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藥庫爆炸, 死傷甚眾, 連皇上都受了驚擾,自然是樁了不得的大事。


    當天京城的所有相關衙門便都行動起來,勘察的勘察,偵緝的偵緝,卜算的卜算, 上疏的上疏, 民間趁火打劫的趁火打劫, 錦衣衛馴獸所的校尉們全體出動去尋回受驚逃逸的大象老虎豹子……京城陷入一片恐慌與忙亂。


    誠王當日宿在了清寧宮,陪伴受了驚嚇的太後。


    次日早朝過後, 徐顯煬單獨去到乾清宮呈報錦衣衛對安民廠爆炸的初步緝查結果, 告退出來走到東華門內時,就見到誠王正站在這裏等他。


    “怎樣, 拿了個什麽說辭去搪塞的皇兄?”誠王笑吟吟地問, 毫不掩飾看熱鬧的心思。


    徐顯煬麵無表情:“是錦衣衛屬下曾送來安民廠存有隱患的消息,我與蓁蓁說起過, 她就上了心,可惜我沒當回事, 才未去防患未然。我已向今上請罪了。”


    誠王拿手指閑在地玩弄著鬥篷邊沿的白狐毛:“皇兄怕沒那麽好蒙混吧?”


    徐顯煬依舊麵無表情:“皇上畢竟比王爺成熟,知道難得糊塗的道理, 不會追根究底。”


    這下誠王也麵無表情了, 看了他片刻才道:“你這般對主婚人說話,不覺得失敬?”


    徐顯煬便乖乖拱手施禮:“下官失禮了,王爺恕罪。”


    誠王唇角一扯:“別當我不知, 她為何可以未卜先知,對你也一樣沒有實說,不是麽?”


    徐顯煬終於露出一點頹喪:“王爺聖明。”


    誠王的笑意重又濃厚起來。


    本來狀告寧守陽失敗,實在很令他堵心,那個有心謀害他兄長的惡人,多容其活一天對他都是莫大的折磨,一想到將來還不知何時才有望揭露其陰謀將其扳倒,誠王就堵心得沒法兒。


    沒想到緊接著出了這檔子事兒,吸引走了他的部分興致,尤其是再見到徐顯煬吃癟,誠王才總算覺得爽快了幾分。


    對外人徐顯煬可以竭力蒙混敷衍,卻著實不大滿意楊蓁連對他也不肯實說。


    何府辟出單獨的一座跨院給楊蓁居住,近幾天來徐顯煬自是也將這裏當了自家。等料理完了衙門裏的事務,徐顯煬便回到了這裏。


    等再麵對楊蓁時,兩人卻是相顧無言。


    昨日還在皇帝麵前時,徐顯煬便亟不可待問她為何會預知後事,楊蓁隻說是聽見那一聲響動猜知的,皇帝慶幸有她保得長子無恙,也就未深究,叫他們先回去壓驚休息。


    出了乾清宮,徐顯煬又去問楊蓁究竟怎麽回事,楊蓁卻隻說自己無可解釋,之後任由他如何追問,她都僅有這一說辭。


    替他脫下鬥篷掛起,楊蓁問:“今上可信了你的說辭?”


    “不信又能如何?”徐顯煬有些沒精打采,“放心吧,今上心胸寬得很,不會多做計較。你救了皇長子免於受驚,他謝你還來不及呢。”


    楊蓁就此不再多言,坐到床邊,拿起白天做了一半的針線活來做著。她的女紅一向不錯,這是她頭一回為徐顯煬做東西,手裏是一隻縫了大半的鞋麵。


    徐顯煬過來拿走放到一邊:“天光暗了,別做了。”


    沒事做了,楊蓁隻好枯坐著。


    徐顯煬陪她在床邊坐了片刻,忽湊上前來,攬了她的肩膀,吻上她的唇。


    楊蓁還以為他又想了什麽新說辭來探問,實未想到他竟來與她親熱,一時滿心意外。感覺到徐顯煬不光摟了她親她,還探手在她腰臀之間撫弄揉捏,繼而扯開了她的腰帶,楊蓁更是迷惑不解:他怎會忽然來了這個興致?


