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張貴人那兒弄到兩個重要情報:一個是蔣爺是宮源居的老板,就是殺害我爹的凶手;二個是蔣爺盜用食材出宮與薩滿有關。我把這兩個情況跟毛大臣和周爺匯報了。他們很驚訝,問我怎麽從張貴人那裏得到如此重要的情報的。我對張貴人有承諾不說有關黑車進宮的事,就不說這事,隻說張貴人盜賣古字畫被我抓到把柄,她就積極配合我了。他們說不對吧,古字畫的事也算不了啥大事,扇子用壞了,扇麵也沒用,拿來換點錢無可厚非,是不是還有啥秘密啊?我說沒有。


    我們商量下一步怎麽辦。我的意思,既然薩滿浮出水麵,就調查薩滿。周爺說這不好辦,薩滿由皇後管著,比調查張貴人還麻煩,是不是從外圍開始調查,比如先調查替薩滿趕驢車的人。毛大臣說我們的意見不衝突,隻是先後問題,可以同時進行,又說薩滿的確很棘手,是紫禁城裏很特殊的人物,稍有不當會惹出大麻煩,一定要小心。我們最後的意見是調查薩滿。


    我進宮十多年了,知道薩滿,也見過薩滿,但與她們沒有交道,隻覺得她們是一群神秘人物,宮裏哪裏出了問題,比如弄神鬧鬼啊,就請她們出麵辟邪驅鬼,然後宮裏就太平了。我問過毛大臣,說是紫禁城裏有二十幾個薩滿,都是女的,又稱薩滿太太,住在南三所的一個院子裏,有自己的膳房,平日裏吃飯穿衣和普通人一樣,也定時到西太後宮請安送平安帖子,大家也不拿她們當神。薩滿太太奉差時穿官服戴鈿子,代表皇後任職,坐驢車進神武門,護軍站班敬禮,進蒼震門,太監立正笑臉相迎道“太太上來了”,路上遇著太監也不讓道,而太監則須駐足打橫敬禮,要是夜裏進宮,宮門值守太監還須提燈送迎。


    毛大臣說,薩滿的主要差事是每年五次的祭祀活動。宮裏人信神信鬼,講究祭祀。平日裏各宮除供奉祖先外,還供著五位真人,就是狐狸、黃鼠狼、老鼠、刺蝟、長蟲。每年的五次祭祀活動是二月初一、五月五、七月十五、九月九和冬至。最隆重的是二月初一祭鬼神,由皇後主祭,在坤寧宮大四合院舉辦,豎起三丈高的杆子,宮裏除皇上,西太後和其他體麵人物都參加,有兩撥樂隊和一大群小太監裝扮的小鬼,主角自然是薩滿,踏著音樂節拍,圍著木杆翩翩起舞,又說又唱,最後向西太後三跪九叩呼萬歲。祭祀完畢,第二個儀式開始,就是殺豬祭祖。隻聽一陣鑼鼓聲後,司祝、司香上場,兩個司祝抬著一頭煮好的整豬緊隨其後,抬到旗杆前的祭台上放好。這時又是鼓樂齊鳴。皇後帶著兩個王爺、福晉起身祭拜,然後在院裏四處灑酒。皇後祭祀完畢,食肉儀式開始。司祝、司香將祭祀用的整豬切割開來分成若幹小塊放在盤裏,再配上熟鹽,先呈給西太後,再呈給皇後,大家都有份,然後開始一起吃肉。祭祀完畢,主子散去。祭神房太監去乾清門侍衛處叫聲“請大人們吃肉去啦”。侍衛護軍便分批隨太監來到坤寧宮,先磕頭後坐在案前吃肉,一人一盤。


    我研究了薩滿在宮裏的活動特點,一是可以坐驢車,這是常人不可比擬的;二是可以自由出入紫禁城,各宮門值守太監和護軍不得阻攔;三是帶有神秘色彩,人人敬畏,便覺得薩滿的確是盜用食材出宮的一條路子。但又一想,薩滿為啥要與蔣爺同流合汙?他們又是怎樣合作的呢?便決定好好查查。


    我一邊著手調查薩滿,一邊還得履行總編撰官的職責,處理編撰官們送來審核的禦膳食譜。紫禁城宮廷禦膳食譜都是曆朝曆代宮廷菜演變而來的,都有準確的檔案記載,對所用食材的種類、重量、色澤、產地、季節、包裝、選擇、搭配、佐料、火色、烹飪等都有具體精確的規定,不可有任何馬虎。每十年重編宮廷禦膳就是要對每道禦膳做重新審查,若有不當處得做修改。這是一項十分艱巨複雜而浩大的差事,幾十個編撰官要幹一年。


    這天我在案房審查食譜時發現一個問題。每屆編撰禦膳食譜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要從千百個禦膳中選出最好的、最有特點的十大禦膳作為本屆推薦禦膳,又叫本屆十大禦膳。這十大禦膳代表當今中國禦膳的最高水平,將隆重呈給皇上和西太後品嚐,並將作為國家禦膳用於招待各國來華使者,以顯示中華民族五千年的燦爛飲食文化。十大禦膳必須是中國悠久飲食文化的代表作,必須具備齊全的檔案記載,必須得到當代大廚一致的肯定。我發現的問題是,到目前為止,我找到的十大禦膳裏麵還有一個禦膳缺乏足夠的檔案資料,或者說叫資料不全。這道禦膳叫一箭雙雕。


    據大清檔案記載,一箭雙雕是嘉慶年間納入紫禁城禦膳譜的。傳說嘉慶皇帝在北京微服暗訪,走到四川會館聞到飯菜香味覺得好奇便走了進去,正逢舉辦宴席,便應邀舉箸品嚐。隻見上來一道菜十分奇特,從未見過,是一隻大盤盛著的兩隻雛雞,一隻金黃脆,一隻白鮮嫩,味道各不相同,不禁暗自讚賞,待舉箸品嚐,白鮮嫩那隻雞果然名副其實,鮮嫩無比,金黃脆那隻外焦裏嫩,不覺脫口而言,連連說好,也就不客氣吃了不少,問主人這是何菜。主人說這是四川廚子帶來的新菜品,叫黃白雞。嘉慶皇帝說這名字俗。主人見嘉慶皇帝儀表堂堂,威風凜凜,知道非等閑之輩,便請嘉慶皇帝給這道菜重新命名。嘉慶皇帝說,一箸品兩雞不就是一箭雙雕嗎?大家拍手叫好。這道菜便得名一箭雙雕。嘉慶皇帝回宮後時時想念這道菜,叫人去四川會館把那廚子帶進宮做了禦廚,一箭雙雕也成了禦膳。這是一百多年前的事。


