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正門外大街邊上的一條胡同裏開著一座小酒館, 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卻不在這裏應驗, 盡管酒菜物美價廉,就因為地段不好,這小酒館開了十多年仍然不怎麽紅火,隻是將將維持罷了。


    此時酒館大堂內僅餘一桌客人,店主為著節約, 就隻給他們這桌留了一盞油燈。


    周遭昏暗無人, 李祥對著一桌酒菜大吃大喝, 半點也不客氣,徐顯煬坐在他對麵, 卻是食欲全無。


    良久之後, 他忽然苦笑了一聲:“你不知道,這回說要放你走時, 誌欣就說, 他好容易要娶媳婦了,可不想將來還要幫你養著媳婦老娘。”


    李祥和著酒咽下一大口醬牛肉, 笑道:“你叫他放心,我自己的媳婦老娘, 一定得爭取自己來養。真當我傻呀?見事不好,我隨時能跑啊。”


    哪有那麽容易?徐顯煬歎了口氣, 心緒複雜難言, 臨到今日,即使卓誌欣既往不咎,他心裏也再不可能對待李祥一如從前了, 這始終是個險些殺了朋友的人。


    可是,得悉他回來將功補過,還不惜冒了大險,一旦被人家發現就可能身首異處,自己又該擺個何樣態度?是該為他掛心,還是該覺得這都是他應做的,因而淡然處之?


    徐顯煬問:“他這趟派給了你什麽差事?”


    這座小店他們自多年前就常來光顧,與店主極為熟絡,店主也可算是個鐵杆“閹黨”,此刻又沒別的客人,主人也已回避,說話自然不必擔憂外傳。


    李祥右手食中二指從懷裏夾出一個小紙包來放到桌上:“給你下藥。”


    徐顯煬皺起眉:“這不合道理,叫你把我毒死了,不就捅了馬蜂窩了?對他們有何好處?”


    李祥也說:“我也這麽問他,他隻說叫我少問,隻需將這藥給你下了就是。”


    兩人望著紙包,片刻後,不約而同地說道:“這恐怕並非□□。”


    拿了包吃了會引發什麽特殊症狀的藥來給他,就為了試探李祥的忠誠,如果緊接著徐顯煬依著藥效病倒,就證明李祥聽了話。


    “既然如此,他們為了不讓我懷疑到是你為我下藥,必定不會選什麽猛料,這藥吃下去也不會有大礙。不如我就此吃了,順水推舟,好叫他信了你。”徐顯煬說著便打開紙包,要將裏麵的藥沫倒進湯碗。


    李祥大驚失色,忙抓住他的手道:“你瘋了啊?是不是□□不過是咱們猜測,萬一那老頭兒真是想要你死呢?我告訴你,你死了我可不替你養媳婦!”


    徐顯煬此舉其實是為試探他一下,畢竟李祥剛有過內奸過往,如今這舉動也是虛虛實實,他不敢一舉輕信,見了他這反應,徐顯煬才放了大半的心,指著他一笑:“我不過說笑的,瞧你嚇成這個德性。”


    李祥鬆了口氣:“你也真是沒溜兒。我回去就說見你對我仍有提防,沒機會下藥就是了。料他看重我的作用,也不至於為此就將我撇開。”


    “不不,你就說已然給我下了,但見我沒喝光,也不知效力如何。”徐顯煬將紙包揣進懷裏,“待我回去找劉太醫分辨分辨,到時我裝上幾天病不就是了?實在不行,就找個詔獄裏的死囚灌下去,看看是何效力再說。”


    李祥聽得兩眼放光,真心佩服:“不錯不錯,還是你靈光。如此一來,那老頭兒才好信了我。”


    他遲疑了一下,欠身道:“顯煬你能否告訴我,你與王爺對寧老頭兒的意向是如何揣測的?”


