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蓁忍不住問:“那麽, 王爺現今對寧守陽的遼東策略又是如何看的, 可覺得他策劃得有理?”


    她隱約記得,前世新帝登基之後似乎確實重用了那個叫寧守陽的人。他也是曾經信任了寧守陽的啊。


    那麽此時呢?他會不會仍然覺得寧守陽的主張是對的,覺得今上沒有采納是一大遺憾,從而覺得他們不該與寧守陽敵對,反而該想方設法勸今上同意他的主張?


    誠王溫和的眸光中陡然閃出寒意, 唇畔露出一抹嘲諷:“有心謀害我兄長的人, 任他是千古難得一見的名臣良將, 我又豈會容得下他!”


    他的立場根基,竟是親情。


    楊蓁不覺為之震動, 都說皇家親情薄如紙, 可見此言不適用於他們兄弟身上。那個人有了冒犯他兄長的意圖,就已被他判定為仇敵, 再有什麽政治主張都不重要了。


    徐顯煬對此倒是絲毫不覺意外, 誠王此人在他眼裏可稱得上薄情寡義,但唯獨對今上的兄弟之情是真真切切的, 這或許與他們幼年的經曆相關。


    當初先帝即位之前很不受寵,幾次險些被褫奪了太子之位, 帶累的誠王與今上兩名皇孫也終日擔驚受怕,少人關愛, 因生母早喪, 兄弟二人同為一位養母養大,在一處生活多年,也算得上共患難, 感情深厚是理所應當的。


    正因如此,當初聽楊蓁問起誠王會不會有謀逆之心,徐顯煬一口就否決了,深知那絕無可能。


    他問道:“那麽依王爺看,咱們下一步該當如何?”


    誠王垂眼道:“你不是說過麽,此案的一切進展都還未曾向皇兄奏報。你回去便與何智恒商量一下,明日我隨你們一同進宮,將此事原委一五一十報給皇兄知道。”


    徐顯煬有些吃驚:“可如今空口無憑,恐怕今上不會相信……”


    誠王微微冷笑:“李祥不是說了,與他聯絡的是一個操保定口音的中年人麽?你去告訴他,一口咬定那個人就是寧府管家孫良!將來叫他與孫良公堂對質也要咬定這一條不鬆口。明日進宮時由我去向皇兄說明過往,我就不信,聽說了寧守陽家的總管膽敢差人潛入王府殺人,皇兄還會對他半點都不生懷疑。”


    徐顯煬醒悟過來,施禮道:“下官遵命。”


    誠王是受不了明知兄長身陷險境還按兵不動了。這一招使出來雖說尚無勝算,可但凡能說動今上對寧守陽稍稍有一點生疑,他們縱還不能直接對寧守陽封府搜查,至少也能放開手腳安插密探,到時不愁尋不到真憑實據。總比眼下的局勢要主動得多。


    幹爹叫他多聽聽誠王見解,徐顯煬已經對這話越來越信服了,論見識,自幼受著皇家教養的誠王不知比他要高多少,近些天也可看出,若論魄力,誠王也比他強著一籌。他的見識與身份都局限著他的魄力,誠王卻要好得多。


    他們得以與誠王聯手,可算是得到一大臂助。


    這一切,還要歸功於媳婦啊。徐顯煬偷閑朝楊蓁望了望。


    而此時楊蓁卻在心感好笑:明明是授命李祥為他們說謊,還算什麽“一五一十”報給皇上呢?


    難為王爺與徐大人兩人商議如何欺君,也能如此坦然,如此默契。


    誠王瞟了楊蓁一眼,卻將她臉上隱含的笑意會成了另外一番意思,便道:“經過前兩日這番折騰,許多事也都沒必要再去藏著掖著了,今日蓁蓁就大大方方地隨你出門,回你家去吧。”


    徐顯煬與楊蓁雙雙一愣,互相望著,都有些難以置信:我們終於能回家去了?如此好事竟會來得這麽快?


    誠王一笑:“怎麽,是不是王府招待得太過周到,讓你們流連忘返了?”