    我對這道菜格外關注,因為我進宮時就向周爺提出要學做這道菜。周爺說他不會做。我說有膳譜,可以照著學。周爺說紫禁城隻有這道菜的一半膳譜。我問怎麽會隻有一半。周爺說當年他進宮時聽他的師傅說過,為了保護這道菜譜,將菜譜分藏在北京紫禁城和杭州雲藏閣。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當初因為初進宮並未多留意,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蹊蹺,怎麽會一譜分兩地呢?眼下編修膳譜怎麽辦?得調杭州雲藏閣檔案了。我想省事,也許宮裏哪位禦廚會做這道菜,就想到蔣爺,他是禦膳房總管,又是大內禦膳高手,如果紫禁城有人會做這道菜,非他莫屬。我本來不想與蔣爺發生關係,他是我的殺父仇人,可一想到時間緊迫,內務府已多次催促報送十大禦膳,隻好向他請教,結果讓人失望,他也不會,隻好找杭州要了。


    杭州遠在千裏之外,也不能因為一道膳譜動用六百裏加急,便按正常程序向杭州發去公函,也就無法按時報送十大禦膳了。毛大臣得知這個情況也原諒我,讓我緩些日子報送。這天我正在審核膳譜,周爺突然進來說:“崇孔,怎麽西太後想起要你做一箭雙雕?你不是不會做這道菜嗎?你啥時學會做這道菜了?”我聽了莫名其妙,反問周爺:“您說啥?我怎麽聽不明白?我啥時學會一箭雙雕了?”周爺問我三個問題。我反問他三個問題。我們麵麵相覷,哈哈大笑。


    我笑著笑著突然想到啥,馬上抑住笑問:“您剛才說啥?西太後要吃我做的一箭雙雕?”


    周爺說:“是啊。我剛剛接到毛大臣通知,說儲秀宮傳懿旨,著柳崇孔做一箭雙雕呈上。我就納悶了,問毛大臣怎麽回事,毛大臣反問我怎麽回事。我說紫禁城已多年不做這道禦膳了,連這道菜的膳譜也不齊全,沒人會做,柳崇孔也不會做,我是他師傅我清楚。”


    我說:“是啊,我不會做一箭雙雕啊,周爺您是清楚的,西太後怎麽想起這一出啊?不是坑……”我急忙捂住嘴沒把大不敬的話說出來。


    周爺說:“注意。會做不會做是一回事,領旨抗旨又是一回事。”


    我說:“是。”


    周爺說:“你究竟會不會做一箭雙雕啊?”


    我說:“不會。我哪裏學過這道菜嘛。儲秀宮是不是弄錯……”我又捂住嘴沒把大不敬的話說出來。


    周爺說:“你不是在哪裏說過你會做這道菜吧,不然怎麽會叫你做呢?”


    我說:“我做不來就不會說做得來,真是奇怪了。”


    周爺沉吟半刻說:“我和毛大臣簡單商量了一下,你得準備做這道菜。你不是向杭州要這道菜的膳譜了嗎?進行得怎樣?什麽時候到?”


    我說:“公函才發出去,還不知道離開北京沒有,膳譜到北京起碼是一個多月後的事了。儲秀宮啥時要這道菜?”


    周爺說:“毛大臣的意思,最遲不能超過一旬,已經替你打掩護了,說你最近幾天非常忙。沒有膳譜你能做嗎?”


    我說:“周爺您也是禦廚,您不會做,又沒有完整的膳譜,我敢做嗎?”我又趕緊捂住嘴連連說,“對不起周爺,我這……這是慌不擇語了。”


    周爺說:“啥時候了還玩這虛頭巴腦的事。問題是我也不會做啊,我要會做,像以前做灌湯黃魚,教你不就行了嗎?”


    我想起給蔣爺說過這事,急忙跟周爺說給蔣爺說過。周爺聽了不說話,皺眉蹙額說:“你說給蔣廣宗說過?他回答他也不會?你啊你,興許就是他搗亂啊!”


    我大吃一驚說:“啊?我是想省事,他要是會做一箭雙雕,就能將杭州那部分膳譜寫出來,我的十大禦膳就完成了,沒想到會這樣啊!我……”


    後來發生的事果然證明周爺分析正確,的確是蔣爺搗亂。他從黃廚頭那裏得知我多次找張貴人宮的人說事,還找了張貴人,就懷疑我是不是抓到他串通張貴人盜賣宮中食材的事,決定找我的碴,借西太後來懲罰我打擊我,甚至將我拉下總編撰官的位置。他一聽我的十大禦膳正差一箭雙雕,就動了歪心,攛掇李統領向西太後說我的拿手好菜是一箭雙雕,被西太後聽進去下懿旨要我做了呈上。我當時自然不知道,是周爺這麽點了一句,是後來的事實證明的。所以多年後我念念不忘感謝周爺,要不是他在我人生路上的多次關鍵時刻幫助我,我哪是蔣爺的對手?我怕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一聽周爺說也許是蔣爺搗亂就更著急,要周爺幫助我渡過這一關。周爺唉一聲不說話,背著手在屋裏踱來踱去。我心裏咯噔一下,這次完了,連周爺也束手無策,怎麽辦?這可不比喝茶辨水,那是考基本功,現在是考具體做法,不是蒙得到的。


    紫禁城禦膳啥都好,就是這條不好,一切嚴格按膳譜做,不許有絲毫差錯。你說廚子也是人不是,一道菜幾十種食材佐料還有火候,哪能回回做得都一樣呢?這在民間是允許的,我在宮源居酒樓時就允許自由發揮,甚至還特意根據客人的要求做加減法,做出來的菜有個性,客人歡迎。紫禁城不行,不但不行而且是大不敬,要受處罰,輕者扣月俸扣賞錢,重者打板子革差事南苑吳甸喂馬去。


    我和周爺沒有辦法,隻好去找毛大臣。毛大臣問清情況後說隻有一條路,趕緊向杭州要膳譜。我說已經發函去要了,問題是時不我待,等不及了。毛大臣想了想說特事特辦,你再以內務府的名義寫公函給杭州雲藏閣,我想法給你裝進六百裏加急驛袋。我和周爺喜出望外。我趕緊回案房寫了公函,找毛大臣簽字蓋章。毛大臣在封皮上批個“六百裏加急”,叫筆帖式趕緊交驛站處。


    我心裏這才一塊石頭落地。回到案房準備做事,可剛下眉頭又上心頭,公函能否準時送到又成為我心中的懸念,沒法做事,就去隔壁案房找周爺。周爺見我憂心忡忡的樣子便開導我,把大清朝驛站的事講給我聽,說毛大臣簽署的公函肯定不會延誤。我聽了又舒展眉頭,道聲謝謝,回屋辦差。


