚至還沒有腦漿迸裂的死屍讓人害怕。所以,當第一隊日本兵經過時,他們皺著眉頭,盡量地不讓自己去看那些死屍,卻毫無顧忌地掃了一眼那輛死去的戰車,沒有人停下腳步,寒酸的國軍用的寒酸的中正式步槍也絲毫引不起他們的興趣,他們懶得打掃戰場。所有的日本兵都沒想到,這輛戰車雖然已經死去,但它的心髒還在咚咚地跳個不停,如果他們打開駕駛艙,他們會看到,裏麵有兩個身上染滿鮮血的國軍士兵正緊緊地抱著兩挺機槍,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外麵,他們緊緊地咬著嘴唇,手指扣在扳機上,做好了射擊的準備。他們的目光充滿仇恨,但同時也是鎮靜的,因為他們做好必死的準備。他們隻是在等一個能最大殺傷敵人的機會。


    這是戰車連的王排長和趙二狗。


    雨花台陣地是12月12日下午四時左右失去的。在擊退日軍的進攻後,八十七師傷亡慘重,不得不向第二線陣地退去。士兵們拖著疲憊的身子,互相攙扶著下了陣地。趙二狗的中正式步槍上的刺刀已經彎了,槍托也被砸掉了一大塊,他看了看四周,到處都是死掉的士兵,有國軍的,也有日軍的,每個人發黑的臉都因為極度恐懼或者憤怒而扭曲變形。趙二狗雖然是個經曆過很多次這樣場麵的老兵,但還是不敢直視他們,他的目光在他們身體四周轉來轉去,想找一支好一點的步槍,最好是日本兵用的三八大蓋。日本兵屍體上的手榴彈和子彈倒不少,他把它們取了下來,掛在自己的腰上,過一會兒還要回到賽虹橋二連的陣地上呢。他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個浸泡在醬紫色血液中的日本兵,他顯然是被一個國軍士兵捅倒的,那把刺刀捅進他的肚子裏,然後往上撩起,把他的胸膛挑開了,一大堆令人作嘔的腸子拖到外麵鼓鼓囊囊的,好像下麵藏著什麽。他彎腰從旁邊的地上揀起一支斷成兩截的步槍,捏著鼻子把那堆肮髒的腸子挑起來,那是一支步槍的槍托,他忙把整個日本兵的屍體翻過去,那裏果然有一支完整的三八大蓋,但已經被血染得根本就看不出來顏色了。那個日本兵躺在地上,瞪著天空,眼神裏充滿恐懼,好像還有點憤怒,嘴巴張得很大,舌頭已成黑色,不知道他臨死之前是在大聲慘叫還是憤怒地呐喊。趙二狗皺了皺眉頭,照準他的扭曲變形的臉,把頭扭向一邊,狠狠地踩下去,彎腰飛快地把他身上的軍裝扯下一塊,用它包著手把那支浸泡在血液中的三八大蓋揀了起來,在日本兵的身體上擦了擦。這支槍不錯,很快刺刀擦亮了,那些肮髒的血也掉了。他拉了一下槍栓,還好,沒有一點問題。他又把日本兵身上的子彈袋取了下來,然後拿著槍準備走時,看到了戰車連的王排長,他正坐在一塊被炮彈掀出來的石頭上,捏著一支煙大口大口地抽著,他的手上也都是血。他的神色慍怒、陰沉,手也在微微地顫抖著。


    趙二狗心裏充滿感激,他能不顧連長的命令帶著戰車出擊,這樣的軍官,是值得尊敬和信賴的。但這樣的軍官還是太少了。他懇切地看著他,聲音裏充滿了感激對他說:“王排長,咱們走吧。”


    陽光從王排長身後照來,他的臉色灰暗,眼神茫然,好像魂兒不知道飄到那裏去了,目光怎麽也集中不起來。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喃喃地說:“兄弟,你走吧,別管我了。”


    趙二狗愣了一下,他向旁邊看了看,八十七師的官兵已經開始撤了,他們身上躁動不安,不時地帶著驚惶的神色向身後看看,誰都知道,日軍隨時可能會發起新的進攻,撤退的機會稍縱即逝。有些士兵已經開始慌慌地小步跑了起來。趙二狗有些急了,說:“王排長,日軍可能一會兒就上來了,咱們趕緊走吧。”


    王排長把煙頭扔到一邊,長長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說:“兄弟,你走吧。你看看,我帶了三輛戰車出來,十多個弟兄都死了,就我一個人還活著,他們都是自願跟著我出來的,我怎麽有臉回去?我就留在這裏和他們在一起了。”


    趙二狗僵直地站在那裏,呆呆地看著王排長,嚅動著嘴巴,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王排長在想什麽?怕回去被連長送上軍事法庭?對不起自己的兄弟?他真的想要死嗎?如果他真的想死在這裏,那他趙二狗就應該在這裏陪著他。讓他丟下王排長一個人在這裏,他趙二狗做不來這事。


    趙二狗說:“王排長,你真要準備這麽做,兄弟我就陪你。”


    王排長並沒有趕他走,他臉上甚至也沒有什麽變化,他扭頭看了看趙二狗,甚至還笑了笑,說:“也好,在這場戰爭中,軍人大概都是要死的,不在這裏戰死,就在另外一個地方戰死,咱們今天就準備死在這裏吧。”


    趙二狗忙點了點頭,但心裏突然充滿了悲傷。王排長灰暗的臉好像離得很近,又好像很遠,他的聲音就在他耳朵邊,又像是從布滿硝煙陰沉沉的天空中飄下來的一樣,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突然就想起了母親蒼老的頭上總是落滿了塵土的白發,父親肺病犯時喘成一團的模樣,想起了哥哥那張老實而又憨厚的臉,想起了連長李茂才,想起了團長張靈甫,想到了陳傻子王大猛大老馮們。他的鼻子酸酸的,想哭,他很快就會死的,也許是被日軍的炮彈炸成一堆碎肉,也許會被野狗撕吃了,就是運氣好得不能再好,有敵軍好心的士兵或者附近的老百姓把他的屍體和別人的屍體拖到戰壕裏一起埋了,團長、連長,還有那幫兄弟也不會知道他是死在這裏的,說不定,說不定他們還以為他當兵販子的老毛病又犯了,逃跑回家了……


    王排長一點也沒看出來他在想什麽,拍了拍他的肩,說:“兄弟,咱們抓緊時間準備一下吧,把那些屍體上的彈藥收集一下,等小鬼子上來了,能多殺幾個就多殺幾個。”


    趙二狗忙朝王排長點了點頭,他覺得自己有點婆婆媽媽了,死就死了,死了什麽都不知道了,還管那麽多幹什麽呢?


    兩個人也不管死去的屍體多麽令人惡心和難受了,把他們的屍體翻過去,把子彈和手榴彈都取下來。當趙二狗從王排長的那輛戰車旁邊一具日本兵的屍體上取下手榴彈又抬起頭時,他看到了戰車上那兩挺機槍,它們此時正像男人的陽具一樣高高仰起,不可一世地斜睨著遠方的天空。趙二狗扭頭衝著王排長叫道:“王排長,這輛戰車還能用啊。”


    王排長搖了搖頭:“它的履帶被打斷了,怎麽能用呢?”


