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過海鬧羅漢這事有驚無險地過去了,我正式上任做了《中國宮廷禦膳》總編撰官,自然有一番忙碌,不外乎組織一批禦廚重審宮廷禦膳譜啊,招來外地廚藝高手現場切磋啊,查閱禦膳檔案勘正錯誤啊,最重要的是核實現在紫禁城各膳房的實際情況,比如哪些禦膳可以保留,哪些禦膳應當修改,哪些禦膳應當淘汰。這項事情事關重大,涉及很多人事關係,特別涉及食材使用,由我親自抓。


    經過一段時間忙碌,在毛大臣和周爺的幫助下,我寫出了大綱。照規矩,內務府大臣先審我的大綱。我就把大綱提交給毛大臣。我的大綱的重點是:一、目前禦膳的狀況,包括品種、需求量、消耗量、各種食材耗量。二、確定《中國宮廷禦膳》需要保留、需要修改、需要刪除、需要新增的目錄。三、目前存在的三大問題,1.質量,2.用膳浪費,3.食材嚴重超標,4.廚役培訓。四、組織措施。


    這裏麵的要害問題是食材嚴重超標,雖說沒有提出具體解決辦法,但隻要這條大綱被確定,那將為食材調查鋪平道路。我和周爺商量並報毛大臣同意,將這條綱要列在大綱裏,希望不引起對手過分注意而得以通過。


    內務府大臣討論我提交的大綱。許大臣開口就說這大綱不成,比如什麽叫食材嚴重超標,這哪是大綱,簡直就是結論,誰做結論?是他柳崇孔嗎?沒資格,得咱們內務府大臣發言。再說了,眼下的食材標準是十年前製定的了,明顯滯後,需要修改。可這大綱提這事了嗎?沒有。再說了,禦膳給誰做的,給咱們皇上、太後做的,給朝廷做的,給國家做的,肯定得是最好的最精的最上等的,就得配最好的最稀罕的食材,如果說這就是所謂超標,那就超得對超得好,不超反而有問題。


    這是許大臣的老生常談。毛大臣聽了不以為然,想辯駁卻開不了口,許大臣句句有道理,無從駁起,好比老虎吃天,沒法下嘴。毛大臣想了想,不能正麵駁斥,那要上他的當,得從反麵說,從問題說起。毛大臣說:“佩服,許大臣這番言論是老臣持國之論。不過本大臣想請教,按照咱們曆年的《中國宮廷禦膳》規定,任何一品禦膳都有嚴格的食材要求,隻有嚴格按規矩做出來的禦膳才是真正的禦膳,才對得起皇上、太後,對得起朝廷,對得起國家,否則不成其為禦膳,就是大不敬大不恭。所以曆朝曆代很重視食材標準的製定和使用。柳總編撰官把這條列入大綱是可行的。不知二位大人以為如何?”


    許大臣說:“毛大人言之有理。禦膳標準是我朝多年積累的瑰寶,自然不可輕易改動,所以才有十年一重編的盛典,最後還得報皇上禦批方可施行。本大臣以為,柳總編撰官的大綱不可說食材嚴重超標,因為就是眼下有這種情況,也得由我們來說,由皇上來說。張大人以為如何啊?”


    張大臣自從上次挨了李統領一悶棍,就更加小心翼翼,一改超然立場,轉而偏向許大臣,因為他已經看出來李統領是支持許大臣的,而毛大臣背後是誰目前還不知道,但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八仙過海鬧羅漢事件又讓他糊塗了,怎麽連李統領操辦的事也被毛大臣翻過來了,難道西太後不信任李統領轉而信任毛大臣啦,為此張大臣是夜不能寐。


    張大臣見這二位又唱對台戲,不禁十分棘手,一想到他們要問自己的態度就不知如何是好,在聽他們的發言時已經反複在打腹稿,最後決定還是騎牆為好。他說:“許大人言之有理。禦膳標準是否超標是一回事。不過毛大人同樣言之有理,禦膳標準就是標準,就得嚴格執行。本大臣倒有個折衝向二位大人討教,不妨在柳總編撰官的大綱裏的這句話的後麵注明‘這是一說’一句,二位大人的分歧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毛大臣和許大臣聽了皺眉頭,心裏想這是啥折衝,要是報到皇上那裏非被駁斥不可,便不約而同嘿嘿笑。毛大臣端碗喝茶,說聲“茶到這會有味道了”便咕咕喝茶。許大臣噗噗吹火抽煙。張大臣才知道把二位都得罪了,忙喝茶遮臉。議事廳一時沒了聲音,隻聽得窗外嘰嘰喳喳麻雀叫和風吹楊柳颯颯響。


    內務府三大臣這種情況皇上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得太清楚,不然早調換了,正是如此皇上才高枕無憂,要是三人精誠團結,非調整不可。


    最後的意見往往是互相讓步。這次也不例外。毛大臣在這一條上不得不讓步,同意駁回重寫,但在接下來的討論中堅持照柳總編撰官的組織人選執行。許大臣自然有一番駁斥,但最後同意了。至於張大臣,也算撈回臉麵,支持毛大臣一條意見,支持許大臣一條意見,而且態度堅決,不容分辯。


    我的大綱被內務府大臣駁回重寫。


    說實話,這大綱也不是我寫的,我沒文化,會寫啥大綱,是叫筆帖式寫的,我說他記,寫好了他念我聽再改,但是以我的名義,所以被駁回,我的臉麵不好看,新官上任第一把火沒點燃。我去找周爺訴苦,說我不是寫文章的材料,更不是做總編撰官的材料。周爺哈哈笑,說我還是小孩脾氣。我問周爺怎麽改。周爺說這簡單,陸路不通走水路,按既定方針辦,抓到他們盜用食材的證據是硬道理,到時啥都好辦。我說我明白了,就是把原來奉密旨調查食材的事同編撰《中國宮廷禦膳》相結合,一明一暗,明暗結合,以明為主,以暗為輔,抓到他們盜用食材的罪行,編撰出曆史上最好的《中國宮廷禦膳》。周爺把我上下打量一番說:“柳崇孔啊柳崇孔,自從你十四歲進宮我就沒見你明白過,今兒個怎麽豁然明白了呢?”