    大清朝的公文傳輸靠驛站。驛道上每隔二十裏設一個驛站,全國共有一千六百三十九個驛站,有驛站人員兩萬多人,其中驛兵一萬七千人。驛站設有驛舍,配有驛馬驛驢驛船,分為陸驛、水驛、水路兼並三種,按****上的批示傳送。馬上飛遞每天三百裏,火速飛遞每天四百裏,特別火速飛遞每天六百裏,最高快飛遞每天八百裏。


    我沒有文化沒有讀書,周爺告訴我個故事。唐朝安祿山在範陽起兵叛亂。唐玄宗正在西安華清宮,兩地相隔三千裏。唐玄宗在兵變發生六天的時候得知這一消息,可見當時的傳遞速度就是每天五百裏。我聽了自然放心。


    驛站處不屬於內務府管,屬於軍機處管。毛大臣派遣的筆帖式就跑去軍機處驛站處投遞這份公函。


    驛站處有規矩,六百裏加急公函得報總管批準,也就是嚴格控製的意思。收函筆帖式按規矩送交總管。這總管姓梅。梅總管接手一看,嘿嘿笑,提筆批一個“退”字。軍機處對六百裏加急有明確規定,隻有緊急軍情方可這樣。六百裏加急不容易,不能常用,每次六百裏加急都要死馬死人。更何況梅總管早接到李統領吩咐,最近要是內務府有公函外送給他,三百裏得了。這是我後來得知的秘密,當時蒙在鼓裏哪知道,別說我不知道,連毛大臣也不知道。


    毛大臣見六百裏公函被退回,暗自冷笑,顯然有人半道攔截,也不與驛站處計較,叫來周爺和我,問我們如何是好。我一聽公函被退回,嚇了一跳說:“那……如何是好?”


    周爺說:“崇孔,毛大人問我們如何是好,不要失禮。”


    我趕緊說:“知道了,隻是公函不能走六百裏,能不能走五百裏或者四百裏呢?總比前麵那封公函三百裏快啊。”


    毛大臣說:“這不是三百裏、四百裏問題,是有人半道攔截,顯然咱們向杭州要膳譜的事被人發現了。”


    周爺說:“毛大人分析得是。怕前麵那封公函也走不到杭州了。”


    我說:“他們要卡下那封公函啊?不可能吧,都有登記的啊。”


    周爺說:“這有啥不可能?隨便找個理由,就是不跟你說理由你也拿他沒法。”


    毛大臣說:“你們別糾纏這些瑣事了。我再問崇孔一句,你是不是一定要膳譜才能做出這道菜?”


    我和周爺異口同聲說是。


    毛大臣沉吟片刻說:“你們下去吧。”


    我和周爺麵麵相覷,顯然毛大臣也沒了主意。我回到自己的案房,叫下屬關上門不讓人打攪,獨自倚在窗旁想問題。不遠處是金碧輝煌的乾清宮,乾清宮前有江山社稷亭和銅龜銅鶴。我望著那隻龍頭銅龜發呆,心裏默默說龍頭銅龜你別老是沉默寡言,快告訴我怎麽辦。


    我正在發呆,毛大臣屬下過來說毛大臣召見。我心裏咯噔一下,又是啥事?難道儲秀宮又來了懿旨?也來不及多想,起身就去見毛大臣。毛大臣辦差的院子離我的案房有一定距離,中間隔著長廊庭院夾道。我快步走過去,進門一眼就看見周爺已在那兒正和毛大臣說話,也顧不得禮節就問:“毛大人您找我?”


    毛大臣抬頭哈哈笑說:“周郎妙計安天下。”


    我不明白,問:“誰是周郎啊?”


    毛大臣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我掉頭看周爺正衝我笑,就說:“周爺您想出辦法啦?”


    周爺說:“我剛才給毛大人稟報了,毛大人說可行,才叫你過來。”


    我迫不及待地問:“究竟啥辦法啊?快說快說。”


    周爺說:“你是總編撰官,你有辦法。”


    我說:“您的辦法是我有辦法啊?”


    毛大臣和周爺哈哈笑。


    周爺說:“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你一發號施令辦法就來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有點意思了,我一發號施令辦法就來了,是說……我還是不明白,又問:“您是說我發號施令?向誰發號施令?為啥發號施令?”


    周爺說:“你不是可以調動全紫禁城的禦廚嗎?問他們要一箭雙雕啊!紫禁城數百禦廚難道就沒一人會做一箭雙雕嗎?”


    我恍然大悟,頓時高興得手舞足蹈,說:“可不是嗎?我怎麽隻想到眼皮子底下幾個人呢?我向他們要一箭雙雕,誰會做一箭雙雕不呈報,我請旨辦他對不對?這就叫周郎妙計安天下!”


    我們哈哈笑。


    我們又細細商量了很久,考慮了方方麵麵的情況,然後由我去落實。晚上回到家吃了飯,我告訴娘和媳婦有急事要辦,別打攪,就把自己關在屋裏做文章。我沒啥文化,更不會寫啥文章,但毛大臣和周爺硬要我寫。其實不是寫文章,隻是寫個綱要。我屬下有筆帖式,明兒個讓他具體寫。大綱也不好寫,好多字我也不會,就采取自己給自己說自己記的辦法。我說第一是奉旨征求十大禦膳差事已告一段落,目前還差一箭雙雕這道菜的完整膳譜。我邊說邊記。我說第二呢是奉旨征求一箭雙雕完整膳譜,全體廚役有知道者必須向內務府呈報,否則視為抗旨。我又邊說邊記。我說第三呢這事責成禦膳房總管蔣廣宗完成。這一條是我靈機一動剛想到的。我不是總編撰官嗎?西太後曾賦予我在編撰期間擁有一二品官員的實權,我就可以命令蔣廣宗來做這件事。


    第二天我叫筆帖式按照我這三條寫成呈文,拿去給周爺看。周爺能文能武,會拿勺會使筆。他看了我的呈文說:“好好,特別是最後一條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真的沒文化,聽不懂周爺說的啥,就嘿嘿笑說:“我的爺,您可不可以不款文,說白一點啊?”周爺反問我:“你為啥要寫這一條?”我說:“他設套讓我鑽。我傻啊,我不知道將就這套套他啊?”周爺哈哈笑說:“你不傻啊,這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說:“啊?我也會款文啊。那我哪天好好寫一篇詩詞歌賦呈報皇上……”周爺打斷我的話說:“還詩詞歌賦呢,詩詞歌賦是一篇嗎?別寫了,還是掌灶翻勺得了。”我們哈哈笑。