    趙二狗指著上麵的機槍叫道:“那機槍能用啊,裏麵子彈還多著呢。咱們兩個一人一挺機槍,埋伏在裏麵,等小鬼子過來了,這不是比一座碉堡還管用嗎?”


    王排長的眼睛也亮了,說:“對啊,我怎麽沒想到?小鬼子過來時,一看是被打壞的戰車,肯定不會在意的,等他們到了咱們跟前,咱們不就可以狠狠地揍他們嗎?”


    兩個人說著爬進戰車裏,一切都好,戰車轉塔照樣能成360度旋轉,子彈也很充足。他們完全忘記了準備與日軍同歸於盡的想法,興奮地討論著如何最大地殺傷敵人。


    日軍很快就上來了,讓他們失望的是,這次上來的隻有二十多人,這些日本兵彎著腰慢慢地接近陣地,當他們發現陣地上已經空無一人時,興奮地舉著槍叫起來,發出刺耳的歡呼聲,從戰車的瞭望孔裏可以清楚地看到日本兵肮髒的臉,眼睛像野獸一樣閃閃發光,甚至都能看到最近的日本兵臉上醜陋的黑痣。他們像羊屎一樣稀稀拉拉,根本就不值得兩挺裝滿子彈的機槍來和他們戰鬥。趙二狗皺著眉頭看了看王排長,王排長搖了搖頭。


    這隊日本兵終於走了,在他們眼裏,這輛履帶被炸斷的戰車和地上死去的士兵沒有什麽區別。


    時間並不是很長,大隊的日本兵上來了,這些穿著屎黃色軍裝的士兵們像一堆蠕動的蟲子一樣源源不斷地爬上陣地。王排長用肩膀頂著機槍,手指緊緊地扣在扳機上,沉著地朝趙二狗點了點頭。血液在血管裏不再流動,心髒卻以三四倍的速度更快地跳動起來。這些日本兵大搖大擺地過來了,他們甚至連腰都不彎,醜陋的臉上充滿勝利者的傲慢與得意,根本就不像是在戰場上,倒像是在他們自己的國家裏,在自家的莊稼地裏或者河邊的漁場漫步一樣。近了,更近了,那些日本兵的臉幾乎要撲到麵前了,王排長大吼一聲“打!”他的聲音像是從肺裏直接爆炸出來的一樣,趙二狗的耳朵嗡地被猛烈地震了一下。戰車上的雙排機槍響了,那是死神舉辦的一場盛大的音樂會,樂器就是猛烈叫囂的機槍,那些密密麻麻的音符從戰車中飛出來,向著天空飛去,在整個山頭上盤旋。日本兵們在這雄壯、華麗的音樂的伴奏中,動作誇張地舞蹈起來,他們扔掉了三八大蓋,雙手伸向空中亂抓,好像要抓住那些子彈一樣,身子扭曲著,有的往前栽倒,有的猛地往後仰去,鮮血噴灑出來,在西落的太陽的照耀下,閃爍著迷人的光芒。戰車上的槍塔不停地來回轉著,子彈像蜜蜂一樣嗡嗡地叫著撲過去,彈頭像螯針一樣留在日本兵的身體內,彈丸在空中的痕跡就像根著火的繩子一樣。成片的日本兵倒下去,傷兵在地上掙紮號叫著。活著的日本兵臥倒在地,腦袋幾乎紮進土裏,嘴巴啃著了泥土,但他們又不敢抬起頭來,隻能忍受著頭頂上密集的彈雨。在最初的驚惶過後,有的日本兵試圖逃出火力網,他們爬在地上,艱難地向遠處蠕動,尋找著可以隱蔽的地方。還有一些日本兵就地把那些屍體扯過來擋在前麵,不管他是國軍的,還是自己的同胞。還有一些絕望的日本兵甚至從身上取下了小鐵鍬,要在身下挖出一個掩體把自己可憐的身體藏起來。趙二狗渾身的血往腦門上湧,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渾身輕鬆,這樣過癮。士兵們都是戰爭中可憐的狗,而步兵又是最可憐的狗。他們無望地朝著戰車射擊,但子彈擊在戰車的鋼板上,和一粒花生米沒有什麽區別。還有一些看上去充滿了無畏勇氣的日本兵,突然從地上跳起來,手裏舉著手榴彈要撲過來,但剛剛站起來,身子就被機槍打成了馬蜂窩。這不是勇敢,隻是讓憤怒或者恐懼把大腦蛀空了,喪失了理智,忘記了一個士兵在戰場上最重要的是要先保護好自己。還有的日本兵遠遠地把手榴彈投過來,他們都忘了這輛戰車的履帶已經斷了,它現在不是一輛戰車,而是一座堡壘。這些殺紅眼的日本兵居然還發起了幾次衝鋒,他們得到的隻有死亡。


    趙二狗和王排長幾乎要笑出聲來了,這些日本兵是輕裝步兵,他們沒有平射炮和山野炮來對付這輛戰車。


    時間過去了多久?也許是三個小時,也許是四個小時,當整個天空完全暗下去的時候,趙二狗和王排長把戰車裏的機槍子彈也快打光了。正在這個時候,炮響了,一發炮彈落在戰車前麵,掀起了一大片泥塊石子。接著,又是一炮。日軍終於調來了山野炮。


    那些可憐的步兵們都躲得遠遠的,趙二狗他們再呆在戰車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趙二狗衝著王排長叫道:“王排長,咱們走吧,能逃出去就逃出去吧,找個機會再打小鬼子。”


    趙二狗這個時候突然就有了強烈的求生欲望,他不想死了,他還想再多打幾次小鬼子。


    王排長也很幹脆地同意了,說:“好。”


    兩人從戰車裏爬了出來,趁著茫茫夜色的掩護,向著南京城飛奔起來。


    前國軍連長李茂才說,這就是趙二狗到江西德安後給我講的。聽起來像不像是一個神話?我覺得很像,我也打過日本鬼子,知道他們很難打,小鬼子的戰術素養很好,即使他們的軍官被打掉了,他們仍然能各自為戰。你一輛被打壞的戰車躺在那裏,也許能打一會兒,但能堅持三四個小時嗎?退一步講,就是能堅持三四個小時,那麽多日軍圍著你,你能逃掉嗎?他們兩個人,居然能打死五六十個小鬼子?更為離奇的是,自己也沒一點傷!


    趙二狗可能也覺得他所說的有點令人難以置信,說到這裏,就不吱聲了,直直地看著我,有點遲疑不決的樣子,好像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往下講了。我越聽越覺得不是滋味,這太離奇了,又一點破綻都沒有,就好像他在心裏已經準備了很多遍一樣。我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就更不信了,如果這事是真的,他用不著猶豫啊,往下講就是了。我甚至都在懷疑,他可能就沒去找那些戰車,偷偷地躲起來了,想等戰鬥結束以後再回來。他也沒想到南京保衛戰最後打成了這個樣子。他很可能也被困在南京,找個機會溜回來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也會原諒他的,能從南京出來的軍人,都是不容易的。我接受不了的是撒謊,戰爭中有英雄,也有懦夫。我們需要英雄來鼓舞鬥誌,但決不能欺騙自己。如果這事是真的,他無疑是個英雄。


    最重要的是找到那個王排長,問問他就知道了。


    我忙問他,那個叫王承德的排長呢?


