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張貴人可不是一件小事。一、張貴人身份高貴,深得皇上寵愛。二、張貴人住在西六宮的鹹福宮,警衛森嚴,外人概莫能入。三、張貴人與後十二宮的娘娘關係不錯,與不少娘娘還有買賣關係,牽一發而動全身。我要調查張貴人首先得了解後宮的基本情況。這事周爺也不甚清楚,是毛大臣告訴我的。


    毛大臣說,紫禁城後宮製度是康熙皇帝當年確立的,主要分為這麽三部分:一、後宮設置,皇後一人,皇貴妃一人,貴妃二人,妃四人,嬪六人,貴人、常在、答應無定數。二、住宿,太皇太後、皇太後住慈寧宮,太妃、太嬪隨住,皇後住中宮,皇貴妃、貴妃、妃、嬪、貴人、常在、答應隨皇貴妃分住東西六宮。三、待遇,每年的津貼,皇太後二十兩黃金、二百兩白銀;皇貴妃八百兩銀子,配八名女傭;貴妃六百兩,八名女傭;妃三百兩,六名女傭;嬪二百兩,六名女傭;貴人一百兩,四名女傭;常在五十兩,二名女傭;答應三十兩,二名女傭。四、處罰,對嬪妃的處罰分為靜思、降級、打入冷宮、貶為宮婢、自縊、賜死等。


    我進宮十來年了,對紫禁城有所了解,毛大臣說的東西六宮指的是東六宮和西六宮。東六宮是景仁宮、承乾宮、鍾粹宮、延禧宮、永和宮、景陽宮。西六宮是永壽宮、翊坤宮、儲秀宮、啟祥宮、長春宮、鹹福宮。西太後住儲秀宮。隆裕皇後住鍾粹宮。瑾妃住永和宮。珍妃住景仁宮。張貴人住鹹福宮。


    鹹福宮是西六宮之一,從明朝起就住後妃,先後住過明朝萬曆皇帝的李敬妃及清朝道光帝的琳貴人、成貴妃、彤貴妃、常妃。鹹福宮為兩進院,正門鹹福門為黃琉璃瓦門,內有四扇木屏門影壁。前院正殿額曰“鹹福宮”,麵闊三間,黃琉璃瓦廡殿頂。殿內東壁懸乾隆皇帝《聖製婕妤當熊讚》,西壁懸《婕妤當熊圖》。前有東西配殿各三間,並配有耳房數間。後院正殿名“同道堂”,麵闊五間,東西各有耳房三間。殿內西室掛王維《雪溪圖》、米之暉《瀟湘白雲圖》。西太後當年做懿貴人時在此居住。鹹豐帝遺留給慈禧的印章叫同道堂。


    張貴人身居鹹福宮,按後宮規矩可以與各宮往來,但沒有西太後允許不能去前三宮,不能出紫禁城,而後宮警衛森嚴,除了當值可以自由出入,其他人,包括廚役、護軍,沒有出入條子是進不去的。我雖說是總編撰官,可以找毛大臣批進出後宮的條子,也受到嚴格限製,比如時間、地點、會見人等,所以對張貴人的調查進展緩慢,甚至一度擱淺。


    前麵說了,張貴人宮的徐司房告訴我一個線索,張貴人宮裏的大姑娘白雲和陽太監是菜戶,早已引起我的注意,隻是因為買房結婚的事來不及追究,現在我有空了,就把徐司房找來說這事。我在紫禁城生活了十來年,聽說不少太監、宮女的事,但因為自己不是太監,對太監了解甚少,徐司房例外,他雖說是太監,但也是我的遠房表哥,彼此沒有那種芥蒂。至於宮女,我進宮就受到嚴厲教育,不準與宮女說話,不準與宮女聯係,雖說整日見著宮女,卻是視而不見,從來不敢直麵,所以知之更少。至於什麽叫菜戶,我也隻是有所耳聞,並不知道詳情,所以徐司房落座我就迫不及待地問:“表哥,你說白雲和陽太監是菜戶。啥叫菜戶?”徐司房嘿嘿笑,隻顧端著茶碗用茶蓋來回撥浮茶,過一會兒才說一句“你們有所不知”又沒話了。


    宮裏的太監凡是遇到正常人有所詢問而不好回答者便以“你們有所不知”作敷衍,我也熟悉了便不再多問,就轉移話題說:“陽太監我見過,是不是張貴人宮裏那位愛說愛笑、長相英俊的少年郎?”


    徐司房說:“正是他。崇孔,我一直後悔告訴你這事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原來如此。我說:“表哥你別多慮,如果實在不願意我也不好勉強。我已找到張貴人盜賣古字畫的線索,一樣可以順藤摸瓜,找到張貴人的其他問題。”


    徐司房說:“也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覺得……這個這個揭發人家的隱私不太好。你們有所不知。”


    我說:“我能理解。我向你保證,咱們知道這事了絕對隻用於公事,絕不幹涉他們個人愛好。”


    徐司房說:“這也正是我所顧及的。你們有所不知,紫禁城數千太監宮女自然有他們的隱私,不過是長年幽禁在紫禁城的他們對天性的朦朧追求而已,實在不值得小題大做。既然你能理解,我就告訴你吧。”