    不管是為何,楊蓁於床笫之事一向對他十分配合,從不推拒,當下便順從他解了衣裳。


    往日裏徐顯煬就從不要她伺候,反而變著花樣地討她歡心,今日他似乎更加有意想討好她,動作更加溫柔,細處更加體貼入微,楊蓁很快就被他撩弄得蜜汁漣漣,舒坦得幾欲魂升極樂,心裏更是疑惑:他這是做什麽呢?難道現在不該是他生了氣、要我去哄他的時候麽?


    徐顯煬光靠前戲就把她弄了個渾身癱軟,嬌呼連連,等到真槍實幹起來,更是將她送入雲端,整個人都如化了水一般。


    等到完事,徐顯煬擁被摟著她問:“舒服不?”


    “嗯。”


    “喜歡不?”


    “嗯。”


    “嗯什麽嗯?被自家夫君伺候得如此舒服,連好聽的話都舍不得說一句?”


    楊蓁隻好紅著臉道:“我原來可想不到,這種事兒還能如此舒服的。”


    其實徐顯煬從前自然也想不到……他坐起身,拿棉被為楊蓁嚴嚴實實地裹好了,自己披上中衣,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道:“你說說你,都與我已然親密到了如此地步,還有什麽事需要窩在自己心裏,不能與我直說的?”


    原來他是在這兒等著呢,楊蓁呆愣愣地看著他,覺得自己好像剛受了他多大的好處,再要緘口不言,就多對不起他似的。


    可是,那件事又能怎麽說呢?


    徐顯煬欠身對上她的眼睛:“時至今日,縱然你來告訴我,你是個蛇精,我也認你這個媳婦了,又不會把你交給法海去壓到塔底下,你還有什麽可怕的?難道你還有比這更離奇的說辭?你是九尾妖狐轉世?那你的尾巴在哪裏,快來讓我摸摸。”


    說著就將手伸進被窩去捏她滑嫩的翹臀。


    楊蓁被他捏得直起雞皮疙瘩,忍不住笑著推拒,心情也終於隨之徹底放鬆下來——是啊,時至今日,我還有什麽可怕的?對別人再如何不能說的話,難道對他還不能說?


    “其實,我不是不願對你說,而是覺得,即使我說了,你也不會信……”


    重活一世這種事,離奇程度恐怕也不比《異妖傳》差之多少。徐顯煬靜靜坐等,楊蓁思量了片刻,才選定了一個比較容易為人接受的說法:“我做過一個很離奇的夢,夢見我一直活到了距此兩年之後……”


    鑄鐵火爐燒得很旺,不時發出劈啪輕響。


    徐顯煬默然聽著她的敘述,聽見她說預知皇上再過一年多便會駕崩,屆時誠王上位,掃除閹黨,他已是越來越吃驚,待得聽她講到被流寇驅趕至雪原之上,瀕死之際才與他邂逅,徐顯煬更是呼吸心跳都急促了起來。


    算起來,他就是在與她相識之後,才開始做起那個怪夢,在夢裏一遍遍回到那片刺目的雪原,掩埋她的屍首,與二十餘名錦衣緹騎拚命毆鬥,身上傷痕累累,性命垂危……


    至今他已數不清多少次做了這個夢,他一直都不明白為何會有這樣一個夢魘,也曾想過那會不會是什麽警示,但因個性使然,他心裏還是隻當那是個夢罷了,一直沒去在意,也未向人提起。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她是因為那一段經曆才會對他“一見鍾情”,才會義無反顧想要幫他查案,才會極力想要扭轉誠王對他的態度,也才會有本事避免皇長子在安民廠爆炸時受驚以致殞命……


    他們的緣分是早已定下的,是天意讓他們得了這一次機會,補上前世錯失的姻緣,轉變前世慘淡的命數。


    楊蓁並未奢望這些話說完便可令他盡信,說不定他又會以為是她編了個說辭來掩蓋什麽隱情,卻未想到,單是看他臉上的神情便可推知,他是全信了。


    徐顯煬定定地凝望著她,幽深的雙眸之中愛憐橫溢,他探出手去,為她理了理散在臉邊的亂發,摟過她到懷裏,在她耳畔輕喚著她的名字,一直喚了好幾聲,才說道:“你說,我要如何做,才能待你再好一點呢?你教教我,以後要如何待你,才對得起你這份深情厚誼?”