    他直起身子,長長地呼了口氣說,死了。


    他這個回答,一下子讓我心涼了,你說你們埋伏在戰車裏,至少殺死了五六十個小鬼子,最後卻是你一個人回來了,另一個人死了,這算什麽呢?這是死無對證!我本來對他就有點不大相信,你別忘了,他是個兵販子,在淞滬戰場上還逃跑過,差點被我槍斃了。雖然他在南京保衛戰剛開始時,打得還行,但誰能保證他到了關鍵時刻,會不會犯老毛病再跑掉呢?這事如果是王大猛、大老馮給我說的,我都會相信的,就是陳傻子說的,我也絲毫不會懷疑,但趙二狗說的,我心裏就得打個問號了。


    我仔細地審視著他,他有點煩躁不安,還帶著一種心不在焉的表情,身上穿著破爛的老百姓的衣服,散發著一股臭味。這哪裏像個軍人,分明像個逃荒的老百姓。我在心裏歎了口氣,覺得又好笑又好氣,趙二狗啊趙二狗,南京保衛戰最後打成那個樣子,的確是軍人的恥辱,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大家都是這樣,你不用為了遮蓋這種恥辱而煞費苦心地編造一個英勇戰鬥的故事。這是何苦呢?


    他好像看出來我的懷疑了,身子一下子鬆弛下來,那股勁頭沒了,臉上顯出疲憊的神色,說:“連長,能不能弄點飯給我吃,餓死我了。”


    我一想,是啊,他回來到現在,我還沒問他吃過飯沒有呢。我忙把勤務兵叫過來,讓他打盆洗臉水過來,再讓炊事班給他做些飯送來。雖然他編造了一個很神奇的謊話,但人總算回來了。


    勤務兵把水打來了,趙二狗蹲在地上,剛在臉上洗了兩下,那盆水就成黑色的,就像是下雨天從草房屋簷上流下的汙水一樣,稠得都能當粥喝了。他還不嫌髒,還用那水洗他的脖子。我忙彎下腰去拿那個盆子,對他說:“我給你換盆水去。”


    趙二狗一下子慌了,抓著盆子,歪著頭朝我嘿嘿地叫起來:“連長,怎麽能讓你給我打水呢?我去,我去!”


    唉,他還是老樣子,什麽都沒變,還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我承認,他能打仗,敢拚命,如果他不撒這個謊該有多好啊,那樣我反而會更加信任他。他這真是鬼迷心竅了。


    勤務兵把飯菜打來了,他坐在桌子邊,抱著碗狼吞虎咽,就像一輩子沒吃過飯一樣,幾乎要把碗都吞下去了。他吃得太猛,突然被飯噎著了,伸著脖子使勁地咽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他把飯咽下去後,不好意思地看看我,說:“連長,你別笑我,這半年沒吃過一頓飽飯,還生了一場病,差點死在路上。嘿嘿,好了,至少以後不會餓肚子了。”


    我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他,這個瘦得不像樣子的男人,皮都貼在骨頭上了,臉色發黃,指甲長得像僵屍,他這半年是如何熬過來的啊!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安,我是不是對他太苛刻了?


    趙二狗終於吃完了飯,他一口氣吃了五碗大米幹飯,飯碗就像狗舔過的一樣,連半個米粒都沒有。他的臉色好看多了,身體也不軟了,眼神也活過來了,還是那副狡黠、沒心沒肺的樣子。他站起來,打個飽嗝,拍了拍肚子,朝我笑了笑:“連長,我吃好了。我到哪個班去?”


    我忙招呼他坐下,很親切地笑著對他說:“二狗,你坐下,你還沒講完呢。”說實話,我這個時候已經有點不想聽他再講了,但那樣做也太明顯了,我不想讓他看出來。我自己都覺得自己的樣子挺假的。


    趙二狗好像想起了什麽,拍了拍腦袋,說:“對啊,對啊,還有好多沒講呢。連長,你真要聽嗎?”


    我忙說,你講,你講。


    按照趙二狗的說法,當他和王排長進入南京城以後,他們驚訝地發現,整個城市已經瀕臨死亡,正在垂死喘氣,潰兵和平民像洪水中的弱小的生靈一樣,順著街道掙紮著向著城北邊跑著,洪流之上,是無情的暴風雨,叫喊聲、慘叫聲、怒吼聲,像挾帶著雨點的狂風一樣抽打著這些人所形成的洪流,他們經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堆堆肮髒的軍裝、破爛的包袱和槍支,就像洪流席卷村莊過後,留下一地的殘骸。一個士兵撞了過來,趙二狗抓住他的胳膊,他渾身驚恐地顫栗著,眼神麻木而空洞。


    趙二狗著急地問他:“怎麽回事?”


    那個士兵掙紮著,大聲地叫著:“放開我,放開我,都跑了,都跑了,完了完了……”


    部隊看來是撤退了,南京保衛戰結束了。但誰都能看出來,這不是撤退,這是潰敗。趙二狗參加過淞滬會戰,不管怎麽說,那還是一場有組織的撤退,有掩護部隊阻擊敵人,但是現在呢?沒有,所有的部隊都崩潰了,所有的人都在逃命。他愣愣地看著那些奔逃的人群,突然就想起了小時候站在家鄉的河邊看洪水時的情景,那些洪水裏會有很多從上遊衝下來的老鼠,它們絕望地在洪水中掙紮著,努力地向上仰著脖子呼吸空氣,以免窒息而死,它們眼神充滿令人心碎的恐懼。現在他再次看到了這樣的場景,沒有在暴風雨中飛翔的海燕,隻有隨波逐流逃命的老鼠。一切全變了,南京成為一座沒有靈魂的城市,那些可恨的將軍們做出的撤退的決定也許是對的,但他們顯然沒有心思執行他們的決定,殘忍地把他們的士兵推進了災難的深淵,他們自己卻跑了。


    趙二狗抬頭看了看西南方向黑沉沉的賽虹橋,那邊也沒有什麽槍炮聲了,完了,全完了,南京保衛戰已經結束了,什麽都沒有,沒有掩護部隊,沒有阻擊陣地,也沒有巷戰。


    他看了看王排長,王排長也愣愣地看著他。


    趙二狗說:“王排長,我們也走吧。”


    王排長麵色凝重,隻是衝他點了點頭。


    他們跟隨潰兵奔跑著,一路上得到的消息和地上扔的軍裝槍支一樣混亂不堪,有的說是到下關碼頭集結撤往江北,有的說從紫金山向東向南突圍去安徽當塗、宣城、寧國集結。隨著各種消息的到來,人流像洪水一樣嘩地湧向東邊,沒過一會兒,又嘩地衝向西邊。趙二狗的身體被人群撞來撞去,他的頭皮有點發麻了,這樣混亂的局麵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每個人都成為了可憐的螞蟻,驚慌失措,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他著急地扯了扯王排長的袖子,問他:“王排長,我們怎麽辦?到底到哪裏才對啊?”