    徐顯煬同樣略作遲疑,才欠身壓低聲音道:“眼下也僅限於揣測,尚無憑據。我們疑心寧守陽是有心謀害今上,扶保誠王上位以圖為奸黨一派翻身。隻不過這次借由耿芝茵的案子被誠王看清了他們的麵目,誠王不再相信他們,還在上次見麵時公然向寧守陽如此宣告。接下來他們又會如何策劃,就不好推知了。”


    這些內情從前李祥確實尚無機會聽他說起,這一聽李祥也是吃驚:“他們竟有偌大的圖謀……”


    因早知對方追殺耿芝茵就是有著極大的秘密需要隱藏,李祥也很快就想明了個中緣由,而後就是一笑:“說來好笑,那老頭兒還問我,你們對他的意向如何揣測。可見縱使王爺已然向他攤牌,他也尚未確定,他這鬼心思已然被你們體察了去。”


    徐顯煬聽後心頭一動,忽明白了一件事:是啊,若非蓁蓁預知後事才提出了這一猜想,我們怕是很難會一氣兒就把寧守陽的打算推想到弑君謀逆那麽長遠。


    所以說,寧守陽也想不到我們竟會猜知這一點,他一定以為我們著眼的還是耿芝茵遇害的案子,思路仍然局限於耿德昌的舊案當中,見到誠王對他那般厭恨,說不定還是一頭霧水。


    這局勢,可是對我們相當有利的啊!


    如此一來,他也就不會如我們所想的那麽猜忌提防,也就更有希望被我們牽著鼻子走了。


    想罷他興衝衝道:“李祥你聽著,你回去後就這般對寧守陽交代……”


    *


    當晚徐顯煬回到何府,先過去了卓誌欣被安置的客房。


    燭光映在紙窗之上,剛一走近,就聽見卓誌欣與畫屏的說話聲清晰傳出。


    “別了吧,這畢竟還是在別人家,叫人家知道了多不好?”卓誌欣好像很局促。


    畫屏就顯得大方多了:“怕什麽?你放心,我手藝高明得很,一定弄得你舒舒服服。”


    這是幹什麽呢?堂堂的錦衣衛指揮使徐大人忽然很有聽窗根的興致,如今他也是過來人了,不至於一聽這等事就臉紅心跳。難道誌欣這麽快就要上手了?實在難以置信,記得好像今早上才聽說他可以勉強下床的。


    他剛湊近了些,就聽卓誌欣道:“罷了,我自己來吧,掏個耳朵何必還要勞煩你?”


    原來隻是掏耳朵,徐顯煬大感失望。


    畫屏道:“是啊,掏個耳朵罷了,你又何必這麽莫不開?聽蓁蓁姐說,徐大人還常給她掏呢。”


    徐顯煬趕快扭頭走了,快得就像唯恐被人揪住尾巴似的。


    回到自己住的跨院,一進屋門就興師問罪:“我給你掏耳朵的事兒你幹什麽要對畫屏去說?”


    正在燈下剪鞋樣的楊蓁嚇了一跳:“你怎知道的?”


    徐顯煬眉頭緊皺,一腦門的官司:“你拿秘事與閨中密友嚼嚼舌頭也沒什麽,可她是個嘴沒把門的,轉臉就拿去跟誌欣說了,以後叫我在誌欣麵前如何抬得起頭來?”


    楊蓁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那……我知道了,我以後都不說就是了。”


    想想也是,原先畫屏是隻與她一個人親,聽了她說什麽也不會傳給誰,可如今人家也有相親相愛的人了啊。


    回想了一下,她撫著胸脯慶幸:“好在我還沒跟她說太多的,原先詢問她如何伺候男人那些話,想必她也不會好意思去跟卓大哥說。”


    看著她挺認真的後怕樣,徐顯煬也是失笑,過去挨著她坐在羅漢床上:“今日我又見著李祥了。”


    當即將與李祥會麵的詳細經過都說了一遍,他知道楊蓁一向不待見李祥,聽他說重新相信了李祥,也不知她會不會不以為然。


    說完了徐顯煬補充道:“依你所說的前世過往,李祥也不過是走投無路之時舍我而去,那其實也算不得多惡劣的行徑。他之前背叛我也是因為家人遭遇挾持,並非為了圖財,這個人雖然毛病不少,其實本性不壞。”