    徐顯煬與楊蓁才醒過神,連忙雙雙向誠王施禮道謝。


    誠王神色有幾分複雜,似有些難言的心事,默了一陣方道:“蓁蓁別忘記將之前我送你那些東西帶著,那是義兄給你的嫁妝,你不拿,未免太不給我麵子。”


    那些賞賜被楊蓁收在櫃櫥裏,這些天下來看都沒去看過一眼,若沒他這話,楊蓁肯定是不會帶走的。


    聽完他這話,楊蓁莫名有些鼻子發酸,算起來她進誠王府尚且不滿一個月,其間卻已發生了許多事,她與徐顯煬的關係,與誠王的關係,都與她進府之前全然不同了。


    其實仔細回想起來,雖然她最初是被強行帶回王府的,但也不可否認,那時誠王是無意間救了她一命;而且,她在最初一段時候步步謹慎,對誠王大有提防,甚至還惦記過行刺他,實際上誠王對她,卻是從一開始就很好的。


    楊蓁又鄭重施禮道:“王爺厚待,我此生莫敢相忘。”


    離開王府時,徐顯煬沒有騎馬,而是陪楊蓁乘車。


    見到她若有所思,徐顯煬問:“在想什麽?”


    楊蓁直言道:“我一直都在奇怪,王爺明明十分多疑,明明很難相信誰,可他又為何偏偏信了我呢?我自問也沒做過什麽贏得他信任的大好事,可他就是信了我的話。就說對方有意謀害今上這事兒,如今無憑無據,隻不過是我的一個猜想罷了,可看樣子,他倒已經認定事實如此了。”


    徐顯煬似笑非笑地瞥著她:“那我也問你一句,你最初又是為何信了我的?外間人們都說我殺人不眨眼,心狠手辣,你又為何早早就信了我的為人,一心幫我?”


    這話楊蓁當然無法實話實說,她愣了愣道:“我慧眼識人,不行啊?可王爺不是啊,你與他共處兩年,他都不信你的話,為何偏要信我的呢?”


    徐顯煬挑著眉,怪聲怪氣地說:“那隻能說明,我家娘子天資過人,手段高明,無需刻意為之,便可博人信任。”


    楊蓁雖未得他直言回答,卻忽然體會到了他的意思,她當初會無條件地信他,除了前世見識了他的人品做派之外,更是因為有了情意做為根基。


    就是因為對他動了情,才義無反顧地信了他。


    ——難不成就像我信他一樣,誠王信我,同樣是因先動了情的緣故?


    可如此一想,倒比之前更加不可思議了:他又幹什麽要看上我呀?那些日子我都沒給過他多少好臉色,他那麽驕傲的一個人,怎可能來看上我?


    總之百思不得其解。


    她看看徐顯煬,有心問他“你是不是懷疑他對我有那種心思”,卻又怎麽都開不了口。這話能怎麽說呢?


    頭一回踏入徐顯煬那所宅邸,楊蓁難掩心中興奮。


    老管家吳大同笑容滿麵地前來迎接:“大人總算回來了。”


    徐顯煬為他們引見:“這是吳管家,家中大小事務俱由他管,有何需要都問他就好。吳管家,這位就是新夫人,你總說自己管家太累,力不從心,以後有她在,你也可歇著些兒了。”


    楊蓁本還覺得這樣婚禮都未曾辦過便貿然上門,不知對方會如何突然,如何揣測,沒想到吳管家聽後燦然笑道:“夫人終於來了,卓大人早就知會我等灑掃庭除,候著大人帶夫人上門,大夥兒早就盼著夫人來呢。”


    一句話說的徐顯煬與楊蓁都定在當場,半晌無言。


    那位心細如發、總在為別人操心的卓大人,還不知能否再回來了。


    “我想回頭對王爺說一聲,叫畫屏過去照顧卓大哥。”進入正屋後,楊蓁對徐顯煬道。


    徐顯煬有些意外:“為何要叫她去?”


    楊蓁歎了口氣:“畫屏是早就對卓大哥心有好感的。前日聽我說起卓大哥受了重傷,她哭了一宿,方才離開王府前我去與她道別,她還求我說,務必讓她再去見一見卓大哥。我就想著,畫屏這陣子被陳嬤嬤當丫鬟訓練著,伺候傷者想必還合適。卓大哥如今境況危急,廠公也無暇親自照管,能安排一個真心關切他的人守在跟前,總是好的。”


    徐顯煬猶疑道:“可是,誌欣畢竟身為男子。你叫一個小姑娘去貼身伺候他,將來如何尚不可知,就不怕毀了她的名聲?”