    楊蓁笑了笑道:“你說些什麽?你待我已經很好了啊。”


    顯然還是不夠好,徐顯煬並未出聲反駁她,隻摟著她沉默。


    懷裏的女孩仍然瘦瘦小小的好似一個稚齡少女,卻獨自背負了那麽重的責任,不但為了給他轉變命數勞心費力,還要承受著他的不理解與不配合,光是想象著自己與她對調,都覺得自己會累死了。她卻直到方才還不肯說,還想繼續獨自背負下去。


    徐顯煬默了好一陣,才道:“今上雖然時不時鬧些小災小病,但總體而言身子還算壯健,又是春秋正盛的年紀,若說再過一年多就病逝,一定是不自然的。你可還記得,今上是因何病症過世的?”


    楊蓁蹙眉搖頭:“我當時身在昌平,聽說的消息實在有限。倘若能在京城之內,還能時常閱覽邸報就好了,對京師官場以及這些細節都會知道,可惜……”


    徐顯煬以手指輕掩住她的櫻唇,沒叫她再說下去,他暖暖地笑道:“有你知道的這些已經很好了。眼下我們爭取到了誠王的信任,又得悉了寧守陽就是敵人之一,縱使一時還拿不到他們的把柄,想要防範他們謀害今上還難麽?蓁蓁,你已經救了我,也救了皇長子,救了今上,甚至是救了整個國朝了。”


    楊蓁不禁失笑:“你可別把我說得那麽厲害。奸黨一日不除,咱們就還不能高枕無憂,我……”


    她頓了頓,露出點赧然怯意,“其實有件事我還在瞞著你,早在前幾日我便托付畫屏去了一趟教坊司,將那幾句耿小姐提及的戲文轉告給張大人了。”


    徐顯煬挑了挑眉:“哦,你對我實說我也不會攔你,何必要瞞我?以後不許再這樣兒了,什麽事都要對我講,與我一塊兒商量著辦,記住了沒?”


    楊蓁乖順地點了頭:“嗯嗯,可惜張大人也說,許多人都曾改寫過《還魂記》,版本甚多,光憑那幾句話還不好斷定是哪一版,他會動用所有戲子一齊查找,一有了消息便來報給我知。”


    徐顯煬還是有點興味索然:“你為何對那戲文抱了恁高的期望?照我看來,一本戲文而已,如果還是教坊司都能找出來的尋常戲文,就根本無法查的出什麽。奸黨怎可能會把自家訊息藏在一部連教坊司都能找出來的尋常戲文當中?”


    楊蓁歎息了一聲:“這不是暫時也沒別的法子了麽?”


    如今對手是過了明路,可他們卻比從前更加被動,更加束手束腳。


    以寧守陽在今上心目中的地位,即使他們沒去招惹他,寧守陽自己尋個由頭來挑撥今上與廠公的關係也很可能會奏效。想必他隻是對待聖寵采取審慎態度,擔憂弄巧成拙惹今上不喜,才不願行險,暫且按兵不動罷了。


    “我已然想了個清楚,對手不可能僅有寧守陽一個人,可咱們一方現在知道的卻隻有他一個,即使是想辦法暗殺了他,其他的人還是有可能接過擔子來繼續謀害今上,咱們需要的,是將這些人一網打盡。”


    楊蓁敘敘說著,神色堅定地望向他,“而一網打盡的前提,就是先知道對方究竟有哪些人。以他們堅持要殺耿小姐的做派來判斷,我猜那本戲文裏,說不定藏的就是奸黨的名單!就是因為這關係到將他們連根拔除的風險,他們才會這般極力要掩蓋下去。”


    徐顯煬定定地望著她,如今才明白,她為何會時常顯露出與年紀與外貌殊不相稱的智慧與成熟,就因為她是個“過來人”。


    他鄭重地點了頭:“好,你覺得該如何查下去,我聽你的。”


    *


    徐顯煬說這句話的時候還並未想到,楊蓁思量片刻,提出的下一步,竟是叫他去向誠王實說她為何預知將來這回事。


    眼下誠王是他們最重要的盟友,爭取到人家十足的信任,不要讓人家覺得他們有所藏私,這很重要,徐顯煬也好理解。


    隻是,他難免會覺得心裏別扭。


    縱使他可以不在乎自己好不容易套出了媳婦的真話,就要讓誠王坐享其成這回事,徐顯煬也想象得出:誠王本就在喜歡著蓁蓁,得悉了前世今生這層緣由,恐怕是會比從前更加喜歡她了。