    楊蓁明白他的意思,朝他略略一笑,眉間還是隱著愁容:“你放心,我並不是疑心他對你不忠誠,隻是……眼下越來越多的事已經偏離了走向,與我記憶中的那些不同了。我已經無法預測咱們這些人將來會是個何樣結局。


    你就說王爺吧,他如今是與奸黨劃清了界線,這當然是好事,可是,那些人既然連當今聖上都有膽謀害,難道就不敢謀害他一個親王麽?說不定寧守陽現在就在謀劃,將今上、太子與誠王一並害死,再扶保一個皇親旁支來繼承大統,做他們的傀儡。我費盡心力把王爺拉到了咱們陣營,卻說不上會不會是害了他。李祥……還不也是一樣?”


    不管怎麽說,至少前世李祥還是順利脫身了的。


    她長長一歎,“這一次見到卓大哥受傷我便想過,我一心想要為你轉圜命數,可到頭來其他人的命數如何,是因我轉好還是因我變壞,我都無從預料,也沒去顧及。若是等到將來風平浪靜之時,隻活了咱們兩個……”


    “若是隻活了咱們兩個,也絕不是你的責任。”徐顯煬緊接上她的話道,他發覺自己還是挺粗心的,她預知了後事,就難免比常人更加患得患失,見本來有望能救的人沒救成,她會難過,見本來平安的人因為她的參與而遭了厄運,她就更難過。


    他剛剛竟還疑心她會信不過李祥,實際上,她是同他一樣,在擔憂李祥會因此喪命。


    “李祥,是他自己選的,誌欣,是他自己選的,誠王,也是他自己選的,我……”


    他朝她咧嘴一笑,攬過她的肩膀,“就我是聽你擺布的,但你也知道,我若不聽你擺布,下場隻會更糟。所以,你有何必要多愁善感?咱們大夥身處這個世道,眼看著奸佞橫行,誰都是為了將來能過得更好才努一把力罷了,你還真當自己是菩薩轉世,來普度眾生的?”


    楊蓁也是朝他一笑,心情隨之放鬆了些許。


    聽說李祥去而複返,她其實還是高興居多。


    這一世因為走了一條與前世不同的岔路,才遇見了他們這些人,徐顯煬,李祥,卓誌欣,誠王,畫屏,以及聶韶舞和張克錦他們,這些日子越來越多地見識到了這些人的正直與純善,楊蓁越來越為之觸動,覺得有這樣的人在,整個人世都變得陽光明媚,溫暖如春。


    怎麽能放任那些惡人糟蹋這個人世,傷害這些好人呢?


    無論如何,都必須阻止他們才行!


    *


    寧守陽的府邸今日晚間來了幾位客人,他們上門的由頭,是其中一人得了一幅名畫,一起來請寧公賞鑒品評。


    一行人陪著寧守陽在書房內聊了許久,告辭時都已過了亥時,京城的絕大部分人此時都已入夢。


    書房內僅餘下寧守陽一人,夜深人靜,他也沒有睡意,手中把玩著一串蜜蠟佛珠,坐在紅木躺椅上靜靜梳理著思路。


    方才與那幾位涇陽黨同僚碰麵,寧守陽聽得出來,他們對他行事不慎激怒誠王這一條十分不滿,都有怨怪他壞了事的意思流露出來。


    對此寧守陽也是苦笑,當初這些人跑來跪求他出麵主持大事、承諾以他馬首是瞻的時候,都是何其恭謹?就連前不久何智恒一係在金殿之上提出重審耿德昌一案時,來求他拿個主意、攛掇他不能繼續坐以待斃下去的人,還不也是他們麽?


    當時如果依照他的主張繼續蟄伏下去,不再打那丫頭的主意,現在也不會為對方獻上那麽多的把柄,落得連儲君都得罪了的下場。


    他主持,他做馬首,自然是他承擔最大的風險,那些人隻是需要時煽風點火,出了事便來歸咎於他,等到將來,還不知會怎樣呢!