    卓誌欣還能否醒的過來,縱是醒過來,又會否答應娶畫屏,都是未知之數。


    楊蓁苦笑道:“以畫屏的出身,還在乎什麽名聲?她不過是想償一份心願罷了。”


    徐顯煬默了一陣,便點了頭,喟然道:“蓁蓁你說,我一直堅持找出真憑實據來斷案,是不是太過迂腐了?倘若我從開始也如往屆錦衣衛前輩那樣,懷疑上了誰就請旨抓了來刑訊逼供,說不定現今案子已經查明了,李祥也不會被人收買,誌欣也不會……”


    楊蓁握起他的手道:“你還未看明白麽?那些人之所以如此猖狂地竄上跳下,正是因為他們害怕被你拿到真憑實據,如果你像從前的錦衣衛高官那般隻管抓人刑訊,對他們反而構不成偌大威脅,隻會多添幾樁如柳湘那樣的案子來給你和廠公抹黑名聲罷了。”


    徐顯煬望了她片刻,失笑道:“你說得有理,連你看事也是比我明白的。”


    “這話說的,就好像我就不該看事比你明白一般。”楊蓁嗔道,上前踮著腳尖摟住了他的脖子,“等邁過這道坎兒,咱們還有好長的日子要過呢,過去了就好了。”


    “是啊,過去了就好了。”徐顯煬摟住她的纖腰,在她耳邊親了親,“咱們畢竟尚未正經辦婚事,這就讓你住進來,未免惹人閑話。依我看,還是先送你到幹爹那邊去住,回頭我去將你嬸嬸也接到京城裏來。”


    見到楊蓁神色有些古怪,他放開手問:“想什麽呢?”


    楊蓁道:“我問你,送我去幹爹那邊住,你又打算住在哪邊?”


    連她住在王府時他都堅持夜夜造訪,這回送她去何府居住,他怎可能甘心與她分開住?可如此明晃晃地點明,未免顯得徐大人的一番考量太過虛偽了。


    徐顯煬一高一低地別著眉毛,自牙縫裏吐出一句話來:“本來顧念著誌欣的事,我還沒心思與你個小妮子多計較,如今看來,今晚還是得好好收拾你才行!”


    楊蓁眨巴著眼睛,怯怯地道:“大人……當以公事為重啊。”


    徐大人自是以公事為重的。


    輪到公事,徐顯煬就雷厲風行起來,當日便與何智恒商議好了次日進宮麵聖事宜,也將結果去報知了誠王,同時向誠王討要了畫屏過來照看卓誌欣,不免要被誠王打趣上一句:“你一氣兒要走了我兩個丫鬟啊!”


    徐顯煬挺客氣地回他:“王爺丫鬟還多,又不缺這兩個。”


    “可是就這兩個最出挑啊。”誠王卻愈發陰陽怪氣,“不信我叫丫鬟都集中起來給你看,讓你挑挑其中還有沒有比得過這兩個的。”


    徐顯煬牙根發癢,真恨不得直說:別當我看不出你對我媳婦動的什麽心思!


    ……


    “隻因蓁蓁是本案的重要證人,我想帶同她一起進宮麵聖。”


    次日早朝過後,徐顯煬來到王府見誠王時,對誠王如是說道。


    誠王正在寢居梢間裏由丫鬟伺候著更衣,頭上烏紗翼善冠,身上穿盤領窄袖赤色袍,前後及兩肩各用金線織一條盤龍,腰係玉帶,腳穿皮靴。這是親王進宮所穿的標準服飾,與東宮太子製式相同。


    聽徐顯煬說完,他嗤地一笑:“帶她進宮?你以什麽名義?縱使你當日便為她討個誥命,她進宮謝恩也是麵見皇後,又不是見皇兄。難不成你想叫她扮作醫婆?”


    依國朝慣例,民間女子不得隨便入宮,縱是嬪妃的母親,不得旨意宣召也不能進入宮內。隻有“三婆”,即奶婆、醫婆、穩婆可以隨時進出宮掖。


    按照此例,楊蓁確實沒有名正言順被帶進宮的可能。不過,徐顯煬輕鬆一句話便叫誠王再也無話可說。


    “蓁蓁是已選好要入宮的宮女,幹爹為其安排,走宮女出宮探親回返的路子進去便可。”


    是啊,她還是應選宮女呢,若非被他換入教坊司,她早就進宮了。誠王啞然失笑,才幾個月前的事,現在想起卻像是隔了一世了。假如當初他沒去差薛哲帶她離開宮女所,如今他們這幾人的命運,怕是會十分不同的吧?


    準備就緒出門之時,誠王向徐顯煬問:“你說說,你是何時對蓁蓁動了情的?”