    徐司房十歲進宮做太監,在宮裏生活了三十年,對此間的太監、宮女有深切的了解,這是外人永遠無法認知的事,說出來自然需要一番勇氣。


    “咱們紫禁城這會兒大概隻有兩千太監一千宮女吧。”徐司房喝茶抽煙開始對我娓娓道來。“早先可不是這樣,要是說遠點說到明朝,紫禁城有九萬太監,不得了啊,到咱們順治爺當朝,明朝的太監機構是統統廢除了,太監機構改為十三衙門,什麽司禮監、禦用監、司設監、尚膳監、尚衣監、禦馬監、惜薪司、鍾鼓司、直殿局、兵仗局等,太監人數減為九千人,到康熙爺當朝,廢除十三衙門,設內務府,設敬事房,跟眼下情況就差不多了,到乾隆爺當朝,紫禁城有太監機構一百二十七處、太監近三千人,嘉慶朝有一百零二處、兩千多人,到咱們光緒爺大大減少,隻有六十三處、近兩千人。”


    這是紫禁城概況,我也知道一些,特別是做了內務府品膳處總管後看了不少這方麵的資料,更熟悉一些。比如咱們眼下的太監機構有三十四處,有管理處敬事房、乾清宮,有各宮守門值夜太監內左門太監、內右門太監、乾清門太監,有具體辦差的自鳴鍾兼端凝殿太監、四執事和四執事庫太監、奏事處太監、禦茶房太監、禦膳房太監、禦藥房太監、尚乘轎太監、鳥槍處太監、造辦處太監、做鍾處太監、古董房太監,有打雜的打掃處太監、熟火處太監,有管花園的北花園太監、禦花園兼天穹殿太監,有祭神的祭神房太監,等等,總的歸敬事房管,敬事房又歸內務府管。


    徐司房喝口茶接著說:“崇孔你也知道,順治爺當朝年間,紫禁城太監一概沒有官銜品級,到康熙爺才賞了一個五品銜總管太監、兩個六品銜太監,算是太監做官的開頭。後來太監的品級就多了,雍正爺提拔敬事房大總管為四品銜,到眼下太監品級最高達到二品,比如咱們儲秀宮的李統領,全紫禁城首屈一指。”


    我說:“宮女的情況如何?”


    徐司房說:“眼下紫禁城的宮女有一千人吧,分為宮女子、家下女子、精奇、嬤嬤。宮女子伺候主子,管理主子的衣食住行。家下女子是打雜的。精奇、嬤嬤做體力差事,多在辛者庫、浣衣局當差。宮女子中的年長者叫大姑娘。我跟你說的白雲就是張貴人宮裏的大姑娘。”


    我問:“白姑娘是張貴人宮的領班宮女了吧?”


    徐司房說:“算是吧,不過不稱為領班,稱為大姑娘,可以管教小宮女,往往是主子最信任的。”


    我說:“那白雲一定知道張貴人的事。”


    徐司房說:“應當是這樣。每個宮都有幾個大姑娘,一人負責一個方麵的差事。”


    我見徐司房的話匣子逐漸打開,便又把話題引回正題。我問:“白雲年紀不小了吧?”


    徐司房說:“應當有二十七歲了吧,早該放出宮了,可每回說起放人,張貴人就舍不得白雲,不同意放。《大清會典》規定,進宮十年的宮女,經本宮主子同意,允許出宮回母家,自行或被父母安排婚配,主子特別喜歡的可以延長兩年。白雲十四歲進宮,本該二十四歲出宮,已延長三年了。”


    我說:“那陽太監多大歲數?”


    徐司房說:“陽太監是張貴人宮的管事太監,應該有三十了吧。他們的事啊,一言難盡。”


    徐司房主動說了他們做菜戶的事。


    白雲家是正黃旗,但早破落了,爹遊手好閑、不務正業,家庭經濟困難。她從小長得五官端正,行動敏捷,口齒清楚,十四歲那年,內務府派人去她們那兒招收宮女,她想進宮,纏著父母替她報名。她爹窮得快揭不開鍋了,就給她報了。選宮女每年春秋兩次。候選者兩人坐一輛轎,車上貼秀女二字,從神武門進紫禁城,在門外下車排隊步行進順貞門,每人發一木牌掛在襟上,上寫“某旗下某佐領下某職某人之女某年某歲”,在禦花園站立排隊。西太後和後宮娘娘都來選宮女。西太後先選,皇後接著,再是瑾妃、珍妃。白雲都沒被瞧上,被送到慈寧宮讓太妃選,被趙太妃選中。


    宮女入宮由大姑娘教她們各種技巧、禮儀、梳妝打扮的技巧。白雲聰明靈巧,一學就會,半年後被派在趙太妃宮當差,膳食、衣服、胭脂水粉等由內務府供給,另有月錢四兩,還有主子的各種賞賜,日子就好過了。


    過了幾年,白雲在張貴人宮當差,長得越發漂亮,個頭高挑,身材豐腴,五官清秀,臉色紅潤,走在西二長街上步履輕盈,婀娜多姿,一根紮著紅蝴蝶辮墜兒的長油辮左右晃動,引得來往行人回頭。這回頭客裏就有陽太監。內務府有規定,太監在宮內行走遇上宮女應橫站低頭讓過。陽太監一看這宮女穿的是五福捧壽鞋,不禁抬頭看了一眼,正巧與白雲四目相視,忙低頭看地,但白雲的美貌過目不忘。