    王排長停下來,皺著眉頭看著亂糟糟的潰兵,說:“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咱們還是到紫金山的方向去看看吧,真要是從那裏突圍,咱們就和他們一起走。”


    他們經過太平門時,已經是深夜兩點多鍾了,隻有個別零星的潰兵,沒有大部隊。突圍是不可能的了,再折向下關碼頭也很遠了。他們隻好往北,準備經過燕子磯過江。


    趙二狗說到這裏時,抬頭看了看李茂才,眼睛突然變得迷惘,那張飽經風霜而又粗野的臉上呈現出痛苦的神情,有點不耐煩地把頭扭到一邊,然後又低了下去,喃喃地說:“連長,還是不講了吧,也沒什麽好講的了,我和王排長到了江邊,那裏也是人山人海,啥法子都用上了,木排、桌子,甚至把稻草捆起來,反正能浮起來的東西都用上了。我和王排長用的是木排,我們走到江中間時,一個浪子過來,木排一晃,王排長就掉下去了……他不會遊泳,我也不會遊泳,沒辦法救他,就那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了……”


    他說到這裏,整個臉色黯淡下來,眼睛像冬天冰霜中的花兒一樣萎縮了,濕漉漉的,淚水好像就要流出來了。他咬著嘴唇,竭力地控製著。他似乎還想掩飾他的悲傷,猛地抬起頭來,向後擺著,瞪著天花板,努力地想在臉上擠出一點微笑,又做不到,皺著苦巴巴的臉,像哭的一樣。他滿臉通紅,長長地歎了口氣,想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


    李茂才的內心和他一樣經曆著一場劇烈的風暴,他不想懷疑趙二狗所說的,但這未免也太簡單了一些,王排長就是這樣死的嗎?這麽勇敢的一個軍人,一個本來就下定決心要與敵人同歸於盡的軍官,最後卻在長江中窩囊地死掉了?這和他在前麵所講的王排長並不像一個人,倒和那些倉皇奔跑的士兵一樣窩囊。李茂才甚至有點懷疑他所講的王承德這個人到底存在不存在了。但他那悲傷的樣子並不像是假的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心裏突然一緊,一個想法像道閃電一樣劃過腦袋:這個人,這些故事是不是趙二狗編出來的?半年多了,他有足夠的時間反複醞釀,在腦袋裏翻來覆去地想過很多次了,時間長了,連他自己都相信了,所以他會說著說著就把自己也感動得要流淚了。


    李茂才站起來,拍了拍趙二狗的肩,親熱地說:“二狗,你幹得不錯,你和王排長在南京殺死那麽多敵人,這樣一來,我們殺死敵人的數量已經超過戰死的兄弟了。我知道你是個精敏能幹的士兵,無愧是我們二連的兵,死者光輝,生者榮譽,好好努力幹下去吧,你很有希望,我們都很欽佩你。”


    前國軍連長李茂才說,我本來還想對他說,我會向上麵匯報,請求上級給你嘉獎。但又一想,我會匯報嗎?我自己就覺得荒唐,就是報告上去了,沒人會相信的,弄不好,還以為是我這個連長在故意謊報軍功呢。我不想撒謊騙他,就硬是把這句話吞下肚子裏去了。


    趙二狗可能感覺出來我不相信他的話,連我自己也覺得自己說的話挺假的。他眼睛盯著桌麵,好像很苦惱,但在我當時看來,那都是因為他的謊話沒有取得長官的信任才成這個樣子的。我當時也充滿了矛盾,心情非常複雜,既為他能回到部隊感到高興,又為他編的這個荒唐的殺敵故事而難過。我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好在還是他先說話,他站起來,盡量裝作很平靜的樣子,問我:“連長,沒事我就走了。我到哪個班去?”


    我想了想,每個班裏都有班長了,盡管有些班長還是新兵,但訓練了幾個月,也有點模樣了。讓趙二狗去做班長,我還真有點不放心。可讓他當一個老兵嘛,那也太不像話了,他畢竟參加過南京保衛戰,算是九死一生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我懇切地看著他,說:“二狗,班長都已經安排好了,就炊事班還沒有班長,大老馮不在了,你到炊事班當班長行嗎?”


    我怎麽也沒想到,他想都沒想,直接就拒絕我了:“連長,我知道你這是對我好,但我不想去炊事班了,我就想在戰鬥班排打仗。我也不想當班長,當一個兵就行。”


    我也沒辦法了,說:“那行,你還是到王大猛那個班裏吧。”


    我是這樣考慮的,二連的老兵隻剩下他和王大猛了,別的老兵都是其他連隊補充來的,誰敢管他?王大猛總能管著他吧。


    趙二狗立正站好,啪地給我敬個軍禮,響亮地答了一聲:“是!”


    唉,關於趙二狗在南京和王排長殺敵這事,要說我沒困惑也不是真的,我有時也會想想,這個事萬一要是真的呢?那我這樣對待他就太不公平了。那天我還特地讓人把王大猛找來,給他說了這事,王大猛也有點不大相信,說這事是太離奇了,兩個人能打死五六十個日本鬼子,能和他們周旋三四個小時,無論怎麽看,都像是個神話。可我們都又理解不了,趙二狗也沒必要撒謊啊。


    我一直沒放下這事,過了沒多久,我還真的遇到了一個從南京逃出來的戰車連士兵,他對我說,趙二狗那天的確是和他們的王承德排長一起帶著三輛戰車走了,但他沒去,以後發生了什麽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和他們一起在雨花台陣地戰鬥過的八十七師的士兵們說他們撤退以後,也不知道趙二狗和王排長去哪裏了,但他們沒聽說過有戰車在那裏又和小鬼子糾纏了三四個小時。他們甚至說,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撤下來沒多久,親眼看到小鬼子就跟在他們屁股後麵,怎麽可能會有戰車還埋伏在敵人後麵呢?


    我就徹底地死了心,這個趙二狗,臉皮真是厚啊,想象力可真夠豐富,居然有鼻子有眼地編出這麽個生動的故事來,可惜,沒有人會上你的當。


    好在趙二狗好像也忘了這事,在連隊裏也從來沒聽他提過。我還暗自慶幸,他不講,肯定是因為那天看出來我根本就不相信他的這個故事,就不好意思講了。要不然,傳出去,別人肯定會把他,把我們連隊嘲笑死的。


    前國軍連長李茂才說,趙二狗回來不到三個月就死了。


    那是在武漢保衛戰中,七十四軍奉命由德安向岷山運動參加堵殲日軍第一0六師團。1938年10月2日,第五十一師和日軍在張古山遭遇,一開始就是一場惡仗,激戰到10月4日拂曉,第三0五團已經有兩個營長先後負傷,士兵傷亡過半,日軍仍然不斷衝鋒,四輛坦克掩護步兵又衝來了。坦克上機槍叫著,炮彈呼嘯著,


    一營營長趕到了最前沿的二連,瞪著眼睛問李茂才:“你一向號稱不怕死,今天就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你敢不敢組織一支敢死隊把敵人趕下去?”


    李茂才立即回答說:“報告營長,敢!”


    他回過身來,對著全連大喊一聲:“國家養兵千日,用在一朝。不怕死的,帶一束手榴彈,隨我來!”