    徐顯煬很意外他會有此一問,直言回答:“回王爺,依下官事後回想,應是早在流芳苑那日,蓁蓁替我解圍,與她共處一晚……相談一晚之後吧。”


    誠王點了點頭,似是而非地說了一句:“還是挺早的。”


    徐顯煬真想緊接著問一句:“那王爺您呢?”


    自然,他還是忍住了沒問。


    今天是十月十六,不知為何,一早聽見何夫人翻著曆頭說起今日這個日期時,楊蓁恍惚覺得,記憶中的今天——至元九年十月十六,是個特別的日子,會出點特別的事兒。


    可惜她思來想去,也未想到究竟是何事。


    她早就去仔細回想梳理過,看有哪些已知即將發生的事情可能影響到自己,或是徐顯煬,卻收獲甚少。


    前世她一直住在昌平鄉村,無緣見到邸報,對京城裏的大事隻有一些耳聞,還都是經過城裏城外的百姓們多番傳說後的風聞,連孰真孰假都不好分辨。


    她隻知道再過一年多皇上會駕崩,似乎皇子早在那之前就過世了,然後誠王上位,清洗閹黨。連皇帝究竟是死於什麽病都不得而知。


    隻到了今日,她忽然覺得十月十六這個日子熟悉,可到底為何熟悉,她又想不出。這感覺實在很窩心,就像吞了顆果核卡在喉嚨裏,咽不下又吐不出。


    直至乘車由何智恒送至皇城,進了最北端的神武門,楊蓁還在絞盡腦汁地想今天到底會出什麽事。


    何智恒見她心不在焉,還當她是即將麵聖心裏惶恐,下車時就笑著寬慰她:“皇上自來仁善謙和,你又無需多說話,縱使出了點差錯,皇上也不會怪你,不必害怕。”


    楊蓁笑著點頭:“幹爹,我省得。”


    昨晚徐顯煬初初定下要攜她一同進宮麵聖時,她還有些惶恐,臨到此時,被十月十六這個日子占據了心神,反倒不怕了。


    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不年不節,也不是皇上的千秋壽誕,按理說前世能被她記住具體日期的大事件少之又少,可眼下麵對著與前世已然大不相同的境況,絲毫尋不到任何根據,任楊蓁想破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隻是能隱隱感覺得出,今日要出的那件事,總不是件好事。


    進入神武門後,何智恒便將她交給一位相熟的宮女姑姑引領,自己則過去前殿與徐顯煬誠王會合。


    楊蓁謹記何智恒昨晚告訴她的各樣規矩,亦步亦趨地跟在宮女姑姑身後,沿著灰條磚鋪就的宮道一路向南走來。


    宮裏宮女都是統一配發的服飾,楊蓁今日亦如尋常的少年宮女那般,穿了一身素淨的竹根青色提花棉布夾棉襖子,下配深石青色的雙膝攔馬麵裙。領路的宮女姑姑品秩高些,隻在與她相同的襖裙外麵加了一件藕荷色比甲。


    楊蓁穿著這一身走在宮內長長的夾道裏,被瑟瑟北風正麵吹著,冷得有些發抖,但還是堅持依照從宮女所裏學來的規矩,將全身端得直直的,不縮一點脖子。


    從神武門去到乾清宮這一路全靠步行著實不近,半路上還有一樁奇遇。迎麵見到幾名宮女排成一行縱列走來,當前一個竟是從前宮女所裏教她規矩的梁嬤嬤。


    錯身而過時,楊蓁朝梁嬤嬤嫣然一笑算作招呼。


    梁嬤嬤卻看著她一怔。楊蓁看得出來,她是根本沒能憑這一眼認出自己是誰。想來也是感慨,不知當日與自己一同受訓的那些女孩子如今怎樣了,在宮裏過得可好。


    宮女姑姑帶她去到乾清宮,送她到一處廡房等候,自己就退了出去。


    這裏是專門候著見駕的地方,徐顯煬與誠王都已等在裏麵。楊蓁剛一進屋,徐顯煬便迎上來,關切道:“很冷麽?瞧你這嘴唇而都凍紫了。”


    楊蓁見他當著誠王的麵不但如此問候,還要來握她的手替她焐著,大感不好意思,忙縮了手道:“無妨的,在屋中呆上一會兒也就好了。”


    誠王悠哉地坐在一旁的官帽椅中,微挑眉心,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


    徐顯煬接著囑咐:“你別怕,到時話都由幹爹去說,我與王爺來補充,你隻需站在一旁聽著,最多被今上問上幾句話,你據實回答就好。”


    這番話他自昨晚到現在已說了四五遍,楊蓁啼笑皆非:“知道了知道了。”