    周爺把我的呈文作了些修改,我叫筆帖式重新抄了一遍,和周爺一起去見毛大臣。毛大臣一目十行看了呈文說還行吧,我替你呈報上去,看皇上做何處理再說。我們就回去等消息。朝廷有規矩,隻有一二品官員才能給皇上報呈文。我和周爺都是五品,沒有資格,但朝廷也考慮到這點,規定一二品以下官員的呈文可以由一二品官員代呈,隻是代呈者得承擔推薦之責。我覺得這個規定好,如若人人都給皇上呈報公文,皇帝不吃飯不睡覺也看不完。毛大臣肯為我的呈文擔責推薦讓我感動。


    過了幾天,毛大臣叫我和周爺去他院子,告訴我們說皇上批示下來了,批了“照準”兩字。我和周爺很高興。我問接下來怎麽辦。毛大臣說這就不用你操心了,自有南書房向紫禁城各宮處行文周知,就不僅僅是編撰膳譜的事了,是貫徹聖旨的事了。毛大臣要周爺和我也別閑著,派人督促各宮處頭目走訪調查,究竟有沒有人會做一箭雙雕,如若有人阻攔,可以請旨辦他。


    我和周爺下去後便遵照毛大臣的吩咐辦。周爺從品膳處抽人,我從編撰處抽人,抽出十幾人去紫禁城各宮各處督促總管首領落實這事。我也閑不住,我急啊,眼看就要到給西太後做一箭雙雕的日子了,不知紫禁城究竟有沒有人會做一箭雙雕,不知道這麽敲山震虎會不會把那人逼出來。我心裏沒數,隻能在紫禁城瞎逛,這個膳房進那個膳房出,問了這個問那個,跑一天白費口舌,沒收獲。


    我成家後,每天當差進宮、完差出宮,所幸內務府替我物色的院子就在皇城不遠處,也還方便。這天我忙一天回到家,筋疲力盡,吃了飯也提不起神,在椅子上歪著發呆,心裏想著一箭雙雕,不甚厭煩。娘問我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要不要看大夫。我說心煩。媳婦給我端來茶要我早早休息。我說你別煩人好不好。我住的是四合院,請有下人做飯做家務帶孩子。娘要我找個小廝伺候我。我說我多大年紀啊就要人伺候。我要娘請個小姑娘伺候。娘說她沒這個福氣怕福不住。倒是媳婦發言說她得請個丫頭。我說娘都怕福不住你就福得住。她說你不懂。我說我啥不懂也懂你的心思,不就是想吆喝人嗎?她說你就不懂就不懂,說著還抹眼淚。娘進來問緣由,吵我不懂事,悄悄說我要當爹了。我大吃一驚,原來是這一出啊,急忙答應請丫頭。媳婦懷孕不告訴我咋回事啊。


    我正在理家政,有人敲門,家務大娘開門問找誰,就聽見說“找柳總編撰官有急事”,便知道宮裏人來了,忙說“誰啊,進來吧”,便走出房間,一看那人已經進門,不就是我屬下的筆帖式嗎?就說:“薛筆帖式你怎麽來了?有啥急事?來書房說話。”薛筆帖式是我的心腹,是我派去各宮處調查督促隊伍的頭。


    他一落座就說:“稟報總編撰官,有消息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脫口而言:“誰會做一箭雙雕?”


    薛筆帖式說:“黃冠群。”


    我愣了一下,問:“誰是黃冠群?哪個膳房的?”


    薛筆帖式說:“您認識的啊,就是張貴人宮膳房的黃廚頭啊。”


    我啊的一聲恍然大悟,原來是黃廚頭,可又一想,頓生疑義,黃廚頭怎麽會有這獨門絕技?他不是連罐湯黃魚都不會做嗎?就迫不及待地問:“準確嗎?沒弄錯吧?誰告訴你的?”


    薛筆帖式走急了喉嚨冒煙,端起茶碗揭開茶蓋邊刮浮茶邊鼓起腮幫子噗噗吹,抬頭說:“是徐司房告訴我的。徐司房要我馬上出宮來告訴您。徐司房說千真萬確。”


    我一聽消息來自徐司房,相信了兩分,可又一想,黃廚頭這家夥不是蔣爺的徒弟嗎?從我想進宮開始就與我作對,十幾年來何時支持過我,莫不是其中有詐?便問:“徐司房是怎麽得知此事的?”


    薛筆帖式說:“這我不知道,他也沒說,您得問他去。不過我看徐司房那著急勁,有譜,不然我也犯不著屁顛屁顛老遠跑這來打攪您了不是,家裏還一攤子破事呢。”


    薛筆帖式是內務府官員,不是太監,跟我一樣辦差進宮,辦完差事回家。他有學問,在我屬下辦理文書事宜,包括翻譯滿漢奏章文書、記錄檔案文書等,品級不高,隻有七品,但經驗豐富,熟悉差事,成為我的左膀右臂,加之是旗人,年紀又比我大,說話自然沒上沒下,我倒也不計較。我說:“你手下那幫人還有啥消息?”他說:“大海撈針的差事能有多少消息?今兒個跑了小半個紫禁城就得徐司房徐爺這點消息,您看能用嗎?不行咱明兒個接著跑圈去。”


    我打發走薛筆帖式後娘進屋來問我出啥事了。我說沒事。娘說:“騙娘不懂不是,娘一瞧你兩人鬼鬼祟祟模樣就知道有事。”媳婦倚在門邊說:“崇孔,咱娘啥眼光你不是不知道,還是老實交代吧。”我們哈哈笑。我說:“娘你還記得黃廚頭嗎?”娘說:“咋不記得?不就是你進宮他反對那位爺嗎?”我說:“嘿!咱娘是過目不忘啊,都過去十幾年了啊。不像有的人早上吃啥這會兒也記不住了。”我媳婦說:“說誰呢說誰呢?俺這不是有特殊情況嘛。”娘說:“別打岔,說正事。黃廚頭想幹啥?”我說:“不是他想幹啥,是我在想準備把他怎麽辦。”


    我把宮裏最近發生的事,隱瞞了我不會做一箭雙雕的細節,告訴了娘和媳婦,要她們別擔心我,我現在是總編撰官,是五品現役、一二品待遇,隻有我收拾黃廚頭的,沒有黃廚頭收拾我的。她們聽了笑容滿麵,嘰嘰喳喳和我說半天。


    第二天我進宮來到內務府徑直去周爺案房,把昨晚上薛筆帖式告訴的事說了一遍。周爺聽了大惑不解,說黃廚頭怎麽會做一箭雙雕,又說這事不靠譜,跟我昨晚一個腔調。我說:“我的爺,就是嘛,這事根本不靠譜,說不定又是蔣爺使壞心眼,別理識得了。”


    周爺把我上下一番打量,嘿嘿笑說:“我的爺,你啥時變聰明了?不對,不對。你這麽說啊我得反著想。”


    我說:“啥意思啊周爺?您這不是門縫裏瞧人嗎?難道我不能正確一回嗎?”