    全連剩下的五十多個人全部站了出來,每個人腰上掛著,手上拿著幾顆手榴彈。這個時候,還能想什麽呢?就準備死吧。這一天遲早都會來的,抗戰才一年多時間,打完南京保衛戰,連他自己,才剩下三個人,現在這個連,也很快就會被打光的。李茂才的眼睛一熱,有了想流淚的感覺。那些槍炮聲好像離他遠去了,那些士兵們麵目模糊,眼前晃的是大老馮、陳傻子們,這些可惡的鬼子兵,他們把自己的民族當做優等人,把中國人當做劣等民族,像殺豬殺狗一樣在南京殺死了30多萬人啊。殘暴、變態,根本就不配稱之為軍人。那你們就看看吧,看看中國軍人吧。


    李茂才大吼一聲:“兄弟們,今天就是我們戰死的時候,連長領著你們死,連長和你們死在一起!統統把步槍放下,把所有的手榴彈都帶上,剩下最後一顆手榴彈就和敵人一起死!”


    一聲尖銳淒厲的衝鋒號吹響了,劃破重重的硝煙和濃濃的槍炮聲,衝向天空。李茂才舉著手榴彈衝出了戰壕,身後的士兵們呐喊著,向日軍撲過去。一顆顆手榴彈飛出去,像烏鴉一樣撲向日軍,一股股濃煙升起來,炸起的手榴彈木柄漫天飛舞。李茂才跳到一輛坦克上麵,把兩顆手榴彈塞進坦克的洞孔內,迅速地跳下去,坦克裏發出兩聲沉悶的爆炸聲,瘋狂嗥叫的坦克立刻沉默了。李茂才從地上爬起來,正要向另一輛坦克撲過去,隻見趙二狗已經跳上去了,他把手榴彈塞進了坦克,但還沒等他從坦克上跳下來,日軍步兵的子彈擊中了他,他重重地摔在坦克上,滾了下來,接著那輛坦克也爆炸了……


    雙方混戰在一起,手榴彈跳來跳去,耳朵裏全是爆炸聲、怒吼聲、慘叫聲。李茂才一聲不吭,不停地把手榴彈朝著日軍投過去,大地被震撼了,劇烈地顫動著,身體像在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小舟,晃來晃去。突然,李茂才覺得手臂一麻,他舉著手榴彈的手晃了晃,但還是咬緊牙把它投了過去。手臂上的鮮血濺了出來,灑在臉上,他剛要用左手把掛在腰上的手榴彈拿出來,肚子上一熱,腿上好像也被擊中了,身子突然輕了起來,腳像踩到了棉花堆裏,眼前人影亂晃,接著天地也晃動起來,散發著血腥味的大地也猛地撲到臉前,然後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茂才恍惚自己正躺在水麵上一晃一晃的,那些水溫柔地托著他,像記憶中童年的搖籃一樣,他想看看身下這溫柔的水,但感覺很累,不想睜開眼睛。好像身邊還有人在說話,是誰在說話?他暗暗地攢足勁,終於抵製住了閉著眼睛享受的誘惑,把眼睛睜開了,映在眼裏是一個模模糊糊的穿著白色衣服的人影,他的嘴唇似乎在動,但聲音卻非常遙遠:“好了,他醒過來了,沒事了,沒事了。”


    李茂才有點驚訝,感覺他說的話和自己有關,又想不起有什麽關係,疑惑地問他:“我在哪裏?你們在幹什麽?”


    那個人影俯下身子,輕聲地說:“長官,這裏是師部醫院,你剛才負傷了。”


    李茂才這才想起打仗的事情,他驚異地瞪大眼睛,好像剛從夢裏醒過來一樣,茫然地問:“弟兄們呢?他們怎麽樣了?”


    那個穿著白衣服的人搖了搖頭,他也不大清楚。


    李茂才隻好問他另一個問題:“我負傷了?傷哪裏了?還能打嗎?”


    終於看清了,那是一個年輕的軍醫,臉白淨淨的,眼睛柔和。他朝李茂才笑了笑,說:“沒事了,你已經醒過來了。胳膊上、肚子上有兩處槍傷,腿上有三處被彈片傷了。住一段醫院,應該沒事的。”


    李茂才眼前一黑,他想動一下身子看看傷勢如何,剛一動,肚子上像刀割一樣,腿上的筋也扯得很疼,差一點就要叫出聲來了。他咬著牙,額頭上的汗水立刻滲了出來。他隻好無奈地躺著。


    張古山的激戰仍然在進行中,傷員太多,不得不分批把傷員運向長沙的醫院。李茂才是被王大猛送到長沙的。他告訴李茂才,那次他們把日軍打退了,但連隊傷亡也不小,包括傷員在內,最後隻剩下二十來人了。


    李茂才痛苦地閉上眼睛,幾乎又是一個連隊被打掉了。眼前晃動著那些舉著手榴彈向日軍衝鋒的士兵們,那些血肉橫飛的戰場,突然他看到了趙二狗,他是從坦克上中彈後栽下去的,他現在在哪裏?


    他抓住王大猛的手,急急地問他:“趙二狗呢?”


    王大猛悲傷地搖了搖頭:“他沒能活下來,他的傷太重了……時間太緊了,我們甚至都沒能把他的屍體搶回來……”


    那時,他們正坐在搖搖晃晃的軍用卡車裏,道路太顛,王大猛伏著身子,死死地抓著擔架,讓它不至於晃動得太劇烈了。他說完這話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他神情疲憊,雙目深陷,又黑又瘦的臉憔悴不堪,大戰過後,極度緊張的精神一下子鬆弛下來,讓他反倒像個老頭了。他也許在為趙二狗傷心難過吧。


    李茂才心裏也很難過,這個本來是兵販子的士兵,從南京那座地獄一樣的城市裏出來,本來是有機會逃走的。如果他這樣做,現在可能就在家裏了。但他還是回來了。他雖然身上有著很多毛病,但至少死得像個真正的勇士!李茂才朝王大猛笑了笑,安慰他說:“王班長,別難過,我們遲早都會在這場戰爭中死掉的。他死得其所,死得壯烈。小鬼子幾萬裏跑來欺負我們,我們就讓他們看看,在他們眼裏豬狗不如的中國人中還有不怕死的好男兒。趙二狗殺身成仁,無愧於是我們七十四軍的兵,也無愧於是我們二連的兵。”


    王大猛咬著嘴唇看了看他,很快就把目光收回,埋頭盯著擔架,低低地說:“連長,趙二狗是死在我懷裏的,你知道他臨死前說了什麽嗎?他說,他說,你給連長說一聲,我沒有撒謊……”


    前國軍連長李茂才講到這裏,突然瞪著眼睛呆望著前麵,嘴角抽搐著,一撇一撇的,他把手握成拳頭,頂著裝滿假牙的嘴巴,他想把那些哭聲堵回去,但他沒能控製著那些淚水,淚水突然從他發紅的眼睛裏洶湧而出,他在陳舊的藤椅中縮成一團。他本來是坐得直直的,那是標準的軍人坐姿。他總讓我想起冬日挺立在灰色原野的老樹,經曆了多少風雪,多少雷電,甚至是洪水的洗劫,仍然站在那裏,幹枯的樹根伸入大地,枯瘦而又孤傲的身子依舊傲然不屈地刺向天空。它身上沒有綠葉,甚至已經不會呼吸了,甚至已經沒有了生命,但仍然存在著令人敬畏的強勁的靈魂,蘊藏著某種無法打倒的東西。老人的腰現在突然就彎了下來,雙手捂著臉,像個小孩一樣嗚嗚地哭起來,淚水從他蒼老的手指裏滲出,滿頭白發的蒼老的頭顱沉重地向下抖動著,好像裝滿了他無法承受的東西,那是七十多年前他的士兵,那個讓他既愛又恨的士兵。