    可惜,早在邁出那關鍵一步時他便已清楚,這條船一旦上去,就下不來了。


    管家程凱主持送走了幾位客人,折回到書房中來,問道:“太公,留那個李祥住在府裏,會不會不把穩?”


    寧守陽垂眼道:“留他住在府裏,叫他進出都要記檔,無需有人刻意跟蹤也能掌握他的行跡,這樣才最把穩。”


    “可是,他畢竟是個錦衣衛……”


    寧守陽冷笑站起,將手中珠串一拋:“你還真信廠衛神出鬼沒的那套傳言?他們的人真有那麽高明,我還能好好站在這兒?李祥,哼,倘若他真是為了報答徐顯煬來我這裏做探子的,那倒真是個難得的忠義之士,比這些涇陽黨可強多了。”


    比起涇陽黨的態度和李祥的威脅,目前最令他掛心的還是誠王的態度。


    昨晚李祥去與徐顯煬碰麵,今日徐顯煬請了早朝的病假,說是突發急症在家休養。看上去李祥說已下了藥倒是真的。


    據李祥回來所交待,誠王之所以會與廠衛走在了一派,皆因那個董善殺害耿芝茵時留下疑點,被誠王順藤摸瓜查到了孫良這頭。


    這番話聽來似乎並無疑點。這些天寧守陽一直算來算去,方才又將幾名涇陽黨首腦招來府中密謀參詳,都未發覺自己一方曾在那樁大事上露出絲毫馬腳,誠王確實沒有已經覺察的道理。


    或許誠王的怨氣,隻是因為心愛的女子被害而已?寧守陽並不敢放任自己去如此相信,比起誠王,廠衛反而更好對付。隻需他製造個事端,到皇帝麵前訴苦說自己被廠衛查探騷擾,皇帝就一定會去敲打何智恒。


    有了上次麵聖的經曆墊底,寧守陽對廠衛反而更加有恃無恐了。可是,誠王呢?


    寧守陽在屋中來回踱著步,久久不再出聲。


    距他最近的一扇窗外,李祥緊緊貼在磚牆上,隱身於窗台下的陰影當中,又聽了好一陣,見沒什麽可聽的了,擔憂久了會被發現,他就緩緩挪動身形,悄然遁去。


    此時已是月曆十月月底,京師冬夜寒冷徹骨,背靠著磚牆一動不動地挨了一個多時辰,身體已然因寒冷和疲乏變得僵硬,手指腳趾更是幾乎沒了知覺。但李祥心裏卻是很快活的。


    剛才那些官員在時外麵有人守衛,他不好靠前,沒能聽見什麽重要訊息,但從今晚局勢來看,以後總會有所收獲。


    分給李祥住的那間屋子與寧府下人的住處連成一體,夜漸深了,程凱的兄弟程奇和衣在床上睡了一覺,醒來看了看天色,起身套了外衣,出門朝李祥的屋子走來。


    剛一推門而入,隻憑氣味都能判斷得出屋內無人在睡覺,程奇走去床邊,掀了掀棉被,見果然無人,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轉身大步出門。


    沒想到剛邁出房門,就遇見李祥走到了門口。


    程奇一愣,遂逼問道:“你幹什麽去了?”


    李祥已認得他,白天還聽程凱吩咐以後有事都報給程奇即可,這時眨眨眼道:“拉屎啊。怎麽,您這府上原本不許人半夜上茅房的麽?”


    程奇陰著臉:“你屋裏不是有恭桶?”


    李祥苦笑:“您半夜鬧肚子就拉在恭桶裏、聞著屎味兒睡到天亮?您當我多願意半夜出去受凍呢?要不您給我換間帶淨房的套間兒住?”


    程奇仍不放鬆:“你少唬我,你被窩都是涼的,你出去了多半天?”