    周爺哈哈笑,衝我點食指說:“你啊你,周爺跟你鬧著玩呢。不過這靠譜不靠譜不能憑我們在這兒瞎掰,得問問徐司房如何弄到這消息的。”


    我嘿嘿笑說:“這還差不多。那咱這就去張貴人宮一探究竟?”


    我從周爺案房出來,去自己案房收拾一下,叫上薛筆帖式一道去張貴人宮。自從調查張貴人黑車事件後,我和張貴人形成了默契,我有事找她她一定幫我,但我一般情況下不去找她,就像一筆錢存在錢莊別經常去取,取一筆少一筆,到時候辦大事就沒錢了。這次也是這樣,我去張貴人宮直接找徐司房。前麵介紹了,徐司房是我的遠房表哥,是這兒的總管太監,以前曾幫助過我。


    他一見我跨進門立即起身相迎說一番客套話,吩咐下人上茶上煙,然後關上門主動問我:“昨兒晚薛爺找你沒有?”我說:“找了。我正為這事來的。你說說這是怎麽回事啊?你怎麽知道這事兒的啊?靠譜嗎?”徐司房得意一笑說:“小瞧人了不是?你不妨買二兩線紡紡,徐爺啥時幹不靠譜的事?”我說:“是是。我隻是擔心啊,您是我表兄我也不瞞您,西太後等著我做一箭雙雕呢,可我手裏沒這膳譜正急得上牆啊。”徐司房說:“得,咱倆誰跟誰啊。這事是真的,黃廚頭真會做一箭雙雕,騙你我不是人是……神。”我們哈哈笑。


    徐司房說了他知道這事的情況。


    我征集十大禦膳的文告發布後,徐司房便留意尋找。說來也巧,遇著黃廚頭滿四十歲請客請了他,地點在城裏宮源居。徐司房是張貴人宮的總管,自然算是黃廚頭的上司,不說別的,單是每月的膳食賬就是徐司房在做,都懂得的,筆下生花。所以黃廚頭辦席請了徐司房不說,還派車來接去宮源居。這天的席桌辦了二十桌,濟濟一堂。徐司房被請到頭桌,與禦膳房總管蔣廣宗、南園戲班膳房總管青常備、內膳房葷局首領王平民、外禦膳房葷局首領唐守正、南園戲班前台鮮管事一桌。


    徐司房說到這裏解釋說:“你別多心啊,我和他們可不是一夥的,純粹是偶然。以前在趙太妃宮我就不與他們往來,你是知道的。”


    徐司房繼續往下說。坐席喝酒自然免不了劃拳。一桌人都是劃拳高手,四季財啊六六順啊,一陣亂吼亂叫,反正比誰喉嚨大。徐司房也是拳壇英雄,還是個見了酒就邁不開步的人,自然不讓步,與他們輪番劃拳。一場酒席下來,一桌十個醉五雙,包括主人黃廚頭。


    喝酒人不怕醉,俗話說酒嘛水嘛醉嘛睡嘛,最多一“睡”方休。徐司房被人引進房裏和衣躺在床上休息,剛躺下,肚子上挨一腳,睜眼一看是抵足而眠的黃廚頭,便一把將他腳搬開,不一會那腳又飛來壓著,又搬開,又飛來,又搬開,最後生氣了,一腳蹬過去,隻聽一聲響,一看黃廚頭不見了,再一看滾到地上坐著揉眼睛摳頭發嘀咕怎麽睡地上了。徐司房忙把他拉上床。這一來二人沒了睡意,但身體軟綿綿的,不想起來就躺著聊天。


    黃廚頭問他吃好喝好沒有。徐司房說都有啥吃的啊。黃廚頭說你醉了不是,八大碗八大盤不是菜是啥。徐司房說那就是菜啊。黃廚頭說不是菜是啥,難不成是飯。徐司房說我說不是菜嘛你還騙人,你這主人不地道。黃廚頭說是是,那我再做菜給你吃。徐司房說這還差不多,準備做啥呢,豬肉別來,羊肉別來,牛肉別來。黃廚頭說那就做雞鴨魚嘛。徐司房說我喜歡吃雞你做雞。黃廚頭說做雞就做雞,你要吃啥雞,芫爆仔雞、炒珍珠雞、絨雞待哺、五香醬雞、首烏雞丁、桃仁雞丁、掛爐沙板雞、怪味雞條、溜雞脯、禦膳烤雞、持爐珍珠雞、雞絲豆苗、荷葉雞,都是滿漢全席的禦膳,隨你挑。徐司房說這些雞我都吃過,不稀罕,還有啥。


    這時青常備進來說你們鬧啥,還讓人睡不,邊說邊揮拳給我們一人一拳,又出去睡去了。徐司房被這一拳打醒才發現是在說醉話,不禁哈哈笑。黃廚頭體胖肉多,挨一拳沒有反應,還在說醉話:“那我做絕活一箭雙雕。”徐司房好笑說:“淨說醉話,一箭雙雕是啥雞?”黃廚頭說:“你不是廚子你不懂,不跟你說了。”


    這就是徐司房消息的來源。


    我聽了發愣,說:“表哥且慢。你說黃廚頭說的是醉話,怎麽又相信他會做一箭雙雕呢?不是自相矛盾嗎?”徐司房說:“這就是你不懂了,酒後吐真言不是?”我又問:“當時您不也醉了嗎?怎麽就記得他說過這話呢?”徐司房說:“聽話分心了不是?我說青常備過來給我一拳打清醒了不是?我的記憶肯定沒錯,他就說過他做一箭雙雕給我吃。”我問:“你以前知道一箭雙雕這道菜嗎?”徐司房說:“不知道。他說了我才知道。”


    徐司房就告訴我這些。我聽了似是而非,既覺得言之有理,又覺得玄而又玄,一時也沒了定見,本想再詳細追問,可一看徐司房較真樣兒,話到嘴邊變了樣,說:“那您找黃廚頭做給您吃。他不是給您承諾了的嗎?您事後找他說這事沒有?”徐司房說:“這……他說醉話也當真啊?”