    這才是最令他別扭的一點。


    等到他去到誠王府求見,將那番話對誠王一五一十地說了,誠王並未露出什麽反應,驚詫、欣喜、質疑、感慨,一概皆無,就好像聽說的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兒。


    徐顯煬站著說完,就望著他悶聲心想:不愧是天家子弟,裝相的本事可比我高明多了。


    誠王默然坐了好一陣,方問道:“安民廠的事,查的可有進展?”


    徐顯煬答道:“五城兵馬司擒到四個嫌犯送來詔獄,懷疑是戎狄奸細,正在審著。隻可惜此案與寧守陽他們牽扯不上關係。”


    即便皇長子是因安民廠爆炸受驚致死,奸黨還不至於那麽神通廣大,能預料得到這一點,況且炸毀一座火.藥庫動靜過大,也不像他們的作為。


    誠王點點頭:“徐大人辛苦,請回吧。轉告蓁蓁,她的話我已知曉。”


    徐顯煬卻沒急著走:“蓁蓁勸我不要向王爺藏私,要對王爺開誠布公,王爺心裏有了計較,何不也對下官直言?”


    他自問也不是個沒心機的傻子,不論是靠看的還是猜的,他都清楚此刻的誠王心裏是已有了一套打算。


    誠王淡淡道:“還請徐大人諒解,奸黨意欲謀害的是我兄長,此事雖是國事,其實更是家事,我的打算不便對你們明言,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徐顯煬卻仍不放過:“可是,方才我對王爺說的,本也是我的家事。”


    他真想直說:聽了人家的家事,卻以你的家事為由藏私不露,忒不仗義了吧?


    誠王微露笑意,從太師椅上站起身,緩步走到他麵前:“徐大人,倘若咱們無力阻止皇兄與太子被害,亦或者……將來因其它什麽緣故,真叫我兄終弟及坐上龍位,到那時候,你不是也要對我如此說話?”


    徐顯煬啞口無言。


    皆因有著曾經兩年朝夕相處的過往墊底,他心底總還拿誠王當做一個與自己不分裏外的少年玩伴,敬意實在少得可憐,眼下以天子近臣自居,他也就更加不怎麽拿對方一個藩王的身份當回事。


    直至此時,徐顯煬才豁然想起:這小子是真有可能做上皇帝的啊!


    皇長子逃過了這一劫,也不見得養得大,今上也不像個長壽之人,即使他們真能將寧守陽一係消滅殆盡,說不定也隻是將誠王的兄終弟及推遲幾年罷了。


    到時候……


    徐顯煬萬般憋屈地施了一禮:“是下官失禮了。”


    誠王淡笑道:“徐大人慢走,本王不送了。”


    徐顯煬告退離開,走出王府之時,心裏不禁琢磨:原先都隻是推測也還罷了,如今有了蓁蓁的話為證,得悉他真的有機會取今上而代之,坐上龍位,他會不會由此活泛了心思,真去做那樣的打算?


    畢竟皇極殿上那張龍椅的魅力不可言喻,他會不會有心借助奸黨之力真去將其謀奪到手?


    他這樣想著,腳下踏出了王府正門的門檻,回首望去,眼望著王府氣派巍峨的重樓殿宇,徐顯煬的思緒又忽然清明放鬆了下來——我也是昏頭了,竟會去如此揣測他,不說別的,單單是謀害兄長這一條,就絕不是他會幹得出來的。


    他絕不是那樣的人!