    李祥翻翻眼睛:“鬧肚子多蹲了會兒不行啊?別看我被窩涼了,我拉的那堆現在肯定還熱乎著呢,要不要我領您去茅廁裏認一認?”


    程奇惡心得直反胃,再沒心思與他胡攪蠻纏下去,又警告了一句:“你最好老實著點,別當別人是傻子!”就走了。


    李祥回到屋內,關了房門撫著胸脯壓驚:好險好險,可見事兒沒我想得那麽容易,以後還需步步謹慎,不然的話……媳婦老娘真要托給別人養了。


    *


    教坊司裏,奉鑾張克錦的那間值房並未被火災波及,但為了避免睹物思人,屋中擺放的所有茶葉都被撤了出去,如今那張寬大的桌案上麵擺了十幾本書冊,其中有的嶄新,有的則已然陳舊得發了黃,卷了角,但它們都有著一個相同之處——封皮上都寫著《還魂記》三個字。


    張克錦已比楊蓁離開那天瘦了許多,從一個精壯的中年漢子蛻變成了個精瘦的中年漢子,臉上的皺紋也因此明顯了許多,這會兒看著攤在麵前的十多本戲文,他臉上愁眉不展。


    都找過這麽多版本的《還魂記》了,卻沒有一本上有著與蓁蓁所說那幾句一模一樣的唱詞,這該怎麽辦呢?自己作為教坊司奉鸞,竟連這點差事都辦不成,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


    主管戲子的蔣繡站在桌案前陪笑道:“大人啊,實在不是咱們不盡心,您看看,連前朝人改的《還魂記》咱們都給找出來了,還能怎麽找啊?說不定那隻是民間哪個文人隨手改的,從來就沒送到過咱們這兒來,還叫咱上哪兒找去?就連那個腦袋搬家的耿德昌都還改過《還魂記》呢,別人……”


    沒等說下去,就見張克錦蹭地一下撲到桌案上來,揪住他的脖領子逼問:“你說什麽,耿德昌也改過《還魂記》?他改的那本可在這裏?”


    事涉疑案,不用楊蓁交代,張克錦也知道個中內情不能外傳,連他也並未得悉詳細案情,但至少知道事情與耿德昌密切相關。


    他沒說過,手下這些人自然也就想不到大人要找《還魂記》與耿德昌有何關係,以至於張克錦竟也到此時才得知,原來耿德昌自己就改過一份《還魂記》。


    他深恨自己愚蠢,耿德昌是進士出身,自己也改寫過戲文有何奇怪?蓁蓁托畫屏來打探戲文,明確提及與耿德昌相關,他找了這麽多天,竟然都是白費工夫了。


    蔣繡嚇了一跳,若非被他揪著,就要嚇癱倒地上去了,定了定神才答道:“大人,您想想,耿德昌剛死那會兒風聲多緊?外麵都瘋傳,說酒館裏有人議論他一句都要被抓進詔獄活活打死,咱們哪敢留著他寫的戲文?早就……燒了啊!”


    張克錦放開了他,以手錘擊著桌麵,梳理了一陣思緒,擰著眉頭道:“我問你,耿德昌改的那版戲文,咱們的人排過沒有?”


    “排過啊,那會兒耿家要給耿德昌辦四十整壽,要咱們依著他那份戲文排戲,結果沒等壽宴辦成,他就……”蔣繡說著忽地恍然,一對八字眉大大舒展,“我知道了,將當初排戲的戲子都找來,咱們一人一段,再把戲文攢起來就是了!”


    戲子排戲,唱詞都是要背下來的,排練前自己就要試唱許多遍,排練時又要唱幾遍,想忘也沒那麽容易忘,才時隔四五個月的工夫,重新撿起來勢必不難。


    張克錦嘿嘿笑著,“啪”地一拍桌子:“那還不快去辦!”