    誠王插口道:“你擔心些什麽?她應付我時那般遊刃有餘,換做皇兄,我不信她便能怕到哪兒去。”


    徐顯煬心想:她那會兒不怕你,是因為把你當壞蛋,真遇上讓她心生敬畏的就不一樣了。


    他還清晰記得楊蓁初見何智恒時的反應有多誇張。


    過不多時,何智恒進門來道:“王爺,顯煬,皇上宣咱們覲見了。”


    誠王站起身來,與徐顯煬都低頭檢查了一下儀容,未等出門,何智恒又道:“王爺須得心裏有個準備,今日之事恐怕有些出乎咱們意料。寧守陽此時正在裏麵,隻不知是何來意。”


    誠王、徐顯煬與楊蓁三人俱是神色一凜,誠王問:“怎麽,皇兄留了寧守陽在,還宣我們進去?”


    何智恒一對花白的長眉緊緊鎖著,喟然道:“正是。”


    如果寧守陽是為不相幹的事覲見,皇帝一定會在送走了他之後再宣他們進入,如眼下這般,寧守陽是為何而來就不難猜了。


    屋中幾人都不由心情沉重了起來。


    當下楊蓁繼續候在原地,何智恒引領誠王與徐顯煬登上丹陛,來到乾清宮正門跟前,隔著門簾報了一聲,得到裏麵應聲之後,小宦官挑起門簾,請三人進入。


    乾清宮內被地龍與暖爐烘得溫暖如春,拐進了西梢間,就看見至元皇帝白淇珩身穿月白緞子盤龍團花常服坐在南炕邊上,下首的官帽椅中坐著一個身形清瘦的老人,身穿緋色官袍,胸前繡著三品侍郎的孔雀補子,下頜垂著五綹花白長須,正是時任兵部右侍郎的寧守陽。


    臣下對藩王亦執臣禮,見到他們進門,寧守陽立即站起身來。盡管如此,還是能看得出他在皇帝麵前的過人體麵——以一般臣下而言,應該是自聽見奏報誠王要來時便起身恭迎才對。


    當下誠王與徐顯煬一同向皇帝施禮見過,寧守陽也向誠王施了禮,皇帝為誠王賜座,本也叫徐顯煬與何智恒一同落座,卻被兩人婉拒未受。


    何智恒是家奴,在有外人在時與主人同坐未免不妥,徐顯煬則不願在幹爹站著的時候自己落座。皇帝明白其中關竅,也未堅持。


    “你們的來意,朕已明了。”皇帝對他們道,“稚愷公方才已然言明,是他家管家孫良因早年與耿德昌結下宿怨,一心想要報仇雪恨,他挨不上耿德昌的身,就想著在其死後殺了耿家小姐泄憤。最近你們都牽涉其中的那樁案子都是他的手筆,稚愷公已然查明,並將孫良及其涉事手下一並交由刑部大獄收監。”


    果然如此!誠王、徐顯煬與何智恒三人聽完,心中浮出的均是這四個字。


    對方知道派人刺殺柳仕明被他們挫敗,知道他們解決了盧剛,又解決了李祥和那三名殺手,即使尚可確定沒有什麽真憑實據落在他們手上,也是要為自保采取點措施的了。


    這就是寧守陽的措施,丟卒保車!


    如此一來,寧守陽就是主使人的猜測已可落到實處,可是,偏偏被他搶先了一步來報知皇帝,皇帝本就對他信任有加,再聽了他的說辭先入為主,還怎可能去懷疑他才是本案主使?


    寧守陽重又站起,向誠王拱手施禮道:“都是老臣不查,竟叫下人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還令王爺都受了攪擾。老臣本打算今日出宮之後便去到王爺府上,親自向王爺請罪來著,王爺既已來了,老臣便偷個懶,借皇上這方寶地向王爺告罪了。”


    他是太子太師,連皇帝都對他尊敬有加,照常理在皇帝麵前向誠王行禮,誠王總該起身還禮的,可這一回誠王卻動都沒有動,隻淡淡道:“不查之罪也便罷了。隻是,我與徐大人及何廠臣今日來麵聖申明此案案情,寧大人也偏趕今日前來謝罪,這當真是碰的巧呢。”


    寧守陽滿麵慈和恭敬的笑意,未及開口,皇帝先道:“是那孫良體察到罪行敗露,昨日收拾細軟準備逃遁,才被稚愷公發覺。稚愷公親自問訊了一夜,問清了案情來龍去脈,今日便來呈報。你們又是因何決定今日來的呢?”