    徐顯煬走後,誠王就站在原地,良久未動,臉上滿滿都是悵惘。


    原來竟是這個緣故。原來,自己是真的險一險就做成了奸黨手中的棋子,不但坐視他們謀害了兄長,還如他們所願,親自對何智恒一係下了狠手。


    這一切惡果之所以沒有成就,都是因為她。


    一點也無需懷疑,倘若她沒有為了改變命數而去應選淑女,他就不會選中她來頂替耿芝茵進入教坊司,不會因發覺她與徐顯煬的來往而確信有著廠衛之外的人在打耿芝茵的主意,進而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甚至,若非那晚與她初見在教坊司門外,自那時起便對她生了一份複雜情愫……


    若非那樣,他恐怕直至今日還在以為,自己對耿芝茵殘存的那點迷戀就是真情,還會將耿芝茵視作此生摯愛。


    那樣的話,若是誤解了主使殺害了耿芝茵的人是徐顯煬,他無疑會對其失望透頂,會有心致其於死地。


    所以說,根本無需懷疑,她的話確實夠離奇,可再怎樣離奇,也是合情合理,絕不會是她或是徐顯煬編出來的,沒人可能編得如此嚴密合理。


    一切都是因為她,若沒有她的出現,他便會辦下一連串荒唐錯事還不自知,說不定,都會拖著整個國朝步上絕路。


    不覺間雙手已在袖中攥緊,誠王閉了一下雙眼,方才在心中成形的那個計劃,眼下已然更加堅定完善。


    *


    因廠衛的事務大多交與徐顯煬統領,何智恒平日的大多時候就都在司禮監任職,忙著幫皇帝打理政務。


    這日他正在值房內整理著內閣新送來的票擬,忽聽房門吱呀一響,一前一後進來兩個宦官,頭前一個道:“見過廠公,有人求見。”


    從來就沒有過這種冒冒失失進門就說“有人求見”的時候,何智恒本就忙著,不免煩躁,抬起頭正待嗬斥,一眼看見後麵進來那人,頓時啞了聲音——那竟是一身宦官打扮的誠王。


    何智恒微怔之下,便明白了過來,連忙將一旁伺候的小官宦與這個報訊的全都打發出門,這才朝誠王施禮見過,苦笑道:“王爺要見奴婢,何須謹慎若此?奸黨中人的勢力都在外廷,如今這皇城在廠衛掌管之下,還是可保消停的。”


    誠王自行落座,說道:“廠臣明鑒,我這般來見你,要防備的自然不是奸黨,而是——徐大人。”


    何智恒愕然一呆,繼而便有些明白了過來。


    留意著他的神色變化,誠王心下暗讚:不愧是皇兄手下第一寵臣,心思果然夠通透。


    想著自己的那番打算,他心中仍然滿是惆悵與感慨,緩緩道:“對付寧守陽等人,我心中有了個計較,須得借助廠臣之力才好實施,隻是,在事成之前,還請廠臣不要透露給徐大人知道……”


    想要在京城之內有大動作,還想瞞過錦衣衛指揮使,尤其還是個相當機警幹練的錦衣衛指揮使,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想要達成這一目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借助廠公的力量。


    於公於私,都隻有何智恒最有本事瞞得過徐顯煬。


    具體計劃出口之前,誠王在心下默念:這件事我必須要瞞著你才行,不然的話,你一定不會同意我的作為,一定會想阻止我……


    *


    冬日暖陽斜斜地照進何府庭院。


    “喀呲”一聲輕響,畫屏掀開了緊閉的木窗,被隨之飛揚而起的塵土嗆得直咳嗽。


    她揮手打散塵煙,低聲抱怨著:“這是多少日子都沒動過了?即使是大冬天也得常常開窗通氣啊,不然就不怕人中了煤氣?”


    清涼的冬日空氣撲麵而來,卓誌欣睡了老長的一覺,緩緩睜開雙目,首先看見的,就是滿窗的明媚豔陽之前,一個身形窈窕的少女正小心地拿木杆撐好窗戶。


    這是誰?頭腦尚且迷糊著,他對她身份的頭一個猜測就是楊蓁,畢竟這般冷眼看過去,確實有幾分像她。


    待得那少女轉回身,卓誌欣看清了一張陌生的臉,一張也如楊蓁一般秀麗絕俗的臉蛋。


    他很快認出她來,輕笑著問了聲:“怎麽是你?”嗓子十分沙啞,就像許久沒用的鐵器,都生了鏽。


    畫屏呆呆地望了他一陣,忽地哭了出來,撲到他床前來又哭又笑:“卓大人,你醒了……你真醒了,我不是在做夢吧?!”


    卓誌欣有些哭笑不得——她這是喜極而泣?為何見我醒了,她竟會高興成了這樣?