    無法控製,也無須控製,我的淚水也緩緩地流了下來,趙二狗,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無疑是一個英雄,一個在1937年12月的南京陰暗的天空中閃閃發光的英雄。


    過了好長時間,老人終於控製住哭聲,他抬起頭來,臉色灰暗,帶著說不出的悔恨和悲傷。他現在是個真正的老人了,衰老的、疲憊不堪的老人。他沒有理會臉上的淚水,讓它們靜靜地淌著,他直直地看著我,喃喃地說:“趙二狗沒有撒謊,這不但是他自己說的,也是可以證明的。我們七十四軍後來參加了長沙保衛戰,在打掃戰場時,找到了一本日軍隨身攜帶的小冊子‘皇風萬裏’,裏麵有個日軍聯隊長寫的文章,說他們在進攻南京時,在雨花台西側的陣地上遭到敵人的一輛戰車的伏擊,被打死打傷近百人,事後得知,支那兵隻有兩人,並且還趁著夜色掩護逃跑了……時間、地點都一模一樣,趙二狗並沒有騙我,是我太不信任他了……他知道我根本就不相信,沒有解釋,也沒有再向別人說過,就這麽甘心地做了一名無名英雄,甚至還被自己的長官誤解著……”


    年輕人,請讓我休息一會兒吧,我很累了。


    他低著頭陷在藤椅中,沉默不語,淚水仍然無聲地從眼中湧出,默默地撫慰著老人皺紋縱橫痛苦不堪的臉。


    那個老頭,我還是叫他丟兒吧,蹲在老人的旁邊,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安慰著他。我站起來,覺得應該離開一會兒,這是他們兩個人的世界。不,是三個人的,還有一個叫趙二狗的士兵。我走出了這個陳舊的農家小院,村莊一片安靜,和中國所有的鄉村一樣,喜歡熱鬧的年輕人都離開了這裏,到更遠的地方尋找他們的夢想。偶爾會傳來一兩聲驚奇的狗叫聲和公雞無聊的打鳴聲,還有老奶奶喊著孫子回家的蒼老的聲音。在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村莊裏,誰會想到有這樣一個老人呢?不,不是一個老人,而是一個又一個連隊,一個又一個士兵,他們就藏在這個灰色的小院裏,過了一個又一個春天,一個又一個冬天,他們和老人在一起,永遠都活著,隻是沒有人知道罷了。我回頭張望那個普通的農家小院,褐黃色的院牆上有小鳥從遠方銜來的草籽落在上麵,盡管營養不良,但還是倔強地活著,它們幹燥得沒有一點水分,在冬天的風裏柔弱地搖動著,似乎一場雪就可以把它們摧毀,但春天來時就會重新蓬勃生長。院裏那顆孤獨伶仃的老榆樹的枯枝伸向清冷的天空,它們和老人的臉一樣年代久遠,傍晚的陽光照在上麵,散發著溫暖的光輝。


    這些年來,這個老人是如何活過來的?他為什麽會在這樣一個村莊裏?


    年輕人,你坐下。本來以為這麽多年了,我不會再那麽激動了,但還是不行,一想起他們還總是流淚。除了丟兒,我沒有向別人提起過,但我一直都沒忘記他們,每個人長得什麽樣,我都記在心裏了。他們如果站在我麵前,我能一個一個地把他們都認出來,把他們的名字叫出來,想忘都忘不了。


    今天把它講完吧,非常感謝你啊,你如果能把它們寫下來,留在紙上,我就可以安靜地閉上眼睛了,這一生,也就沒什麽遺憾了。隨著年紀越來越老,我還真怕把他們也帶到墳墓中去了。


    年輕人,我不瞞你,我在以後的戰爭中充滿了惡心和厭倦。我像變了一個人,我是讀了中學然後考上黃埔軍校的,從我的講述中你也能看出來,我不殺俘虜。這是文明的表現。但從南京出來以後,我們都變了。我後來又打了很多仗,負過很多傷,但我一直都是連長,也曾提升到營長,但一仗下來,又被撤為連長了。在戰場上,我從來不讓我們連隊留下活口,那些舉起白旗,滿臉蒼白,眼睛裏充滿恐懼的日本兵渾身發抖地站在戰壕裏,等著我們去俘虜,我卻會毫不客氣地用刺刀捅過去。有時更為殘忍,我會放下槍,把軍用鐵鍬高高地舉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在空中掄一個圓圈,狠狠地朝他們的腦袋砸過去。他們的鋼盔飛起來了,腦袋向後仰著,嘴裏的鮮血噴到空中,有時眼珠也會飛出來,臨死之前的慘叫聲比鋸子發出來的聲音還要難聽。這是很殘忍,似乎也很解氣,和他們殺死我們中國人的方式比起來,我們是文明多了。但快樂嗎?不,它隻會讓你惡心,那些醜陋的身體,那種伴隨戰爭而來的惡臭味隻會讓你反胃,戰爭把我們變成了野獸,而這,正是他們教給我們的。有時茫然地站在戰場上,連我自己都感到恐懼,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但我克製不了,我憎惡那些從萬裏之外的異國來到我們土地上殺人放火的野獸。所以說,沒有比真正的軍人更憎惡戰爭的人了,因為他知道戰爭是如何作踐人類心靈的。


    多麽具有諷刺意味,他們想用野獸一般的屠殺來恐嚇中國人,但中國人卻變成了野獸來對付他們。戰爭是所有人類的悲劇。如果還有戰爭,不會比這更好,隻會更糟糕,因為武器更厲害,殺人更方便。好在我已經老了,在我死前,不用再看到人類在這黑暗的戰爭中愚蠢地自相殘殺了。


    打完了日本鬼子,又是內戰,我被俘了,當了解放軍,又去抗美援朝打美國人。抗美援朝回國後,我被查出來是地主家庭出身、黃埔軍校畢業,曾任國軍軍官,被開除軍籍,遣送回家。


    我沒敢在家裏多呆,因為父母是地主,已經被鎮壓了,我作為一個國軍軍官,不會給他們帶來任何幸福,隻會給他們帶來更大的不幸,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就偷偷地從村裏逃走了。


    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去找到趙二狗的家人,把趙二狗英勇戰死的經過講給他們聽聽,告訴他們,趙二狗是個民族英雄,他們應該為他驕傲。這是我的一塊心病,戰爭年代,一直抽不開身,現在終於有空了。