    我的個媽,鬧著玩啊!


    事後我反複想了還是拿不定主意,甚至懷疑徐司房做套給我鑽。自從我多次上當受騙後我進步了不少,凡事三思而後行,絕不可盲聽盲從。我把我弄到的消息和我的分析稟報毛大臣。我現在是品膳處總管,又是總編撰官,可以直接找內務府大臣。毛大臣不這樣想,他聽了叫我去把周爺叫來一起商量。我去把周爺請來,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


    周爺沉吟片刻說:“棘手。這徐司房自個兒也認為黃廚頭說的是醉話,可又要我們相信,啥意思啊?”


    我說:“我也是這麽認為。現在問題是沒有依據證明黃廚頭會做一箭雙雕,遵旨也辦不了他。”


    周爺說:“徐司房的話不能當依據。”


    我說:“那怎麽辦?薛筆帖式那幫人空忙兩天也沒有收獲。毛大人,儲秀宮又有懿旨沒有?哪天要我去做一箭雙雕啊?”


    毛大臣說:“暫時沒有,可能這幾天就有懿旨,你得做好準備。”


    我說:“要做我也能做,隻是害怕不符合膳譜,遭人非議。蔣廣宗包藏禍心,一定拿這事說事。”


    毛大臣說:“我看黃廚頭這事啊,寧可信其有。”


    我和周爺十分驚訝,這話從何說起?毛大臣接著說:“崇孔我問你,徐司房與你關係如何?”


    我回答:“很好。他素來支持我。”


    毛大臣問:“我再問一個問題,黃廚頭知不知道你們關係很好?”


    我回答:“知道。前次在趙太妃宮,黃廚頭還為此與徐司房過不去。”


    毛大臣說:“這就是寧可信其有的原因。”


    我和周爺再度驚訝,啥意思啊?怎麽聽不明白呢?


    事後多年我還為這事驚訝,驚訝毛大臣高人一籌的見解,別說我了,連周爺如此聰明的人也犯糊塗。我平日老愛說時運不濟的話,總覺得給我機會我也能做一品二品。那次事情教育了我,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內務府大臣,不是個個高官都是酒囊飯袋,江山社稷總是建立在一大批幹臣基礎上的。從此我更加發憤學習,特別是學文化,從“人之初”開始,《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兼收並蓄,看不懂原著就挑燈夜讀朱熹的《四書集注》,算是慢慢有了學問,也不枉做一場總編撰官。這是後話,容我慢慢道來。


    我和周爺蒙在那裏接不上話。周爺說:“請大人明示。”


    毛大臣說:“書到用時方恨少。你們還得多讀書。我們愛說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一種境界、一種追求、一種信仰,其實不然,還是一種策略。你們想想,黃廚頭明知徐司房與崇孔是親戚是朋友,照說應當回避,可為啥還要請他喝酒?還要告訴他一箭雙雕?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也。”


    周爺有所醒悟說:“毛大人的意思是,黃廚頭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別有企圖,那就是通過徐司房的嘴把他會做一箭雙雕的事轉告崇孔。”


    我一聽恍然大悟,哎呀叫一聲說:“原來是這樣啊!有可能,完全有可能!毛大人料事如神啊!我又犯糊塗了。”


    毛大臣說:“崇孔你剛做官,自然有所不知,不足為怪。我也並非料事如神,不過是一種思路。為官者思路要清楚,不可犯方向性錯誤。你們下去照這思路做做,看黃廚頭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咱們再做最後決策。”


    我和周爺便依據毛大臣的這個思路下去商量對策。我再也不敢妄下評判,請周爺指教。周爺說他也在學習,要我也別妄自菲薄,大家按毛大臣思路一起商量。我們認為,黃廚頭這樣做有三種企圖:一是願意幫助我們解決一箭雙雕膳譜困難,幫我渡過難關;二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幫我,特別不想讓蔣爺知道;三是他不想與蔣爺脫離關係,很可能有重大把柄被蔣爺捏著。我們決定“寧可信其有”,想法悄悄從他手裏弄到一箭雙雕膳譜。我們也做了“寧可信其無”的準備,不能讓他抓住我們真的沒有一箭雙雕膳譜的把柄。我們的辦法是解鈴還須係鈴人,由徐司房來辦這個差,但又不能對徐司房和盤托出。


    當天傍晚快關宮門時,我在路邊候著徐司房,說是娘有話要帶給他娘,把他拉到他坦街喝酒說事。他坦街晚上生意格外興隆,宮裏不當值的太監、宮女、護軍和內務府官員都出宮來到這兒消遣娛樂會朋友商量事,人來人往,比肩接踵,而鱗次櫛比的臨街店鋪則是燈火輝煌,把整個護城河輝映得波光粼粼。


    我帶徐司房來到皇城根酒樓樓上的一個包間,點了幾個菜,要了一壺酒,對小二哥說聲“有事別打攪”,便關上門喝酒聊天。徐司房娘是我娘表姐,從小在一個村長大,自從嫁人各奔東西也隻有過年回娘家時聚聚,倒是因為我的緣故,我那時剛進宮娘怕我受欺負,去了徐司房娘那兒兩次,平日斷無往來。我說我娘有話要帶不過是幌子。


    徐司房坐下就問帶啥話了。我邊替他斟酒邊說:“喜事喜事。娘叫你帶話給你娘,請她老人家下月來我家吃紅蛋。”徐司房驚訝地說:“你媳婦要生啦?啥時的事啊?沒聽你吱聲啦!”我說:“瞧郎中了,說是下月十號左右生。娘說了,娘和你娘事先有約,有孫子都得請請。”徐司房說:“就這事啊,用得著跑這兒破費嗎?也真是的。”我說:“沒事咱兄弟就不能聚聚啊?你才真是的。”我們哈哈笑。


    徐司房好酒,聞著酒味邁不開腿,有人請客還有客氣的?自然當仁不讓,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可以喝酒,但沒有酒癮,陪客自然沒有問題,就替他斟上酒和他碰杯一飲而盡。三杯酒下肚,徐司房的話來了,說前次跟你說的那事如何了。我正等著他這句話,就說:“我還是不相信。”


    徐司房說:“你這人怎麽這樣啊?不靠譜的事我能跟你說嗎?我敢拍胸脯,這事沒錯,要是錯了我……跟你姓。”


    我說:“當真?”


    徐司房說:“一言九鼎!”


    我說:“那好,我就信你這回。不過送佛送到西,你還得幫我。”


    徐司房說:“這自然。怎麽幫?”


    我指指窗外斜對麵的店鋪說:“你瞧那是啥店?”