    誠王道:“回皇兄,是因徐大人那邊前日擒拿到的人犯已然招供,錄下了供詞。”


    “哦?那人犯可曾說明主使人為誰?”皇帝臉色仍然溫和,語調中卻露出一絲涼涼的味道。


    誠王望了一眼寧守陽:“正是寧大人府上管家孫良。”


    皇帝笑道:“這不是殊途同歸麽?難不成你還會以為稚愷公會與那孫良有所串通不成?”


    誠王的視線一直釘在寧守陽臉上,就像要將其釘穿釘死。徐顯煬在這場合最沒資格主動出言,雖也是滿腔憤慨,卻隻能忍耐,何智恒則暗中為誠王使著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誠王默了片刻方道:“皇兄說的有禮,臣弟無憑無據,自不敢對寧大人妄加揣測。”


    皇帝麵現滿意之色,向寧守陽道:“稚愷公連夜審訊辛苦了,案情朕已知曉,您就請回去歇息吧。”


    “是,老臣告退。”寧守陽施禮道,複轉向誠王,“原先聽說王爺一向與廠臣不睦,老臣還為之憂心,王爺乃聖上親弟,廠臣乃國之股肱,您二人倘若果真不和,豈非國朝一大憾事?今日一見……”


    誠王等不及他囉嗦下去,便冷笑道:“沒錯,那都是坊間傳聞罷了,想不到連寧大人都騙過去了。可見外間謠言甚多,不足為信。其實我與徐大人一向知交莫逆,又怎會與何廠臣不睦?廠臣忠於皇兄,實乃國之股肱,本王對他老人家十分敬重,沒有半點不滿。”


    徐顯煬與何智恒聞聽,都是心下凜然。


    誠王對何智恒的真心敬重怕是並沒多少,但他就是要以此直接向對手警告:我如今已然與你們的敵手站在一方,想要借謀害皇兄、扶保我上位來翻身,純屬做夢,想都別想!


    他是一想到對方有心謀害兄長就義憤難捱,等不及拿到憑據將對方扳倒,就迫不及待要與之攤牌了。


    寧守陽臉上笑意依舊自然:“那就好,那就好。老臣告辭。”


    皇帝親自起身相送,待寧守陽走後,他重新歸座,有些嗔怪地看了誠王一眼,問道:“你們究竟查到了些什麽證據,竟連稚愷公都懷疑上了?”


    才將將感覺到他們對寧守陽的懷疑,皇帝便是如此態度,顯見在拿到真憑實據之前,是別想皇帝來支持他們調查寧守陽的了。


    何智恒示意徐顯煬答話,徐顯煬便道:“回皇上,臣等並未查到寧大人任何罪證,隻因嫌犯是他家管家,才疑心到寧大人亦有牽連而已。”


    誠王接過話來:“皇兄恕罪,隻因這一次嫌犯都已登門來到王府之中殺人作案,臣弟遷怒寧大人的失察之過,才對他說話不甚恭敬罷了。不幹徐大人與廠臣的事。”


    這也是皇帝頭一回聽他言語中流露對何智恒的敬意。若說方才那一句或許還有在寧守陽麵前故意做作之嫌,這一回才不會摻假。


    皇帝將他們三人依次看了一遍,含笑道:“稚愷公方才那話說對了,能見到你們和睦共處,朕也十分欣慰。淇瑛,愚兄從前費了多少口舌,為你解釋智恒並非竊權攬政的權宦,也不見你有所鬆動,想不到借由這案子促成你們聯手,倒是水到渠成了。可見那孫良也不無功勞呢。”


    誠王略略苦笑:“皇兄見笑,從前忠奸不辨,好壞不分,確是臣弟的過錯。臣弟同樣慶幸能得此機緣看個明白。不過,凶嫌於舍下作案之時明顯有意栽贓徐大人,以挑撥臣弟與徐大人的關係,臣弟實在想不出,孫良區區一介管家,又是為尋仇作案,有何必要來做此事。”


    皇帝未予置評,道:“方才稚愷公講述的案情不甚詳細,此案一直是顯煬過手的吧?你便來為朕細致講講,究竟是怎麽回事吧。”


    “臣遵旨。”


    要細致將其案情,就需要說到楊蓁這位重要證人了。


    楊蓁在廡房中等了少半個時辰,便被一名內宦傳召入內覲見。


    進到乾清宮東梢間,楊蓁依著規矩,低眉斂目地向皇帝見了禮。


    皇帝叫了起,打量她兩眼,朝誠王笑道:“你當真是挑走了朕的一位好宮女呢。”


    徐顯煬聽了這話便想:可見當日蓁蓁說的沒錯,誠王真算得上我二人的大媒人,若非他一早挑走了蓁蓁,如今她還不定歸了誰呢!