    陽太監是離北京兩百裏地的河間府靠子牙河邊村人,說話鼻音很重,進宮二十年,是張貴人宮的管事。他對白雲素有好感,也對白雲多有照顧,而白雲初到張貴人宮,處處需要陽太監照顧,也心存感激,所以二人處得很好。徐司房說到這裏,停頓下來喝茶。我也不催,各自喝茶。徐司房接著往下說。陽太監高個子,身體特棒,麵容英俊,除了缺陽剛之氣外也算得上堂堂男子。


    陽太監雖是太監,但對宮女仍然有所渴望。俗話說跛者不忘其行,啞者不忘其言,聾者偏欲聽聲,盲者偏欲窺光,大概就是這個道理。不過陽太監比之跛者、啞者、聾者、盲者又有所不同,屬於閹割未淨者,就是所謂****重生,自然喜歡宮女也得到宮女喜愛。自從白雲來到張貴人宮,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惹得陽太監心跳,自然主動向白雲獻殷勤。


    白雲原來在趙太妃宮當差,調到張貴人宮自然好得多,算是高攀。她怎麽跳槽的呢?說來荒唐。她進宮第三年,十七歲,正是情竇初開年華,沒事獨自跑到湖邊對著湖水跳舞自娛,偏偏被皇上發現,便被帶到乾清宮做了皇上的一夜情人。皇上倒想留她下來,無奈礙於西太後管教甚嚴,不敢造次,答應她把她從趙太妃宮調出,便打發她回去少安毋躁。她回去很快調到張貴人宮,還等著再攀高枝,誰知便音信杳無,沒了下文,又未身懷龍子,隻好斷了念想。


    女子如若未被寵幸並不知道那事究竟如何,而一旦嚐到個中滋味,要想不想就有些困難,所以白雲就有了深宮春怨。這事羞不可言,但遇到紫禁城一幫大姑娘卻忍不住要說一說。白雲便從一幫大姑娘那裏弄請到一小截幼鹿茸角,硬中帶軟,恰到好處,便是閨房秘傳的角先生。


    徐司房說到這裏,不禁嘿嘿笑。我也結了婚,知道女子這方麵的事,比之徐司房容易理解一些,但礙於徐司房麵子,也跟著嘿嘿笑。徐司房繼續往下說。


    角先生雖好,畢竟不是正道,久而久之白雲就不太喜歡了,可環視四周常接近的男人,除了廚役與護軍,便是太監,不禁心灰意冷,唯一的希望是熬滿十年出宮。一次偶爾聽得那幫大姑娘說菜戶,白雲起了好奇,細細一打聽禁不住麵紅耳赤,但晚上睡在床上一想,接觸太監不費力,唾手可得,如若真有那功夫,倒不失為一條路。


    陽太監雄心不已,虎視眈眈。白雲姑娘柳暗花明,殷殷有盼。這就有了戳破那層紙的基礎。這天張貴人出宮陪同西太後,帶走兩個宮女。內務府領生活用品又去了兩個太監。陽太監是管事,一看機會難得,留下白雲,打發剩下的太監、宮女出去自由活動,偌大個張貴人宮就剩下孤男寡女二人。陽太監自然不辜負天賜良機,找個理由叫來白雲姑娘說事,說著說著就抱住白雲親熱。白雲早瞧出陽太監陰謀,隻是願意上當,也就沒有躲避,現在被他抱住親熱就有些後悔,害怕被人發現那可是死罪,無奈力不從心,怎麽掙紮也無濟於事,反倒如膠似漆和他抱成了一團。


    一番雲雨之後,二人穿衣整戴都有恍若隔世之感,不知道剛才究竟是怎麽回事,但從此把對方的心拴在了自己的心上,成了心心相印的菜戶。


    我聽到這裏才完全明白菜戶的意思。


    我說:“既然白雲是張貴人宮的大姑娘,就一定知道張貴人的秘密;既然白雲是陽太監的菜戶,陽太監就一定知道白雲的秘密,所以我們隻要抓到陽太監的把柄就抓住張貴人的把柄。表哥你說是不是?”


    徐司房說:“嘿,你腦瓜子比車軲轆轉得還快啊,是這個理兒。陽太監的把柄你就不用抓了。”


    我問:“為啥?他是……”


    徐司房說:“想哪兒去了?陽太監的把柄是禿子頭上的虱子全擺在明麵上的,一抓一把。”


    我們哈哈笑。


    過一天,我找周爺商量,周爺找內務府慎刑司錢爺商量,以內務府的名義叫陽太監來一趟,錢爺嚇唬幾句忙他的去了,留下我和他繼續說事。我說:“都明白了吧?”陽太監說:“回柳大人話,明白了。”


    我說:“明白啥啊?學來聽聽。”


    陽太監嘿嘿笑說:“柳爺您就別折騰了,不就是有啥吩咐嗎?得,打開天窗說亮話得了。”


    我一驚,嘿,這老小子真是啥都明白啊,便哈哈笑說:“那行,我要你做件事。”


    陽太監說:“關於張貴人還是白雲的?”