    *


    天氣一天比一天更冷,日子也一天天接近了皇帝為徐顯煬與楊蓁定下的那個吉日。


    這一天終於下了今冬的頭一場大雪,一下就持續了兩天,皇城之中處處都是拿著竹篾掃帚掃雪的宮人。


    乾清宮西梢間裏,皇帝放下剛剛批閱好的奏折,從南炕邊站起身,動了動坐酸了的雙腿。候在一旁的何智恒立刻上前幫他揉捏膝蓋。


    皇帝卻擺擺手:“罷了,這些事不需你做了。”


    隨侍的年輕宦官後知後覺地過來,替重新坐下的皇帝捶著腿。


    雪下個不停,從這裏望過去,都能隔著窗紙看出回字形窗格上積了一層絨絨的雪花,使得橫向的窗棱陰影就顯得比豎直的粗了一道。


    皇帝望著窗紙,閑閑地道:“顯煬的婚事,又擱下了吧?”


    何智恒道:“是,雖說浪費了爺爺給指的好日子,可也是沒法子的事兒。”


    因為安民廠爆炸影響,朝臣們借題發揮,四處攀扯,把近年來皇帝的各樣行徑都與天譴聯係上了,縱使已將戎狄奸細的審案結果公布出去也壓不住他們的聲浪,至少民間還是人心惶惶,皇帝無奈之下,還是順從他們的意思降了罪己詔,至少也為安個民心。


    這樣時候,身為近臣再繼續操辦婚事自然是不合時宜。


    皇帝笑了笑:“不必如此,又不是國喪,連這都要耽誤婚事,沒的讓那些聒噪生事的朝臣得意。你傳朕的話給顯煬,婚事照常辦,反正依你和他的性子,一定都沒打算大操大辦,也不怕倉促,日子還定那一天就是了。”


    何智恒自然唱喏答應,目光朝紫檀木炕桌上的一份奏章望過去,臉上現出一絲憂慮與赧然。


    皇帝飲了些茶,重新在炕桌前坐好,拿起了何智恒所望的那份奏章來翻看,才看片刻,他的臉色就陰沉了下來。


    何智恒已知結果,隻有默默垂眼等待。


    過不多時,皇帝將奏折“啪”地扔到桌邊,朝他問道:“這事你知道是吧?”


    “回爺爺,奴婢確實知情。”


    皇帝手指點著桌麵,聲調高了幾分:“那你來告訴朕,他是想幹什麽?”


    何智恒躬身道:“爺爺息怒,王爺他也是一心想要為您分憂……”


    “分憂?”皇帝一聲冷笑,“國朝至今二百六十餘年,何時曾有過皇帝政務要個親王來分憂的?他糊塗,你也隨著他一塊兒糊塗?遼東防務這麽大的事,你竟然讓他來插手拿主意?”


    “是,奴婢萬死。”何智恒跪了下來,低著頭咬著牙,艱澀地說出早已備好的說辭,“都是王爺他向奴婢反複保證,說皇上一向對他寵信有加,他的主意也便是皇上的主意,要奴婢聽他這一回,奴婢……竟一時糊塗,沒來知會爺爺一聲,是奴婢的過錯。”


    “寵信有加?我也確實是太過寵著他了!”皇帝語音淩厲,“去,宣他立刻進宮來見朕!”


    “是是,奴婢這便去。”


    *


    才兩刻鍾的工夫,何智恒已站到了誠王府書房裏,麵對誠王。


    “……王爺,依奴婢看來,皇上今日是動了真怒,奴婢追隨他這些年,還極少見他如此震怒,王爺您……”何智恒滿麵都是憂慮,“您將來究竟是做的何樣打算,可否對奴婢透露一二?萬一皇上真要降罪於您,也好讓奴婢幫著您想個法子。”


    誠王卻顯得十分輕鬆,站在書架邊,信手翻弄著架上書冊,一開口全然不著重點:“顯煬的婚事準備的如何了?”