    徐司房踮起腳順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嘿嘿笑說:“讓我去他那兒幹嗎?”


    我說:“你知道我不好出麵找他的,再說他答應的是你,未必肯買我的賬,又再說你是他的上司,縣官不如現管,隻有你去合適。”


    徐司房說:“我去他那兒幹嗎?”


    我說:“他不是要請你吃一箭雙雕嗎?你去找他做給你吃。”


    徐司房嘿嘿笑說:“知道你的鬼主意了。”說罷端杯喝酒抿嘴笑。


    我說:“想歪了不是?”


    徐司房說:“你知道我咋想的?”


    我說:“怎麽不知道?”


    徐司房說:“說來聽聽。”


    我說:“讓你白吃一頓唄。”


    徐司房說:“把人看扁了不是?我姓徐的啥時上門討吃的了?要去你去,我不去。”


    店小二敲門送菜進來又出去。我替他斟上酒與他碰杯喝幹,說:“我不是讓你去占便宜,是有件事要你幫忙。”


    徐司房說:“這我可以去。咱們旗人就這脾氣,掃麵子的事再行也不行。”


    我說:“你也不問去幹啥就答應?”


    徐司房說:“你瞧你還是不理解咱旗人,兄弟幫忙還需問原因嗎?你說咋幹都行。”


    我聽了心裏咯噔一下,真旗人,要不當年也進不了山海關,便端杯敬他,暗地裏腦子飛快地轉,叫他去做什麽呢?叫他去吃一箭雙雕他不幹,叫他去學做一箭雙雕怎麽樣?他會答應嗎?就說:“你去向他學一箭雙雕吧,看他願不願意教你。”


    徐司房說:“這主意好,咱們旗下男人講究做菜。也不是自誇,咱廚藝要是與您比嘛不行,要是與黃廚頭比呢半斤八兩差不多。”


    我怕的就是他看不懂黃廚頭怎麽做,沒想到他挺自信,心裏放心幾分,但怕黃廚頭拒絕,就說:“你不怕黃廚頭拒絕你嗎?去了怎麽說啊?”


    徐司房想了想說:“這簡單。他不是答應讓我吃一箭雙雕嗎?他一邊做我一邊學不就成了。”


    我說:“你有這本事嗎?你得找他要膳譜。你在宮裏這麽多年了也應當知道,做禦膳必須要按膳譜做,不得有絲毫差距,否則就不算禦膳,還要安你個大不敬的罪名辦你。你得想想辦法。”


    徐司房說:“我有啥辦法?喂,不對不對,怎麽是我想辦法呢?是你托我去找黃廚頭辦事的啊,你說怎麽辦我就怎麽辦啊。”


    我說:“這就好。你去告訴他,說我要一箭雙雕膳譜。他如果有啥要問我,你就引他過來,我在這兒等你們。”


    徐司房說:“說了半天你隻要我帶這一句話啊?早說不就得了,哪還用得著溜這麽大個圈啊?行,我這就過去。”


    徐司房起身朝我剛才給他指的方向而去。黃廚頭的估衣鋪就在斜對麵那邊,我剛才指的就是黃廚頭的估衣鋪。徐司房是老紫禁城人,當然知道。我在窗邊望著他走出酒樓,急匆匆走向估衣鋪,然後消失在估衣鋪裏麵,心裏咯噔一下想,是不是太冒險了?要是黃廚頭那天根本就是說酒話,徐司房這一去必定碰壁不說,還怕黃廚頭順藤摸瓜知道我的短處,夥同蔣爺、李統領害我,不是自討苦吃嗎?我望著黃記估衣鋪窗戶閃爍不定的燈光,心裏七上八下。


    過了一會兒,我正獨自喝悶酒,門吱嘎一聲開了,門縫露出張臉嘿嘿笑,隨即走進笑容滿麵的徐司房,背著手邁著八字走過來,心想,成啦?忙問他:“這麽快啊?不是被攆出來了吧?”


    徐司房坐下來指著空酒杯說:“嘿嘿——”


    我馬上給他斟上酒。他舉杯一幹而盡說:“笑話,他敢攆我?我給說了你要一箭雙雕膳譜的事,他哈哈笑不說話,笑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以為他不認這回事呢,誰知他笑完了說,是柳崇孔叫你來的吧。我說好漢不做暗事,是柳崇孔叫我來的怎麽樣?你給不給?”


    他說到這裏戛然而止,指著空酒杯又嘿嘿。我又給他斟上酒,他一飲而盡接著說:“你猜怎麽樣?他說你要不給,柳崇孔要就給。什麽話啊?”


    我喜出望外,急忙說:“他答應啦?東西呢?快給我看看。”


    徐司房說:“瞧你心急猴樣兒,他能給我嗎?說過一會兒來這兒拜訪您呢。”


    徐司房這麽一說我真的就放寬了心,喜滋滋地問這問那,力圖把黃廚頭說這事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都弄清楚,還問黃廚頭估衣鋪有啥人、生意好不好、貨色齊不齊,弄得徐司房這個問題答半句那個問題答半句一個問題都沒答完整。我一邊與徐司房說話,一邊留意屋外聲響,隻聽得酒樓隔壁房間傳來說話聲、劃拳聲、吆喝聲、腳步走動聲,聲聲鼎沸,心想這地方生意的確好,怪不得蔣爺要爭著在這裏開店鋪,怕是日進鬥金了。正這麽聊著想著,小二哥推門進來。我揮揮手說誰叫你啦,出去出去。小二哥不搭理,徑直走進來,邊走邊拱手說:“參拜總編撰官。”包間亮著兩盞油燈,除了席麵一團明亮外,其他地方黑黢黢的也看不甚清楚。我心裏咯噔一下,小二哥怎麽認識我?徐司房對他說:“幹嗎幹嗎?總編撰官與你小二哥啥事?”小二哥嘿嘿笑,脫下帽子解開圍裙走到燈光下。我一看,嗨,不是黃廚頭嗎?急忙拉他坐下說:“你這唱的哪一出?”我們哈哈笑。


    徐司房叫來小二哥添杯加筷。我們三人免不了又一番應酬,不必詳說。三杯酒後,黃廚頭衝徐司房拱手說:“鄙店備好酒菜恭候徐爺,還請徐爺權且回避如何?”徐司房頓時傻了眼。我說:“請徐爺成全。”徐司房說:“也罷。你們好好聊著,我去估衣鋪也。”說罷拂袖而去。