    至元皇帝絕非一個好色成性的君主,但皇帝看中個顏色過人的宮女,信手收用,簡直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像楊蓁這等成色的女子入宮當差,不出意外的話,恐怕遲早會是那樣的結果。


    誠王含笑接道:“皇兄也別怪我,我不是還成就了一段好姻緣麽?”


    皇帝看了眼徐顯煬:“依顯煬方才所述,孫良指使人謀害了耿家小姐之後,有意嫁禍給楊姑娘,想來也有迷惑視聽為自己脫罪之意,並不能由此判斷就是為了挑撥你與顯煬啊。”


    誠王暗暗喟歎:“皇兄說的是。本案一直是徐大人負責偵緝,還請皇兄允準,由錦衣衛接手孫良審訊。”


    “不必了。”皇帝語氣堅決,“既然顯煬與楊姑娘已有婚約,此案便已涉及到了顯煬私事,不好再由錦衣衛過手,還是交由刑部去辦吧。”


    楊蓁早在何智恒去到廡房說起寧守陽在時,便猜到今日會是如此結果,聽後也隻有暗自歎息。


    想一想現在的局勢也是諷刺,當初一直覺得皇上駕崩、誠王繼位就是他們的巨大災難,如今反而是他們拉攏到了誠王,皇上倒信了對手,楊蓁幾乎已經盼望起誠王繼位了。


    誠王卻仍不甘心:“皇兄明鑒,那孫良不過一介管家,若非有強硬的靠山,怎會有膽量雇凶到王府殺人?再說他的仇人隻是耿德昌,又非耿家女兒,倘若隻為了謀害仇人之女便要行此大險,何不當初直接去謀害耿德昌呢?這根本不和情理。”


    “所以不是還需刑部嚴查的麽?”皇帝麵色冷淡了幾分,“孫良有靠山,難道就一定是稚愷公?你如今無憑無據,難道就想要朕下旨,允許你們對稚愷公封府收監不成?”


    有了皇帝這一句話,日後徐顯煬與何智恒想要動用廠衛暗查寧守陽都會束手束腳,但凡被寧守陽察覺了一點端倪,再來皇帝跟前告上一狀,就會讓皇帝對他們更加心生不滿,信任也會隨之大幅降低。


    如此看來,別看他們終於得知了敵手是誰,以後想要案情再有進展,恐怕是比從前更難了。


    如今對此最為失望的,非誠王莫屬。眼見皇兄對那個有意要謀害他的惡人反而比對他這個親弟還要信任,他該有多憤懣?


    楊蓁、徐顯煬與何智恒都憂慮地去望誠王,眼下他們確實證據不足,可不宜繼續與皇帝頂撞下去。


    誠王萬般無奈道:“不敢,皇兄如何安排,臣弟聽命就是。”


    皇帝歎息一聲:“你也是成了家的人了,該當審慎言行。這一回換出耿家小姐這事做得夠荒唐了,朕也不來責罰你,你日後可要好好補償顯煬他們小夫妻兩個。”


    待誠王應了,徐顯煬與楊蓁也謙辭謝過,皇帝又笑道:“擇日不如撞日,朕今早方聽皇後念叨說下月二十八便是吉日,顯煬就定在那日成親吧,朕來擬旨為你賜婚。楊順錚的案子早已平反,追封他為太子少保,封你的新夫人為三品誥命夫人。”


    楊蓁與徐顯煬一聽,連忙跪地謝恩。


    方才對皇帝陳述案情,自是不會去提他二人在王府之中夜間幽會的事,但還是被皇帝聽出端倪——私定終身的男女必定情深彌篤,怎可能不急著成婚呢?是以皇帝幹脆為他們指了個就近的日子。


    誠王臉上掩不住的悵然,正待起身告辭,忽見一名宦官進來報道:“回爺爺,賢妃娘娘帶了大哥兒過來求見,說是奉皇後娘娘之命,問問您大哥兒的周歲怎麽過。”


    誠王與徐顯煬都是外男,不可與嬪妃碰麵,聞言便一齊請辭。


    皇帝卻道:“不忙。”又向宦官吩咐,“叫賢妃到偏殿候著,先把大哥兒帶進來吧,他叔叔也有日子沒見他了。”