    何智恒微微一怔,答道:“顯煬本就無意大辦,已準備得差不多了。今日皇上還說叫顯煬依舊在本月二十八完婚。”


    二十八,誠王望著掛在牆上的紅紙曆頭,雙眸閃出些許惆悵:還有十來天呢,看來,是趕不上了啊……


    再轉過身時,他又是一副平靜神色:“讓廠臣費心了,接下來的事都無需你管,你隻需記得我囑咐你的話,此事能瞞得徐顯煬多久就瞞多久,盡量別叫他知道。”


    何智恒深深一歎:“是。”


    當即誠王吩咐下人為他更衣,準備入宮。


    出門之時,他向隨行的侍衛統領薛哲問道:“安排給你的差事可辦妥了?”


    薛哲低聲回道:“王爺放心,眼下寧守陽必定已然收到了消息。”


    誠王點了頭:“好。”


    *


    “皇兄不必責怪何廠臣,都是我軟磨硬泡,才叫他答應了的。”一番虛禮過後,誠王不待皇帝責問,就主動解釋道。


    皇帝態度冷淡:“好,我不責怪他,那你來說說,你又是想幹什麽?”


    “臣弟看出寧守陽居心叵測,他一心想要接手遼東事宜,雖未成行,也已安插了人手在遼東,被我截下升調文書的那幾個人都是他的門生故舊,倘若讓他逐步安插勢力在遼東,將來皇兄縱然不去應允他的戰略,遼東也要由他掌握。我不過是防範於未然。”


    看著誠王站在麵前,聽他說出這些話,皇帝隻覺得荒唐得好笑:“我簡直都不敢信,這些話竟是出自你的口!”


    他臉色冷下來,手指叩擊著桌麵,“這些年我再如何寵著你,也未見你有過任何出格之舉,我還當你早已長大懂事。如今,我禦筆親批的升調文書,你竟然說扣就扣了,扣完了都還不來與我說一聲,若非外臣上疏,我都還被蒙在鼓裏。我問你,這皇帝是你做,還是我做的?”


    這最後一句的意思已是相當嚴重,誠王並無懼色,仍據理力爭:“若非心知皇兄篤信寧守陽,我又何必來插這個手?目下我雖無證據,卻敢斷言,寧守陽就是居心不良,當日他力主盡快斬殺耿德昌結案,以及指使管家謀害耿家小姐,都是因為他有把柄被耿德昌拿住,他想要殺人滅口!”


    皇帝冷笑道:“你怎就咬住他不放了呢?就因為他家管家殺了你看中的女人?好,就算是他主使管家殺了你那位耿小姐的,那又說明什麽?他與耿德昌結了仇,就是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


    誠王的聲調也高了起來:“皇兄怎地如此糊塗?他的主張不得采納,鬱鬱不得誌,當然就可能想別的辦法突破,就像那些涇陽黨人一樣,他們全都篤信自己的主張是利國利民的善舉,誰擋了他們的路誰就該死,耿德昌如此,我亦如此,皇兄你何嚐不是如此?你信不信,被寧守陽得知我對他有了威脅,他一樣可以像殺耿芝茵一樣,派人來殺我?”


    “你住口!”光是他這語氣態度便已將皇帝徹底激怒,皇帝臉色陰沉如水,目中怒氣隱現,“你跪下!”


    誠王依言跪了下來,雖不再說話,卻仍緊繃著臉,像個執拗不知錯的孩子。


    皇帝靜靜瞪視了他一陣,臉上的怒氣還是淡去了些許,最後冷淡道:“你回去準備一下,盡快動身,去信陽就藩吧。”


    河南信陽,是早就為他議定的藩地,隻因皇帝一直不願他離京,就將這事一直擱置,連那邊的王府都還從未著人為他準備過。


    河南信陽,並不是什麽富庶之地,他這般“盡快”動身過去,連到時住在何處都還無法確定,對他這個十八年未離過京城、養尊處優的皇子而言,這已算得上個不小的懲罰了吧?