    黃廚頭沉吟片刻,開始向我述說一箭雙雕的事。早年紫禁城禦膳房是有一箭雙雕完整膳譜的,存在內務府檔案處。黃廚頭的師爺譚老禦廚教給黃廚頭這道菜,還替黃廚頭抄下膳譜。譚老禦廚去世後,一箭雙雕膳譜因保管不當損失小半,被查出後嚴處了管檔人,解決辦法是從杭州雲藏閣調禦膳檔案過來彌補。紫禁城禦膳房要杭州送原件膳譜,讓杭州留抄件。杭州方麵不答應,說是全國膳譜就紫禁城、杭州各一套,現在紫禁城損失一套,僅存杭州一套,杭州一套不可動,願意送抄件給紫禁城。雙方爭執不下就把這事給耽擱到眼下。


    黃廚頭說到這裏從衣袋裏掏出錦囊,打開錦囊取出一方絲巾,說:“您瞧瞧,這就是一箭雙雕膳譜。”我接過絲巾展開來一看,上麵寫著一箭雙雕膳譜,再一細看,果然是完整膳譜,與我知道的這道菜的膳譜十分吻合,不由得心花怒放,笑逐顏開地說:“真東西、真東西!”


    黃廚頭說:“我知道您有難處得幫您。您要覺得是真的,不妨抄一份去,把眼下難關應付過去再說。”


    我心裏咯噔一下,猛然想起周爺的一貫教導,這膳譜是不是來得也太容易了點啊?黃廚頭不是老與我作對嗎,怎麽會在關鍵時刻幫我呢?蔣爺肯定不答應他這麽做,是背著蔣爺還是告訴了蔣爺?是不是有詐?


    我這麽一想,臉色自然風起雲湧,又一番變化,哪裏躲得過黃廚頭的眼光?果然,黃廚頭說:“柳總編撰官,在下唐突了,還請聽我解釋。我為啥要幫您呢?唉,三言兩語似乎也說不清楚,咱們長話短說隻說一件事。那次趙太妃壽宴,不是周爺幫我做開水白菜,我肯定糊弄趙太妃犯大不敬罪被處罰。我知道您在這事上也幫了我。我給您膳譜就是報答周爺和您,也算還賬,不欠你們的了。”


    我一聽覺得哪裏不對,就為還賬這麽簡單?不至於吧。這次的事估計是蔣爺和李統領精心安排的一出戲,眼下正唱到精彩處,他敢釜底抽薪?就不怕蔣爺、李統領懲罰?於是我說:“且慢。你的好意我先謝了,但有個問題要請教,你這麽做蔣爺知道嗎?”


    黃廚頭臉色頓時顯出幾分尷尬,忙端杯喝酒遮臉。他緩過神來說:“這事啊一言難盡,還是不說為好。蔣爺是我師傅,從小把我培養大,我不敢不聽他的,也不能不聽他的。隻是……唉,怎麽給您說呢?隻是人各有誌不能強求。說實話吧,我是瞞著蔣爺的。您也別給他提這檔子事。”


    我暗暗吃驚,黃廚頭背著蔣爺幹,不是背地裏拆他的台嗎?為啥啊?還有啊,總覺得黃廚頭欲言又止,還有很多話沒有說,而問他呢他似乎也不想說,我該如何是好?我想了想說:“不說就不說吧,也別為難,隻是我還有個問題啊,你怎麽保證這是真的一箭雙雕膳譜?你也知道的,我要替西太後做這道菜,必須保證嚴格按膳譜做,否則我是大不敬,就得受嚴處。我現在跟你說了實話,希望你也如實相告。”


    黃廚頭聽了摳頭發皺眉頭,似乎很為難,突然一拍桌子說:“豁出去了!跟您實話實說,這份膳譜不是我師爺譚禦廚寫給我的,是譚禦廚寫給蔣爺的。蔣爺是譚禦廚的徒弟。我是譚禦廚的徒孫。譚禦廚把一箭雙雕教給了蔣爺,也給他抄下這份膳譜。”


    我又是一驚,黃廚頭剛才是蒙人啊,差點受騙,便有些生氣地說:“你怎麽這樣啊?你不願說實話就別說了,走吧。”


    黃廚頭說:“別,您聽我說完。我剛才是騙了您,說這膳譜是譚老禦廚給我抄的。您要我說實話我就說實話,不是給我抄的,是給蔣爺抄的,我是從蔣爺那裏悄悄拿出來的,不信您看這裏——”黃廚頭指著絲巾角落說,“不是有個“蔣”字嗎?看清楚沒有?您別急,靠近燈看。”


    我拿起絲巾就燈看,果然角落繡著個“蔣”字,心裏咯噔一下,黃廚頭來真格的了,難道自己懷疑錯了?黃廚頭是真心幫助自己?頓時覺得內疚,忙款款一笑說:“蔣爺的寶貝你怎麽弄到手的?”


    黃廚頭說:“我本來可以抄一份給您,就是害怕您不相信才冒危險偷了蔣爺的原件。蔣爺這東西是他的寶貝,曾經拿出來給我看過。我常去蔣爺府上玩,和蔣爺有通家之好,所以進出自如,沒人幹涉。我趁蔣爺不留意隨手偷來放身上,準備給您瞧瞧再放回去。今明兩天您不找我我也要找您,最遲明晚上我無論如何得放回去,要是蔣爺知道了處罰我事小,沒法幫您事大,所以我一聽您來了就迫不及待地過來找您。”


    我聽了不由得暗自嗟歎,差一點冤枉黃廚頭,趕緊接過話說:“你別說了,我相信你。你幫我解決大問題了,謝你謝你!我這就趕緊抄一份。你馬上連夜送回蔣府。我不能連累你。”


    黃廚頭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說:“唉——總算沒白搭。”


    多年之後我還在感歎黃廚頭的真誠,即或我不相信他甚至攆他走他也不與我計較,相比之下我懷疑他還要攆他走真的是欠揍。所以,在我把這事告訴毛大臣和周爺,取得他們的支持,憑著這份膳譜替西太後做出真資格的一箭雙雕,得到西太後的嘉獎賞賜後,第一個跑去感謝他,可我剛跑進張貴人宮大門就聽見他案房裏傳出嚴厲的嗬斥聲:“紫禁城隻有我手裏有這個膳譜,他柳崇孔怎麽有?是不是你搗亂?有人看見你在我府上鬼鬼祟祟的,說,是不是把膳譜給他看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看我怎麽收拾你!”頓時驚呆了,東窗事發啦?後來才知道這隻是蔣爺歇斯底裏大發作,沒來由拿黃廚頭撒氣,但事實是黃廚頭逐漸被蔣爺冷落,在張貴人宮混不下去了,我便將他調到內務府品膳處算是聊作彌補。這是後話,容我慢慢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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