    宦官應了下去,片刻後便引了乳娘進來,乳娘懷裏抱著一個未滿周歲的嬰孩,嬰孩頭上戴著鑲貂毛的虎頭帽,身上穿著腥紅福字團花的錦緞棉襖,白生生的臉上一對水靈靈的眼珠,滿是好奇地挨個打量屋中眾人。


    一見到這孩子,屋中眾人的神情全都軟化下來,連誠王都真心笑道:“都長這麽大了,皇兄當真體恤我,我可是有日子沒見大哥兒了。”


    說著也不等皇帝答言,便從乳母手中抱過孩子來逗弄著。


    皇帝笑道:“知道你待見他,既這麽喜歡孩子,怎不快些自己生一個?前年為你納了三個妻妾,快兩年了還未聽見一點喜信兒呢。”


    “我又不急著立世子,多等兩年也無妨。”誠王信口應著,取出身上一個通體碧綠的玉蟾掛件來放到孩子的小胖手裏讓他搓弄著玩。


    徐顯煬見到楊蓁直直地望著誠王懷裏的孩子,臉上的神情卻不見半點憐愛歡愉,反而輕鎖雙眉,似在憂慮,不免費解:她在想什麽呢?難道看出皇長子有何不對勁?


    楊蓁此時可謂是心潮湧動,正在急急思索:再過一年多皇上駕崩,皇長子似乎就是今年過世的,可眼下已到了年底,皇長子又看著還很健康,會是因何過世的?與我記得今天這個日子是否有何關聯?


    十月十六,十月十六……至元九年的十月十六究竟出了什麽事?


    正在想著,忽聽見外麵傳來一聲響動,就像遠遠地開了一記火炮,轟隆一聲大響,但傳到此處已不明顯。


    雖不明顯,卻仍是平日極少聽見的聲響。屋中眾人皆被驚動。


    皇帝問:“那是什麽響動?莫非神機營的火炮走了火?”


    何智恒吩咐旁邊一宦官:“立即傳話東廠去打探清楚。”


    話音還未落,便感到地麵一陣微微的震顫。眾人又是一齊疑惑:難道是地動?


    近幾年來北直隸一帶確實地動頻繁,但每一次都不嚴重。


    謹慎為見,誠王將皇長子朝乳母遞過去:“還是先帶侄兒回去吧。”


    乳母正張開手臂來接,不料一直站在一旁的楊蓁竟陡然撲上前來,一把將皇長子自他們兩人中間奪了過去。


    在場所有人都是大吃一驚。徐顯煬幾乎以為媳婦是因首次麵聖過於緊張而發了癔症。


    楊蓁抱過皇長子便迅速蹲在地上,讓皇長子放在膝上,雙手則緊緊捂住了他的雙耳。


    這一瞬之間,除她之外的在場所有人都是滿麵驚詫,皇帝正想從炕邊站起,離她最近的徐顯煬想去拉她,誠王、乳母、何智恒以及站班宮人們則都是驚疑不定地望著她。


    卻在此時,一聲比方才那聲響動大了數百倍的巨響轟然傳來,幾乎震穿了人的耳鼓,緊接著地動山搖,整個世界都是一陣劇烈震顫,所有站著的人都摔跌在地,房屋被震咯吱亂響,抖落不少灰土,身周一片琉璃與陶瓷器皿摔碎的雜亂聲音。


    一切都隻發生於短暫一瞬,待得眾人回過神來,巨響與震動均已消失,若非見到周圍大量器皿擺件摔在地上的狼藉之狀,人們幾乎要疑心方才那古怪變故都隻是幻覺。


    皇帝因在炕邊倒未摔著,徐顯煬扶起何智恒,乳母與站班宦官扶起誠王,眾人又都不約而同地朝楊蓁望過去。


    楊蓁仍好好蹲在原處,小心地鬆開雙手去看懷裏的皇長子,但見小家夥眨著大眼睛愣了愣,忽咯咯地笑了出來,兩隻小胖手胡亂揮著,不但未見驚嚇,似乎還覺得十分好玩。


    楊蓁大鬆了一口氣,抱著皇長子站起身,就見到了眾人的目光攢射。


    前世至元九年十月十六巳時三刻許,北京南城的安民廠火.藥倉庫爆炸,倒塌民居上百戶,死傷逾千。皇長子受驚過度,當夜起高燒不斷,終於一月後病逝。


    楊蓁正是在聽見那最初的一聲爆炸,才終於想起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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