    趙二狗的老家在河南南召縣木紮村。前國軍連長早就把這個地名背得滾瓜爛熟,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在說夢話時,都會不小心地喊出這個地名,他也經常做夢夢到這個陌生的村莊,在所有的夢中,這個村莊都是很美的,清晨的樹林裏飄著幹淨的水一樣的乳白色的霧,小鳥穿過灰褐色的炊煙,像箭一般飛向天空,紫紅色的高粱在風中齊唰唰地歌唱,那些蹲在冬天牆根下袖著雙手曬太陽的鄉親們,懶洋洋地說著溫暖的陳年往事,懷揣著來年豐收的美好想象,慈祥的臉上露出了很容易滿足的蒼茫而又樸素的笑容,但在這個世外桃源般的村莊裏,還有兩個鬱鬱寡歡的老人和一個憨厚的中年人,他們會不時地抬起沉重的頭顱,向南方瞭望,有時是北方,一年四季把所有的方向都望過了,他們不知道那個叫趙二狗的親人這個時候應該在哪個方向。這麽多年了,即使一滴水滴進水裏,也會有一絲漣漪的,但這個活生生的人好像輕煙一樣消失了,他們再也沒聽說過他的消息。


    有很多次,李茂才都想給他們寫封信,但他們不識字,他又不知道怎麽說才好,總覺得自己欠這個老兵太多,就連他死的時候,他還在懷疑他是不是在欺騙他。在他活著的時候,他似乎也從來就沒有真正地信任過他。他覺得隻有自己親自找到他的親人,親口把他的事情告訴老人,心裏才會平靜一些。還有一點他也無法原諒自己,他知道趙二狗死在哪裏,卻不知道他埋在哪裏,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沒有被埋掉。


    已經十多年了,這個想法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強烈了。


    當前國軍連長李茂才趕到木紮時,他輕而易舉地找到了趙二狗家。這個名字顯然也是他在家鄉用的名字,一個中年人聽他說是找趙二狗的,立刻扭過身去,指了指村子東邊那座陳舊的瓦房。在到處都是草房的灰蒙蒙的村莊裏,這座瓦房孤獨而又刺眼,黃昏燦爛的夕陽在破爛不堪的瓦片上跳躍,落在屋頂上在風中搖動的細瘦小樹上,就像屋頂上盛開了一片金色的花朵。前國軍連長的心咚咚地跳動起來,各種情緒像夏季的雨水一樣一起湧來,有點激動,有點疑惑,甚至還有點突如其來的膽怯。按照趙二狗的說法,他家是非常窮的,這也是他當兵販子的原因,怎麽能蓋得起瓦房呢?那是地主家庭的專利與標誌啊。它曾是幸福美滿生活的標誌,但現在卻像噩夢一樣籠罩頭頂,每一座瓦房的主人在那時的鄉村裏都被它壓迫得喘不過來氣。


    李茂才忐忑不安地敲開了那座小院,屋前正坐著一個老人,他垂著腦袋,滿頭蒼白的頭發呈現出腐爛的氣味,露在破爛褲子外麵的小腿上爬滿青筋,像樹根一樣彎曲盤旋,粗壯的血管膨脹著幾乎要把皮膚撐破,他穿著一雙用幾條破布綁著的草鞋,腳趾頭上沾著黃色的泥巴和草灰色的牛糞豬屎。他聽到腳步聲,吃力地抬起頭,沾著眼屎的眼睛眯了起來,愣愣地看著李茂才,聲音裏帶著一種不安和討好:“你找誰啊?”


    李茂才趕緊走過去,俯下身子,喃喃地說:“我是李茂才,趙二狗的連長。”


    說完這句話,他的眼睛一熱,淚水在眼中擁擠著想流出來,他忙使勁地瞪著眼睛,想把它們趕回去。他想伸出手來,當老人哭泣時,握著老人的手,溫柔地安慰他。


    但老人似乎沒有聽到他說的話,愣愣地問他:“你說什麽?”


    李茂才不得不提高了聲音:“我是趙二狗的連長!”


    老人聽見了,抬起頭,聲音響亮地問他:“二狗的連長啊?二狗怎麽還不回來?我說二狗當的是解放軍吧,他們都不信!二狗當的是不是解放軍?”


    李茂才一下子愣在那裏,他想象過無數次見到趙二狗家人時的場景,他們會抱著他哭,會一個勁地打聽趙二狗當兵後的事情,甚至還會追問他現在葬在了哪裏,說不定還會讓他帶著去戰場上看看呢。他也做好了準備,如果這樣的話,他會帶著他的哥哥到江西的張古山,哪怕找不到他的墳墓,從那裏帶回來一把黃土也好啊。


    一個滿頭白發的駝背老太太出來了,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出來了,身後跟著一個中年婦女和三個小黑狗一樣的小孩,不用說,他們是趙二狗的母親和哥哥、嫂子,還有侄兒。李茂才再也控製不住了,淚水還是流了出來,他不想去擦,流吧流吧,二狗兄弟,你這兵沒白當,你用命賺來的錢給家裏蓋好了瓦房,給哥哥娶上了媳婦,還有了三個侄兒。他們急切地看著他,眼巴巴地等著他的回答。


    前國軍連長李茂才的聲音猛地提高了,他覺得他的家人應該感到自豪,他們的親人趙二狗沒有讓他們丟臉,他就是一個真真正正的軍人,一個有功於民族的士兵。他熱切地看著他們,目光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真誠地說:“感謝你們的親人趙二狗,他是我最好的一個士兵,1938年10月4日在江西張古山與日軍作戰時犧牲了,但他是一個英雄……”


    那個中年男人急急地打斷了他,說:“他是解放軍,還是國民黨軍?”


    李茂才在心裏悲傷地歎了口氣,這個問題他從來都沒有想過,它突如其來,像一把錐子一樣紮紮實實地穿過他的皮膚,刺進他的心髒,他感到胸口一陣疼痛與沉悶。他怎麽也沒想到,對他的親人來說,趙二狗的死活都不重要,是不是英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當的是什麽兵。他的目光黯淡下去了,喃喃地說:“他不是解放軍,也不是國民黨軍,他當的是國民革命軍。”


    風從頭頂上吹過,像一個老人嗚嗚的哭聲。沉默。寂靜。無人說話。老頭和老太太低著頭,看著腳下的螞蟻,陽光遮著他們,臉隱藏在陰影裏,這讓他們哭喪著的臉更加難看。他們的臉幹巴巴的,又瘦又黑,他們衰老的速度比歲月更快。老頭突然痛苦地伸長了脖子,重重地咳著,腦袋使勁地往下栽著,讓人擔心他的頭會突然掉下來。李茂才心裏又被那根錐子重重地刺了一下,老人的肺病還沒有好。


    那個中年男人蹲在地上,突然抬起頭來,斜著眼睛,充滿仇恨地瞪著前國軍連長李茂才,目光像狼的牙齒,恨不得在他的脖子上咬出一排血印。李茂才覺得脖子癢癢的,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他為什麽要這樣看我?我要不要把趙二狗犧牲時的情況詳細給他們說說?至少應該把他和那個戰車連排長在南京伏擊日軍那個事情講講吧。是的,他是國軍,但他打的是小鬼子,他們應該為他感到驕傲。


    中年婦女突然跳了起來,衝著李茂才叫道:“什麽國民革命軍?還不是國民黨軍嗎?你這人是怎麽回事?他害我們害得還不夠嗎?要不是他讓家裏蓋了瓦房,買了地,我們家會成富農嗎?他要當的不是國民黨軍,我們家還會這樣讓人欺負嗎?你為什麽要到我們家來?你為什麽要提起他?你難道還嫌我們家不夠倒黴嗎?”