    我心裏咯噔一下,真明白啊,便說:“那我還說啥?不如你替我說得了。”


    陽太監嘿嘿笑說:“我的爺,您也別小瞧咱了,要不是這個……嘿嘿,說不定你五品我四品呢。”


    我說:“嘿,給點陽光就燦爛不是。行啊,你不妨說說看。”


    陽太監說:“你們不就是盯上張貴人了嗎?不好下手了吧,就打白雲主意,白雲也不好下手吧,就打我的主意唄,我是你們菜板上的肉,任你們橫切豎切。”


    我說:“嘿嘿!死豬不怕開水燙啊!”我們哈哈笑。


    多年後我還記得這一幕,真的忘不了,為陽太監的圓滑擊節扼腕了,又感歎紫禁城之腐敗可見一斑,但我又感謝他的直爽和精明,甚至有些羨慕他的精明,不僅節省了我的時間和精力,更重要的是他願意真心幫助我,說不清為啥。我曾問過他,他狡黠一笑不搭理。我想了多年才明白,他雖然腐敗,卻對腐敗深惡痛絕。這大概就是當年紫禁城爺們普遍的想法吧。


    我和陽太監再無秘密可言。我就直截了當告訴他,讓他找白雲要張貴人的把柄,當然話可不能這麽說,得策略一些。陽太監說他懂。我說你懂啥。他說他知道怎樣對白雲說。我說你知道就行,但有一條你記住……他打斷我的話說:“這隻是你個人的事與任何人無關。”這正是我想說的話,一字不差一字不錯。我被他的話驚訝得不敢與他合作了,因為他實在太精明,精明得把我賣了我還為他數錢。我心裏決定必須密切監督他,不能讓他騙我。


    陽太監開始履行我給他的任務。我沒有告訴他徐司房是我的人,我甚至故意在他麵前說徐司房的壞話,暗地裏我叫徐司房監督陽太監,我甚至想好了,如果他精明得敢騙我,我已將他的把柄告訴內務府慎刑司錢爺,錢爺答應接到我的口信馬上逮捕他。


    陽太監找白雲姑娘商議出宮的事。白雲在紫禁城已經超齡三年了,最近張貴人已答應放她出宮。白雲眼下最關心的不是自己出宮,而是陽太監能不能出宮,如果能出宮,他們出了宮怎麽辦。所以陽太監找她說出宮的事自然興趣盎然。陽太監問她出宮後有何打算。白雲反問他願不願意跟她一起出宮。陽太監心裏暗自叫苦。說實話,太監與宮女在紫禁城裏做菜戶不過是權宜之計,哪裏就說到許配終身了呢?但見白雲一片真情,不由得動了感情。


    陽太監說:“我願意是願意,可出不了宮啊。”白雲說:“你別管可能不可能,隻要願意,剩下的事我來解決。”陽太監這麽精明的人竟糊塗了,不知白雲會有什麽辦法,就說:“要我跟你出去也行,得弄一筆錢,咱們出去得買房買地,沒錢不行。”白雲說:“這是你的事,你就想辦法吧。”陽太監說:“你得找張貴人要一筆錢。”白雲說:“那會有多少?最多不過二百兩銀子,夠嗎?”陽太監說:“二百兩夠啥?”白雲說:“那我就沒有辦法了。”陽太監說:“你有辦法。”白雲問:“我有啥辦法?”


    陽太監左右一瞧,壓低聲音說:“咱麽訛張貴人一把。”白雲大吃一驚,張起嘴巴說不出話來。陽太監捂住她的嘴說:“你怕啥?我有她賣古字畫的把柄。”白雲掰開他的手說:“你想錢想瘋啦?怎麽敢打主子的主意呢?我不幹!也不準你幹!”陽太監說:“無毒不丈夫。”白雲說:“你算啥丈夫?”陽太監說:“你……你……”白雲知道說錯了,忙改口說:“你算啥能幹?能幹就自個兒找錢去啊,怎麽打主子的主意呢?不行、不行啊!”陽太監說:“婦人之仁。我們出去了就與張貴人永別了,再沒有任何關係。她出不來。我們進不去。你怕啥啊?”白雲說:“我怕我的良心要痛苦一輩子。”陽太監說:“那行,你就講你的良心吧,我就待在宮裏哪兒也不去。”白雲氣得跺腳說:“待著就待著,我再也不理你了!”說罷起身就跑,一條長辮左右甩起多高。


    陽太監衝白雲遠去的背影嘿嘿笑。他哪是真訛張貴人啊,讓他訛也沒這膽,用的是激將法,讓白雲去氣去急,然後再退而求其次,聽你的,不訛也行,你得幫我弄到張貴人的把柄,不是為了訛她,是防她訛咱們。所以,陽太監見白雲氣呼呼哭著跑了也不追,轉身往他坦街喝酒去了。


    過兩天陽太監輪休,也不跟白雲言語一聲,自個出宮搭乘馬車來到郊外白雲的娘家。陽太監熟悉這地方,以前來過幾次,白雲娘家的房子就是他出錢蓋的。白雲爹不務正業,祖上傳下來的家產全當了花了,一家人住牛棚。白雲進宮後也不是沒給她爹銀子,月月都給,都被她爹拿去進煙鋪抽了。白雲氣得再不給她爹錢,悄悄拿點銀子給她娘。陽太監在追求白雲時得知這事,花一百兩銀子給白雲娘家修建起三間瓦房。白雲得知此事很感動,和他好上了。陽太監送銀子建房時留了一手,沒說送,說的是自個兒建來養老的,這會兒空著也是空著,你們沒住處就給咱守屋吧。


    陽太監來到白雲家,被白雲爹娘迎進去坐上桌抽煙喝茶,告訴白雲爹娘,這屋他準備收回去了,他老家兄弟就要來北京討吃,準備住這兒。白雲爹娘大吃一驚,沒想到陽太監還有收回房子這手。白雲娘求陽太監別收房,收了房,牛棚已拆了也回不去了。陽太監就是要他們求他才好說話,聽她娘這麽說正準備說條件,卻被白雲爹的話打斷了。


    白雲爹是旗人,祖上也曾耀武揚威,說:“她娘別求他,讓他收,哪天要房吱一聲我給您騰。”


    白雲娘說:“你傻啊,騰了咱住哪?”