    畫屏倒沒高興得昏了頭,當即抹了抹眼淚道:“大人您等著,我這就告訴蓁蓁姐和徐大人他們去。您……可一定好好兒等著,別再睡過去啊!”


    她一邊起身走開一邊囑咐,到了門口還又吩咐下人看好他,就好像怕他跳起來逃走似的。


    卓誌欣看得滿心好笑,目光在周圍逡巡一陣,既想不明白這是哪裏,也想不明白發生過何事。他試著翻身,感覺到側腹一陣隱痛,才恍然想起了那個血色深夜。


    原來我是活過來了,顯煬呢?李祥呢……


    卓誌欣醒了,在步步受挫之後,徐顯煬與楊蓁終於聽到了一個好消息,都是欣喜不已。


    何智恒仍在司禮監當值,在北鎮撫司聽到消息的徐顯煬即刻趕回何府中來,路上又是將所有知道名字的神佛全都挨個感激了一遍。


    一進卓誌欣所住的屋子,就見到楊蓁坐在一旁,正與畫屏一同攛掇著卓誌欣多喝一口粥。


    “就再多吃一口,一口還不成麽?虧你還是錦衣千戶,一口粥就把你難成這樣!”畫屏就像個嚴厲的老嬤嬤,一手端碗,一手持勺,看架勢就快捏著卓誌欣的鼻子硬灌了。


    楊蓁也在一旁附和:“卓大哥就喝了吧,多這一口怕什麽的?畫屏勸了這半天你還不吃,未免太不給她麵子。”


    徐顯煬看得妙趣橫生,卓誌欣靠在床頭,一眼見到他進來,就像見到了救星:“顯煬快來,幫我勸勸弟妹與畫屏姑娘,我此時舌燥口苦,實在食欲全無,就讓我晚一時再吃吧。”


    見到他來了,楊蓁便攔住畫屏:“咱們先走吧,叫他們說說話。”


    畫屏隻好放下粥碗,隨楊蓁離開,出門前還不忘向徐顯煬道:“大人可別縱著他啊,剛大夫都說了,他體質極虛,要及早進食補養才能好得快。”


    徐顯煬苦笑點頭:“好,我知道了。”


    待得兩個女子出去,徐顯煬在床邊的坐墩上坐了,與卓誌欣互相看看,兩人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悵然。


    見他去望粥碗,卓誌欣皺著眉頭懇求:“我剛已經被灌了好幾口了。”


    徐顯煬笑道:“有這麽個人管著你,滋味不錯吧?”見卓誌欣一副挺為難似的模樣,他又道:“我覺得人家挺好的,沒日沒夜地伺候你這些天,不嫌髒不嫌累的,也沒圖你什麽。你還不滿意?”


    “我……可從沒想過……”卓誌欣紅著臉吞吞吐吐,“從沒想過……自己能娶上這麽俊的媳婦啊!”


    徐顯煬啞然失笑。他不像楊蓁,他從未覺得卓誌欣會介意畫屏的出身,李祥說什麽卓誌欣的爹中過秀才都是胡謅,其實卓父也隻是讀過書,進過學,考過試而已,勉強算是個文人,他們的出身都是那麽回事,都是才跟著何智恒沾了幾年的光,卓誌欣又沒那一朝翻身就小人得誌的嘴臉,沒什麽可看不起畫屏的。


    近些天見識了畫屏對卓誌欣的體貼照料,徐顯煬早就決定,但凡卓誌欣還能恢複,就一定要盡力促成這樁婚事。


    如此看來,倒也不用他費什麽口舌了。


    他哂笑著湊趣兒:“你說了,叫我給你找個模樣不比我媳婦差的,這差事我還不得盡心給你辦好了?”


    卓誌欣二十好幾歲一大男人,還是在個發小麵前,竟然臉紅到耳根上去,垂頭半晌出不來聲兒。


    他與楊蓁畢竟相處極少,還沒種下那麽深的執念,心裏對死去三年多的未婚妻也已大體擱下了,這回死裏逃生,一睜眼就看見個無微不至照料自己的小美人,簡直就是老天賞下個肉餡餅,難道還有撇開不要的道理?