    她的唾沫星子亂飛,粗糙的手指幾乎要搗著李茂才的鼻子了,他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驚愕地看著她。按照趙二狗的說法,就是因為他當了兵販子,把家裏的賬還了,用錢買了地,蓋了瓦房,他大哥才娶上媳婦了。她就是趙二狗用命換來的錢娶來的那個女人啊。


    他喃喃地說:“趙二狗是打日本鬼子死的……”


    中年婦女根本不聽,上來一步,把手指搗了過來:“我不管他打沒打過日本鬼子,我隻知道他當的是國民黨軍,是壞蛋,鬥爭他應該!他死了是他活該,他自作自受……”


    李茂才更多的淚水唰唰地流了下來,他並不想掩飾,讓它們旁若無人地洶湧地從臉上滾落,這比他所經曆的所有的打擊都要讓他難受,他眼裏的英雄,他最好的部下,在別人眼裏卻像一隻可笑的螞蟻,不,是一隻令人憎惡的蟲子,哪怕在他親人的眼裏。前國軍連長李茂才把頭微微仰著,天空藍得讓人心醉,老天爺啊,這就是你的親人,這就是你的家鄉,但他們連你的名字都不想聽到!他們不但把你忘了,他們還在詛咒你的名字。這是什麽世道?人們為什麽這麽卑微?為什麽如此狠心地傷害自己的親人?


    中年男人站了起來,一聲不吭地走了,那個婦女疑惑地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李茂才,也慌慌地跑了出去。


    他們要到哪裏去?


    老頭抬起頭來,艱難地喘著氣,他伸出手來,指著門外,喃喃地說:“你走吧,你快走吧……”


    李茂才驚訝地看著老人,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突然變得那麽激動,為什麽著急地讓他趕緊走,趙二狗是他的兒子啊,他難道也真的什麽都不想知道嗎?


    老頭搖了搖頭,喃喃地說:“謝謝你能來,他們都說趙二狗當的是國民黨軍,是反動軍人,我們家不但是富農,還是反革命家庭……你走吧,他哥他嫂子肯定是向民兵連長報告去了……”


    老人說完,又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肺都要咳出來了。


    老太太也推了李茂才一把,蠕動著沒了牙齒的嘴巴,著急地向他揚著手,就像在趕著一條狗:“快走,快走吧,一會兒民兵來了會抓你的。”


    李茂才終於醒了過來,他拔起腿飛快地跑了起來,戰爭年代留下的傷扯著肌肉,殘留的彈片摩擦著骨頭,鑽心疼痛,但他仍舊咬著牙,更加用力地往前奔跑著,巨大的恐懼扼住了他的呼吸,他覺得自己像條狗一樣正在落荒而逃。風從耳邊吹過,樹從眼前一晃而過,村莊這麽小,卻總是跑不出去。有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樹上的葉子和牆上的標語在天空中飛舞,那麽多標語,潔白的紙上用黑色的墨汁寫滿了字,飄在空中,聽從那些風兒的指揮,一會兒向下,一會兒向上,然後像飛機一樣俯衝過來,貼在李茂才的臉上。他忙把它扯下來,剛要扔掉,突然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忙把它扯開,上麵寫著:“打倒反動軍人趙二狗!”那個感歎號上邊粗,下麵細,最後的一點幾乎連在一起,就像從天空中落下來的炸彈一樣,炸彈在手裏轟地一聲炸開了,耳朵嗡嗡嗡地響,眼前發黑。他使勁地搖了搖頭,又一條標語飛來了,上麵寫的是“趙二狗是國民黨反動派的賢子孝孫!”他像水中的魚一樣在這些標語中遊走著,它們像水中密密麻麻的水草一樣把氧氣都吸走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淚水灑了一路,他終於明白了,一個時代已經過去了,另一個嶄新的時代開始了……


    民兵們的喊聲像戰場上的槍聲一樣響了起來,像子彈一樣追過來,他倉皇地回頭張望,那些人們揚著扁擔、鋤頭,張著嘴巴,大聲地喊著讓他站住。不能站住,站住就完蛋了。


    跑啊,快點跑啊。


    終於把那些人遠遠地甩在了身後,逃出了木紮的李茂才在黑夜鄉村的土路上像狗一樣惶惶地走著,能到哪裏去呢?老家是再也不能回了,父母是地主,他回去了,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反動軍人了,盡管他還當過解放軍,當過誌願軍,但那還是改變不了他“曆史反革命分子”的事實。他甚至想到了死,死了好,那麽多兄弟跟著他這個連長,都死了,就自己還活著,其實早就該死了。一張張臉又浮現在他的麵前,大老馮死了,陳傻子死了,趙二狗死了,王大猛在淮海戰場上也死了,就自己這條狗命倒還結實,老天好像成心捉摸他,受了那麽多傷,就是死不了。他想到一個人就哭一次,在他手下曾經有過三四百人,那麽多人,擠在一起,能站滿一畝地了,就那麽一個個地消失了,除了他,誰還知道他們的名字?眼淚哭幹了,就坐在黑夜的草地上,嘶啞著喉嚨嗚嗚地哭。哭著哭著,他就想到了丟兒,不,他還有一個名字,叫馮猛才。他是他和大老馮、王大猛的孩子!他在哪裏?


    丟在南京了。抗戰勝利後,第七十四軍回到南京,駐紮在南京孝陵衛,李茂才就把他寄養在朱老板的女兒家。


    李茂才站在漆黑的原野上,遙遙望著南京的方向,再次淚流滿麵了。為什麽要死呢?我給他們說過,戰爭結束了,我就回來把丟兒接走。那時是準備接回河北老家的,把他養大,供他讀書上學,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但他仍然可以帶著他一起長大,把他父親們,大老馮、王大猛的故事講給他聽。他們可以像一滴水一樣融進南京,那麽大的一個城市,總有他們活命的地方吧。最重要的是,淳化鎮、河定橋、賽虹橋,那麽多熟悉的地方,那麽多他的部下都長眠在那裏了……


    老人抬起頭,向我靦腆地笑了笑說,事情就這麽簡單,我就這樣到了南京,到淳化鎮找到了丟兒,他那時正在街上流浪呢。朱老板的女兒一家是資本家,被政府槍斃了,丟兒就成了流浪兒。我怕淳化鎮有人把我認出來,就把他帶走了。城市裏也不安全,總查戶口。我就到了這個鎮裏,做些小工。有人問我了,我就告訴他們說,我們是從黃泛區來的,村莊早就被衝了,隻好到處流浪討飯。他們也都信了,把我們的戶口也落下來了。這幾十年來,我裝作不識字,不看書不寫字,從來沒有人懷疑過我。丟兒長大了,也娶了媳婦,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姓李,一個姓馮,我本來還想再讓他要一個姓王的,可惜他老婆生病去世了。兩個孩子都有出息,他們現在都有工作,在南京上班呢。


    我很滿意。這些年來,一到清明節時,我會偷偷地到淳化鎮、到河定橋、到賽虹橋上燒些紙錢,再買些紙煙燒燒,還有白酒,和弟兄們說說話。那時一般都是半夜裏偷偷去的,後來就好了,可以白天去了,也不怕別人看到了。有人問我了,給家裏什麽人燒紙錢啊?


    我就說,給我的親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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