    白雲爹說:“住廟裏去,我當和尚你當尼姑,活個人樣兒給他瞧,不就是三間房,多大事啊!”


    白雲娘又求陽太監,讓他別聽白雲爹胡說,說白雲爹吃了雷,瞎咋呼,求陽太監讓他們住著,慢慢想辦法搬家騰房。陽太監起身拱手說:“白雲爹好樣兒的。一個月後我來收房。”說罷往外走,任憑白雲娘挽留也不停步。


    白雲原本有個做生意的哥哥,早些年去四川販牛皮摔死在懸崖下。白雲爹娘的老家不在這兒,他們是幾十年前遷來的。這兒都住著漢人,瞧不起白雲爹旗人的臭毛病。白雲爹自恃是正黃旗,也沒把這兒的人看在眼裏。所以遇到這種事,村裏人不願搭力,白雲爹也不願求人。白雲娘叫他進城去求求正黃旗主子。他不去,說來說去還是那句氣話,要收就收,我給你騰。


    白雲娘瞅著就要到騰房的日子,實在想不出辦法,隻好進紫禁城他坦街找白雲。張貴人宮在他坦街上設有外回事處。白雲娘來過這兒找姑娘。不一會白雲急匆匆趕到這兒,一見她娘在那兒抹眼淚,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拉住娘的手問:“咋的啦?娘,您這是咋的啦?家裏出啥大事了嗎?您說啊!”


    白雲娘說:“姑娘啊……”叫一聲哇哇哭。


    白雲忙掏出手絹替娘抹淚說:“您說話啊,不是爹死了吧?”


    白雲娘說:“胡說!你爹好好的,不準胡說!”


    白雲說:“那你說啥事找到這兒來了啊?”


    白雲娘說:“那個該死的要收咱家房子啊!”說罷又哇哇哭。


    白雲知道自己爹不爭氣,有一個錢用兩個錢,就不願再把自個兒在宮裏賺的銀子往坑裏填,所以聽說陽太監替自家修了三間房一直心存感謝,一直認為是陽太監送給自己爹娘的,現在聽娘訴苦才知道還有這一出,頓時氣得臉青麵黑,牙齒咬得咯咯響,一時沒了主意。白雲娘說:“姑娘你說咋辦啊?騰房的日子眼瞅著到了,總不能讓爹娘真住破廟吧?”


    白雲說:“村裏的破廟早斷了香火,隻剩下斷壁殘垣,哪裏還能住人?這家夥太不成話!看我怎麽收拾他!”說罷要走。白雲娘一把拉住她說:“就走啊?娘在這兒咋辦?出門大半晌還沒吃飯呢。”白雲回身說:“娘,咱們吃飯去。”


    他坦街的店鋪多,吃的用的玩的應有盡有,人來人往,接踵擦肩,很是熱鬧。四合義飯店、六合義飯店、黃廚頭估衣鋪、蔣爺酒樓、王廚頭旅店顧客盈門,談笑風生。白雲帶娘在飯店匆匆吃了飯,給娘一些銀子,叫娘先回去看好爹,別亂來,她這就去找陽太監算賬,算了賬再抽空回家。白雲娘拉著女兒的手不放,眼淚又來了。白雲鼻子一酸,也哭了。兩母女抱成一團。


    白雲好不容易脫了身,可剛走出幾步又被她娘叫住。她娘說:“姑娘你也別為難。娘也想好了,人家的房得騰給人家,娘就……”說罷掉頭就跑。白雲不敢走了,趕緊追上去抱住娘說:“娘您想啥?您想啥?您可不能想傻事啊!過幾月我就出宮回家團圓了啊!”白雲娘抽泣著說:“娘也想好了……娘也想好了……”白雲說:“娘您不要我啦?我就要出宮回家了啊!”兩人哭成淚人。


    白雲心裏明白,這是陽太監逼自己跟他辦事,不由得憤憤不平,怨這人太不講交情,怎麽可以這樣啊,便決心與他一刀兩斷,可眼下的事怎麽辦?不答應替他辦事他肯定收回房子,他收回房子娘肯定想不開,娘想不開就要做傻事,娘做傻事爹咋辦?而自己還得在宮裏待幾個月,手裏倒是有些銀子,也準備出宮買房子,但數目有限,得加上宮裏的遣散費、張貴人的打發錢才夠,這會兒到哪裏抓錢去?


    白雲想來想去覺得隻有一條路可走,還是聽他的吧,雖說說起訛人太難聽,張貴人也不是啥善主,稍有不對就吵,要是不服還要打,這些年也沒少受她的氣,反正要出宮了,就由著他幹吧,隻是自己不和張貴人打照麵就行了,何況還能解決眼下的問題,讓爹娘安心住他的房子,不是啥事也沒了嗎?