    誠王並未多說什麽,應了聲“是”就起身告退,剛走至門簾跟前,又聽皇帝道:“走時就不必來陛辭了。”


    如此一說,這就是最後一麵了。


    誠王回首望去,隻見到皇帝背對著他坐在炕邊,竟連兄長的正臉都無法再看上一眼,他狠狠壓下湧上心頭的酸楚,出門而去。


    雪下了近一尺厚,幾乎闔宮雜役下人都被動員起來掃雪,乾清宮廣闊的前廣場是一片掃淨的濕涼磚地,雪水凍成了薄薄的一層冰,比不掃的雪地還要滑。


    隨行侍從有意攙扶,誠王卻擺擺手沒讓。


    有這段時日主動透過去的訊息,傳過去的暗示,必會令寧守陽以為,誠王已然對他深惡痛疾,為了對付他,拆他的台,連觸犯藩王身份的大忌都顧不得了,竟然直接去插手朝政,還是邊防軍政,簡直就是為了治他於死地無所不用其極。


    寧守陽必定會因此如坐針氈,為了保住性命和地位,防止今上有朝一日被親弟說動,他隻有鋌而走險,斬草除根。以他都有心弑君謀逆的膽量,買通殺手謀害一個親王已經算不得什麽了不得的事。


    誠王走在乾清宮廣場的中間,駐足回望。巍峨壯麗的乾清宮高踞丹陛之上,方才的兄弟對話仍然清晰在耳。


    他是親王,是先帝爺僅存的兩個皇子之一,地位尊崇骨血高貴,既不是忠仆也不是死士,犯得上為了讓那個糊塗兄長辨清忠奸就去慨然赴死麽?


    他才十八歲,還不想死呢!


    可是,如果隻是簡單遇個刺,受個傷,以皇兄看來,一定會判定是他自導自演,有意攀誣寧守陽的吧?


    隻有真見他死了,皇兄才可能頓悟清醒。


    這就是那日聽了徐顯煬轉述楊蓁的話之後,他所做的決定。


    或許,前世犯下的過錯既然今世還未成行,就不該算作他的責任,但一想到那個一步之差就險些釀成的巨大惡果,他就無法釋懷,就會覺得,自己有責任不惜一切代價去挽回補償。


    至少說,若非他先前一味堅信何智恒是奸宦,給皇兄留下了天真執拗的印象,這一次皇兄就不會那麽聽不進他的話,而且,也不會給了奸黨謀害君上的希望。


    確實是他犯過的過錯,把局勢拖累成了今天這個被動局麵。


    這天下都險些因他一人遭了殃,而少了他一人卻不會有何損失,還會對許多人大有裨益,那又何妨走出這一步呢?


    以現今的局勢,即使廠衛抓到了寧守陽的把柄,獻於皇帝麵前,隻要皇帝不信,便可判定是他們有意栽贓。這樣與對手纏鬥下去,還不知何時才能扭轉劣勢。一著不慎被寧守陽成功挑撥,還很可能會為徐顯煬等人引來大禍。


    他確信,自己這個辦法就是最簡潔、最有收效的辦法。


    隻是,他不能去讓徐顯煬知道,徐顯煬倘若知道了他想以性命換取皇帝醒悟,一定會阻止他。


    其實連廠公何智恒也不清楚他的打算,若論心機,何智恒恐怕並不比徐顯煬更精明,廠公的好處就在於忠實,相信他的作為必是對皇上有益的,廠公就情願配合,甚至不來問清因果,處處謹守一個忠仆的本分。


    通過此次合謀,誠王也終於真心相信了何智恒,相信等他不在了,有廠公與徐顯煬這些人忠於皇兄,一定能徹底掃除奸黨,重建一個太平盛世。


    想想也是諷刺,原以為今日皇兄對他的判決隻會是閉門思過,想不到皇兄對他此舉的反應比想象得還要大,也可見對寧守陽的信任也比他想象得還要牢固。


    竟然要他去信陽就藩,還要盡快動身,這下倒還方便了他給寧守陽留機會下手,入府行刺多麻煩啊?在他離京南下的路上設伏刺殺就便利多了。


    此刻眼望乾清宮,誠王輕挑唇角,心裏隱隱有著一分孩子氣的賭氣執拗:我就不信看見我死在他手裏,你都還能接著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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