    “這個……你的麵子,我自然是要給的。”好一陣,卓誌欣才尋了這麽個台階下,以示自己不是見色起意,而是順從上峰安排。


    徐顯煬強忍著沒笑。


    卓誌欣轉開話題道:“聽弟妹說,李祥還被關在詔獄裏。”


    “嗯。”徐顯煬倒了杯溫水遞到他嘴邊,“我打算著,聽了你的意思再去處置他。倘若等不來你親口說了,我就關他一輩子。”


    卓誌欣喝完水,笑了笑:“你知道我這兩天有時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一半,想起之前種種,最擔憂的就是你已然把李祥給殺了。我能想得出,倘若我醒不過來,你又殺了李祥,你這後半生過得該有多憋屈。”


    徐顯煬望著他:“所以,你想要我把他放了。”


    “放了吧。”卓誌欣臉色尚且蒼白,笑容卻已完全恢複了往日的溫暖,“不放了他,他老娘和媳婦兒子怎麽辦?難道要你我來養活?我好容易快有自家媳婦了,可不想替別人養媳婦。”


    徐顯煬再次啞然失笑,一時間覺得心境平和,好生知足,好生感恩,就好像一下子解決了好多難題,落得個渾身輕鬆。


    *


    冬日的京郊一片蒼涼寥落,涼風卷著枯葉在空中翻飛打旋。


    城南永定門外的官道上清清靜靜,僅有一輛孤零零的騾車朝著遠離京城的方向緩緩行駛。


    李祥坐在車夫的位子上,已不知是第幾次回首朝車後望去。


    巍峨壯闊的京城城牆越來越遠,在此望去,就像畫在遠處的一張畫兒。


    “祥哥,”他身後的車簾敞開著,他媳婦韓氏忽然出聲道,“別看了,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去淶水的路我也熟,我帶婆婆去就是。”


    說著竟不等李祥回應,就坐到車前來,硬從李祥手裏取過了馬鞭。


    李祥道:“你胡說什麽?我何時說要回去來著?”


    韓氏自顧自地趕車:“你不必牽掛我們,不就是養兒子養婆婆麽?那麽多沒男人的家口,人也都好好活下來了,咱家怎就不行?”


    車裏的李老太太懷裏抱著孫子,聞聽笑了一聲:“瞧你說的,我身子骨硬朗著呢,自己也養活的了自己。祥子,別忘了你爹當年怎麽教你的。人活一天,就得講一天的良心。沒了良心,還不如不活了呢。咱們一家要是就這麽走了,以後孫兒長大了問起這段過往,我都沒臉跟他說。”


    李祥目光落在妻子的手上,握著馬鞭的那隻手食指少了半截,是前陣子被那個潛伏家中的殺手頭領斬斷的,那幾日總是流血不止,還有些感染化膿,都是近日徐顯煬找了正經大夫幫忙醫治,才總算愈合恢複。


    他鼻子有些發酸,最終還是強忍了下來,跳下騾車道:“娘,媳婦,你們先去,將來……我必會再去尋你們!”


    韓氏蹙了蹙眉,也是堪堪忍住眼淚,點頭道:“你放心去,顯煬……徐大人他,總也不會虧待了咱家。”


    *


    算起來寧守陽已然在京做官十四年有餘,他的府邸坐落於西城,典型的文官家宅,一共五進的院子,在京師之內隻能算是居中的檔次,不算豪奢,也沒多少引人矚目之處。


    若與他在老家保定府鄉下的那所莊園比起來,可是相差了十數倍。


    這是近年來多數文官的慣有做派,人前端著架子,在京城裏不顯山不露水,和光同塵與人為善,卻在自己老家放開手腳兼並土地侵吞民產,儼然地方一霸,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寧守陽因老家保定府離京師不是太遠,不好做得太過引人注意,還算是相當收斂的了。像從前一位做過內閣首輔的前輩家在江南鬆江府,竟然攢下了二十四萬畝的田產,一直為後世同僚仰望欽羨。


    今日寧守陽剛去一位同僚家裏隨了份子,吃了喜酒,回到家宅時已過了戌時,新上任的管家程凱跟進書房裏來,屏退了閑雜下人,小聲報道:“太公,那個李祥今日下午竟找上門來,說有要事要與太公說,小的留了他等在跨院穿堂裏。”


    如程凱、孫良這樣的忠心下人都是寧守陽從老家帶過來的老人,多多少少都與他能攀上一點親緣,依著輩分和地位,就一概稱他為“太公”,寧守陽自己也很喜歡這個稱呼,就沒去要求他們也都如其餘下人一般稱呼什麽老爺、大人。


    寧守陽眉頭一皺:“李祥?他來找我做什麽?”