    白雲臉上浮現一絲喜色。她對娘說:“娘您也別多想了,我這就叫他不收房,還叫他給您老賠不是,好不好?”白雲娘說:“有這等好事?那快叫他來啊。你爹在家急得火上房了啊!”白雲便叫娘在外回事處歇著,她進宮去叫陽太監,說罷轉身就跑,風吹長衫噗噗響。


    從他坦街進宮得順護城河南岸、沿紫禁城根往東走,從神武門進宮。神武門裏麵叫紫禁城,是大內出入要地,把守嚴密,由首領太監帶人看守。神武門內外有鎖,兩鎖開啟大門才開。內鎖由宮裏太監掌握,外鎖由護軍掌握。每天到關門時候,門內太監一聲吆喝“下錢糧囉”,便把大門推來關上並哢哢上鎖;外麵護軍便配合拉上大門,並從外麵哢哢上鎖。裏麵太監上了鎖把鑰匙交敬事房掌管,外麵護軍上了鎖把鑰匙交侍衛處掌管。神武門是紫禁城的北門,也稱為後門,是後妃及皇室人員出入紫禁城的專用門,內設鍾鼓用以起更報時,城台開有三門,帝後走中門,嬪妃、官吏、侍衛、太監、工匠走兩側門。


    白雲急匆匆走進神武門,穿廊過殿,逶迤回到張貴人宮,找到陽太監,拉到僻靜處告訴他,她想明白了,就照他的意見辦。陽太監聽了高興,拉住白雲的手說“謝謝”。白雲甩開他的手說:“別急著謝我,有條件。”


    陽太監嘿嘿笑說:“我答應你的條件。”


    白雲說:“你答應我啥條件啊?我還沒張口呢。”


    陽太監說:“你不張口我也知道,不就是把你爹娘住著的三間房送給你爹娘嗎?咱有空就去把轉讓手續辦理得了。”


    白雲驚訝地叫著說:“啊?你……怎麽成我肚子裏的蛔蟲了啊!”


    陽太監說:“你先別驚訝,你還叫我這會就去他坦街見你娘對吧,走嘞。”說罷轉身就走。白雲高興得嘻嘻笑,邊走邊一巴掌打他肩頭說:“喂!你這人怎麽這樣啊?”陽太監左右一看,壓低聲音說:“我不這樣你會那樣?”白雲紅了臉說:“去!給根杆就成猴啦。”二人哈哈笑。


    有了白雲的支持,張貴人的軟肋就暴露無遺。我約白雲談話,在宮裏不行,內務府的官員也不準與宮女授受不親,他坦街也不行,宮裏人太多,隻好去宮外,就約到她請假回家的時間,在離她家不遠的集鎮上。白雲化裝成村婦,我化裝成農夫。我們在茶樓見麵說事。我首先解釋不是陽太監說的訛張貴人,我不會做違法的事。白雲聽了嘻嘻笑,說他已經更正了,又說他不過是開玩笑,請我不必認真。我看得出她對他的掩飾。來之前我老想一個好好的大姑娘怎麽會和太監相好,現在談話一開場我便明白兩分,她是個正常的女人,隻是對他好。


    我不敢對她說得過多,就說我有事求張貴人,可怎麽求也無濟於事,隻好出此下策,請她諒解。白雲說這不關她多少事,她隻是幫他。這話讓我驚訝。他隻是一個太監啊。我又明白了兩分。我問她張貴人的情況,問張貴人除了賣古字畫還做啥了。白雲問“還做”啥意思。我說就是類似賣古字畫的事,或者說違背宮裏規矩的事。


    白雲嘻嘻笑說:“誰不做些違背規矩的事啊?就拿我們宮女來說吧,一說一大串,什麽做了針線托人送琉璃廠賣啊,什麽幾個姐妹悄悄喝酒劃拳啊,什麽……”


    我打斷她的話,請她說張貴人。


    白雲說:“主子娘娘同樣啊,賣字畫算吧,偷宮裏玩意賣算吧,克扣宮女、太監賞錢算吧,找太監上床算吧,黑車接人進宮算吧……”


    我猛一聽“找太監上床”就意外,再一聽“黑車接人進宮”更是驚訝,忙打斷她的話說:“且慢且慢。啥叫黑車接人進宮?”


    白雲沒文化,進宮前沒讀過一天私塾,進宮後宮裏不準宮女讀書識字,有事當差,沒事打絡子,打了絡子拿去外邊賣也行,就是不讓識字。所以白雲說話有口無心,一說一長串。她聽得我問黑車的事頓時啞口無言,反問:“你說啥?”


    我說:“你不是說黑車接人嗎?咋回事啊?說細一點。”


    白雲啊的一聲說:“啊,你說這事啊?嘿嘿,不說行嗎?這可是張貴人的秘密。”


    我笑著說:“你別顧忌啥,我不過順便問問。”


    白雲說:“那咱們有言在先,哪裏說哪裏丟好不好?”


    我說:“行啊,聽你的。”


    白雲就給我講張貴人黑車接人的事。


    張貴人十五歲進宮做答應,也有過龍恩浩蕩之時,逐步升至貴人,因為沒有為皇上生兒育女,也逐步淪為怨婦,整日裏榮華富貴是有的,隻是二十來歲的女人獨居深宮,除去宮女、太監,不見一個男人,難免久而生怨,抑鬱成疾,這疾不是那疾是相思病。到了三十來歲,越發無法抑製,不免出下策,看宮裏哪位太監年輕貌俊,調來內室當差,遇到實在忍無可忍時,便借口瘙癢喚那太監上床,也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抱住便是。那太監本是男人,雖說被閹成了廢人,但畢竟做過男人,有這等好事自然不用回避,也就迎上去逢場作戲。張貴人自然不能滿足,進而要舌耕。這倒難不住那太監,遵囑就是。


    白雲說起這事麵無表情,似乎這並非男女之事。我自然不好說話,容她隨意說來。


    白雲接著說。久而久之,張貴人還是無以解渴,在與宮裏娘娘閑談中得知有黑車事,不禁怦然心動。紫禁城後宮曆代娘娘都有怨言,也不知說的哪朝哪代哪位娘娘,買通運水太監,由此人負責聯絡外間男子悄悄運進宮來雲雨,第二天再悄悄運出宮。張貴人聽得又驚又喜,哪裏敢做嚐試,權當聽故事而已。不過從此張貴人便夜不能寐,每每想到黑車之事就惴惴不安。


    這時白雲發生作用了。白雲比張貴人小不了幾歲,因為關係融洽,沒有外人時常以姐妹相稱。白雲一看張貴人這模樣已明白幾分,隻是礙於臉麵不好明說。張貴人看白雲與陽太監卿卿我我也不是不明白,就把心事告訴了白雲。於是二位常作徹夜長談,漸漸達成一致意見,既然皇上顧不得奴婢,奴婢不妨一試。


    張貴人有錢,就叫白雲去買通運水人。紫禁城每天派車去北京西郊玉泉山運回玉泉水。這是乾隆爺當初定下的規矩。內務府運水處有幾十輛毛驢車,輪流出宮運水。毛驢車有特權,白天不受檢查,夜間城門關了得特別開啟,因此常做一些違規的事,比如私自夾帶違禁物品進出宮等。運水處首領太監人稱孫爺,不過四十來歲。張貴人打探得知孫爺好酒,就投其所好,每次孫爺押車來張貴人宮送水總要留他喝幾杯,自然在院裏由太監陪著喝。久而久之孫爺成了習慣,總喜歡押車來張貴人宮。這天孫爺押車來張貴人宮,在院裏多喝了幾杯,雲裏霧裏,聽到屋裏有人叫肚子痛,一看四周沒人,就進去看是誰,需不需要幫助,因為醉醺醺也忘了規矩,便走了進去,一看床上躺著白雲,就上前詢問,還沒靠近便聽到後麵傳來厲聲嗬斥“姓孫的你好大的膽”,掉頭一看是張貴人,頓時三魂嚇飛兩魂,一身酒氣也沒了,才知道犯了死罪,急忙跪下磕頭求情。白雲從床上起來和張貴人相視一笑。這是她們安的套。


    接下來的事不用囉唆,孫爺自然一口答應按張貴人的吩咐辦,隻是頗費思考,運水車怎麽帶人啊,但一想太監擅闖貴人宮調戲宮女便不寒而栗,便一門心思考慮技術問題。孫爺能當上運水處首領自然有他的道法,他與紫禁城護軍武統領是結拜兄弟。孫爺將這事跟武統領說了。武統領說這不難,你指定輛車做這事,我叫手下見車放行就行了。孫爺考慮再三也隻有這法,便悄悄將一輛驢車送外麵做改造,水箱中間隔木板,上半裝水、下半裝人。


    張貴人有個弟弟是市井無賴,沒錢花就來他坦街找姐姐要,不給不走,弄得張貴人頭痛還不得不給。張貴人想叫弟弟替她在外麵找男人,可一想這話實在說不出口,心生一計,要弟弟替冷宮娘娘找麵首,每次十兩銀子。她弟弟說姐姐是不是想男人了。張貴人說胡說,姐姐有皇上,還要啥人?這邊談妥,張貴人就叫白雲出宮去接人,也不白做,一次十兩銀子。運水車太監每次也是十兩銀子。一次就是三十兩。


    說到這裏,白雲嘻嘻一笑說:“柳大人千萬別見笑。”我說:“我知道宮裏是這樣,也沒啥可笑的,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白雲說:“可不是嗎?張貴人不也是人嗎?還是柳大人理解人。那我就接著講。”


    這麽安排好後,張貴人遲疑著不敢嚐試,倒是她弟弟貪圖兩邊錢財,多次來催促,白雲因為好奇心也全力玉成,張貴人終於下了決心。這天傍晚,白雲鑽進運水驢車出了宮,找到張貴人的弟弟,帶上早已候著的麵首,等那驢車裝水回來的半道上,白雲和麵首鑽進水車空隙處,乘驢車進紫禁城,到張貴人宮卸水,白雲便帶著麵首下車溜進去。張貴人自然早有準備,該打發走的人一個不留,偌大個宮裏就白雲一個下手。白雲知趣,原本要回避。張貴人害怕,不讓她走,要她陪在外間,說是有個風吹草動要靠你。白雲就將麵首引進張貴人房間,再送張貴人進去把門關上,留在外間,一會兒就聽得裏間聲響,又傳來張貴人嬉笑聲和麵首歡愉聲,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覺下麵潮濕。第二天天沒亮,白雲帶麵首去坐運水車出宮,望著遠去的驢車,心裏一塊石頭才落地。