    這話並非問程凱,而是自言自語。


    自從有了乾清宮那一幕,他在誠王與廠衛麵前就是過了明路,何智恒與徐顯煬或許還不敢直接往他跟前派探子,但心裏是決計已將他的罪名坐實了的。


    當此時候,除了不能讓對方逮到真憑實據之外,就已沒必要再像從前那般藏著掖著,李祥、徐顯煬以及那邊的所有人都清楚知道就是他指使孫良幹了從前那些事,包括扣押李祥家人逼其做奸細在內,這在已知內情的人麵前,已無需隱匿。


    寧守陽略一沉吟,便吩咐道:“帶他過來吧。且聽聽他有何可說。”


    沒過多時,李祥被領進書房,一見寧守陽,他臉上笑嘻嘻的,納頭便拜:“小人李祥,拜見寧大人。”


    寧守陽沒見過他的麵,所有了解都來源於孫良的轉述,見了麵便覺得孫良對李祥的勾畫半點不差,果然一看就像個膽小愛財的貨色。


    他冷淡問道:“你來找我有何話說?”


    李祥起身道:“小人先前得了機會為大人效力,皆因那會子還不知是大人您,小人也未盡心力,差事也未辦好。如今想求大人再給個機會,讓小人將功補過,再立新功。”


    寧守陽上唇的胡須微動,露出一個未成形的冷笑:“你當我不知道?徐顯煬放了你一家,你正對他感恩戴德,怎可能還來背著他替我做事?徐顯煬若是料著這般便可在我手下安插下一個探子,未免也太幼稚了。”


    李祥仍然陪著笑:“您說的沒錯兒,他放了我一家,必定也正以為我對他感恩戴德,所以呢,我若是這會子過去告訴他說,我已然蒙騙了您,成功留在您手底下做事,以後可以為他傳遞訊息,他必定不會懷疑。到時他信了我,還像從前那般對我知無不言,那……還不是您想知道些什麽,就都手到擒來了?”


    寧守陽未動聲色,審視了他片刻道:“那你又是圖個什麽?圖財?”


    “也不光是財。”李祥道,“您也清楚,現在誰看不出來啊?廠公勢力再大,那都是皇上給的體麵,換言之,皇上寵信誰,誰的麵子就最大。廠公他再得寵,也比不過您去啊。您跟他鬥,將來誰勝誰敗,還不是明擺著的麽?我即使不圖名不圖利,單單是為了保條命,也得看準了風向,別跟錯了邊兒不是麽?”


    寧守陽輕哼了一聲:“您要真隻為了保命,這趟走了就不該回來。”


    李祥笑得有幾分得意:“我若是走了不回來,這輩子就隻能做個種地的了。不瞞大人說,我的本事,與徐顯煬相比或許不及,但相比盧剛,總還是綽綽有餘。我聽說了,孫總管曾經許給盧剛一個指揮僉事,我自認比他強,比他有用,等將來您得了勢,賞我個同知做做就成了。”


    寧守陽又靜靜審視了他一陣,道:“我問你,徐顯煬他們對我的意向,已做了何樣的揣測?”


    李祥想了想:“這小人尚且未聽他提及,您也知道,自從他頻繁出入誠王府那時起,我便被孫總管著人看管起來,那陣子一直魂不守舍的,要不然也不會被徐顯煬看出破綻。但這會兒我若再回去,他必定相信我是知恩圖報,到時再想探問什麽,也便容易了。”


    寧守陽靜默思索,留下這麽一個人,隻要著意提防著他,也不怕他能從自己這邊竊取什麽消息報給敵手,但萬一他所言為真,有他隨時通報徐顯煬那邊的動向,可就大有便利了。


    想罷他道:“好,你要這個機會,我便給你。”


    “多謝大人!”李祥殷勤地施了一禮,露出滿麵喜色。


    這喜色倒是半點都不摻假——當此時候,顯煬那邊不便派出探子到這裏來,我若能站穩腳跟,必可幫上顯煬的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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