    白雲說到這裏端杯喝茶。


    張貴人黑車的事就是這樣。


    我聽了十分驚訝,如果不是當麵聽白雲說來,簡直不會相信。我再三向白雲保證,絕不拿這事訛張貴人,也絕對為這事保密,絕不會讓第三人知道,連毛大臣和周爺我也不說。白雲謝謝我。我說該我謝謝你。她說不要我謝,她不是為我做事,是為他做事。我望著漸行漸遠的白雲的背影,不禁為一個女人的這種愛感慨萬千。


    我信守承諾,沒有將張貴人黑車的事告訴毛大臣和周爺,更沒有告訴任何人,隻是獨自找個機會去拜見張貴人,先說了她宮裏膳房的事,然後話鋒一轉說:“我在琉璃廠淘到一幅唐伯虎的扇麵,想請張貴人鑒賞。”說著掏出扇麵呈上。張貴人的宮女上前接了過去遞給張貴人。我看張貴人的臉上頓時起了漣漪,又說:“聽說張貴人喜愛收藏扇麵,不知可否讓下官開眼看看?”


    張貴人的臉色更顯不對,邊看扇麵邊說:“別聽瞎說,本宮哪裏有那閑心,不過玩玩罷了。柳總編撰,你這扇麵從何而來?”


    我說:“稟報張貴人,是下官進城在宮源居吃飯,那兒的總管送的。”


    張貴人抬起頭驚訝地說:“你去了宮源居?吃飯還送扇麵?有這等好事啊?本宮怎麽聞所未聞啊?”


    我說:“稟報張貴人,下官還得知貴人喜愛驢車,便在鄉下買得一頭好驢送給張貴人,不知張貴人肯不肯賞臉?”


    張貴人頓時一驚,站起身,盯我看看,拂袖而去。


    我心裏暗自著急,張貴人看來是聽明白了,但突然離去是啥意思?是願意配合還是記恨在心?我悻悻而去,心裏七上八下,突然聽得後麵有人說“柳大人請留步”,回頭一看是白雲,正追上來,便站住等候。白雲上來說:“張貴人賞柳大人吃麵。”我說謝謝張貴人。白雲叫我跟她去膳房。主子有賞不能不領。我便跟了上去,隨白雲來到張貴人膳房,遠遠看見黃廚頭正砰砰砰砰揮刀砍雞,便衝他招招手說:“張貴人賞麵,你別糊弄人啊。”他說:“你現在是總編撰,我敢糊弄嗎?”我們哈哈笑。


    我吃了碗雞湯麵走出去迎麵碰著白雲。她迎上來小聲說:“跟我來。”便徑直往前走。我不緊不慢跟著,轉個彎過道門來到一處偏殿的案房,進門看見堂上端坐著的張貴人,忙上前磕頭行禮道謝賞麵。張貴人示意白雲去外邊看住門,扭頭對我說:“看來你知道得不少啊。”我說:“不敢。”她說:“這兒沒有外人,你起來坐下說話。我有話告訴你。”我遵命坐下。


    偏殿靜悄悄的,屋外鳥兒喳喳叫。


    原來張貴人和白雲商量好了,這裏有白雲一份功勞,認為我大概知道了張貴人賣古字畫和黑車進宮的事,不然也不會跑來說這樣的不鹹不淡的話,要是一味裝作聽不懂,事情便可能惡化,對人對己於事無補,還不如與我共商解決辦法,最多把黃廚頭盜用食材的事抖出來,如果我實在過分,再和我拚個魚死網破不遲。張貴人便含沙射影地說起黃廚頭,說黃廚頭的估衣鋪收了多少贓物,樣樣都是宮裏的寶貝,見我不甚感興趣,又說蔣爺,說他是宮源居酒樓的老板。我一聽蔣爺是宮源居的老板暗自吃驚,問張貴人是怎麽回事。張貴人便將蔣廣宗開宮源居的事說了,說得有根有據,令人信服。我心裏咯噔一下,我終於找到害死我爹的仇人蔣廣宗了。


    我馬上向張貴人說明,我根本不知道賣古字畫的事,更不知道什麽驢車馬車的事,隻知道張貴人幫我知道誰是我的殺父仇人,我感激不盡,還希望張貴人如果知道,將蔣廣宗盜用食材的事情告訴我,當然我絕不會說是誰說的。張貴人不愧是貴人,心有靈犀一點通,立即將她知道的有關蔣廣宗的事一一告訴我,其中最有價值的是蔣廣宗盜用食材出宮的路子與薩滿有關。


    我當時很懷疑張貴人的話,認為她一股腦兒把蔣廣宗的事說出來完全不可信,很可能是欺騙我的,甚至是挑起我和蔣廣宗去決鬥,讓蔣廣宗打倒我,達到滅我的目的。後來的事實證明我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張貴人沒有騙我。她告訴我這些完全是為了換取我不追究她的過失,令我深深自咎。所以當我完成任務,受到皇上重用,而張貴人因東窗事發,皇上指派我負責調查時,我毫不猶豫保全了張貴人。這是後話,容我慢慢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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