    我以為又說錯了,忙說:“周爺瞧我哪點不對啦?”


    周爺哈哈笑說:“你說得很正確!”


    我心裏咯噔一下,真話還是假話啊?可一看周爺正兒八經的樣子,也跟著笑了,說:“本總編撰官總有對的一回。”


    我們哈哈笑。周爺告訴我,我剛才說得很好,出乎他的想法,他很高興我有了這麽大的進步,希望我再接再厲,把這兩件大事抓好。我說我還有一件大事要抓好。周爺說你還有啥大事。我說找到六指腳替爹報仇。周爺說好,你是一箭三雕。我說周爺您放心,我保證完成這三件大事。


    回到住處,我也有一個小四合院了,是西太後賞給我的,還給配了下人,本來有宮女,我沒要,我說我還沒完婚,就隻要了四個小太監、一個管事太監。我現在是五品,新近又做了總編撰官,雖說總編撰官不是常設官位,沒有相應品級,但照曆年規矩,總編撰官都由一二品官員充任,西太後說了,我做總編撰官期間可以享受一二品待遇,所以我住小院有下人伺候也心安理得。不過每回管事太監前來稟報我都不習慣。他說時辰到,請總編撰官用膳。我就站起身往外走。他忙說請總編撰官就在這兒用膳,已經安排好了。我才坐下嘿嘿笑說我預備方便方便。管事太監背過身嘿嘿笑。我吭吭咳兩聲,嚇得他跪下請罪。我哈哈笑說起來起來,逗你玩呢。


    我給周爺保證,要完成三件大事,晚上在床上睡不著才知道話說大了,談何容易啊,蔣爺是誰,李統領是誰,就是不算他們,單說趙太妃宮的黃廚頭、內膳房點心局的王首領、外禦膳房葷局的唐首領、取水處的莫首領及南園戲班膳房的青管事、鮮管事,誰是省油的燈?誰也沒把我看在眼裏,要是與他們單挑,我不是說廚藝啊,是說為人處世,我肯定落下風。我就想啊想啊,想到三更天時分有了主意,咱別傻了吧唧跟他們正麵起哄,咱繞著道兒端他老窩去。


    第二天我就轉移視線,找來一幫心腹,我以總編撰官身份招來編書的禦廚,要他們悄悄打聽個事,咱宮裏都誰在北京城開飯館酒樓了。這幫人在宮裏關係多,又來自各宮各處,下去一打聽就回來消息,這個如何、那個如何,我都不感興趣,唯獨有人告訴我蔣爺在北京城開有宮源居讓我大感意外。宮源居不就是當年我爹做總廚的酒樓嗎?我不是在那兒學廚藝的嗎?我記得原來宮源居的老板姓蔣。眼下宮裏這位爺也姓蔣,這兩個“蔣”是不是一個“蔣”啊?我心裏咯噔一下緊張起來。我十四歲進宮找六指腳,找了十幾年沒找著。前次回老家娘問起這事,我一問三不知。這個六指腳是不是姓蔣?如果是,那與宮源居那個蔣又是不是一個“蔣”?我的思緒像一團亂麻,越理越亂。


    我決定出宮去瞧瞧。


    我現在是總編撰官,有自由出宮的權力,還可以叫馬車送我,就叫了馬車出宮,也不帶人,叫車夫把車開到離宮源居還遠的地方停下,說聲“原地等候”抬腳就走,徑直來到宮源居,一看快到中午飯點,信步朝宮源居走去。還是老規矩,進門處站兩迎客小哥,遠遠見著來客就熱情招呼“老客這邊請了您”,待客官走來立即笑臉相迎道“咱宮源居禦膳全北京城第一,除紫禁城啊”,再領著客官往裏走,邊走邊重複那句話,走到座位前取下肩上毛巾啪啪佛椅,高聲唱道:“客官駕到,煙茶伺候來也——”,便將客人交給來人,自個兒再去門口候著。


    我這麽被引進宮源居就座,立刻產生無窮聯想。當年我來爹這兒玩耍,最初喜歡學站門小哥說話“客官駕到,煙茶伺候來也”,因為人小緊張,往往叫成“煙酒駕到,客官伺候來也”,惹得哄堂大笑,現在再身臨其境,心裏油然響起這句錯話,禁不住兀自好笑。


    小二過來接待,不外乎背書似的念菜名:五香醬雞、鹽水裏脊、紅油鴨子、麻辣口條、桂花醬雞、番茄馬蹄、油燜草菇、椒油銀耳、玉掌獻壽、明珠豆腐、首烏雞丁、百花鴨舌,都是耳熟能詳的禦膳,不覺一驚,脫口而言:“請問小二,這些可都是禦膳?”小二說:“稟報客官,都是。”我納悶了,這些菜都是滿漢全席中的萬壽宴菜品啊,可不是鬧著玩的啊,需要天南海北的食材,需要廚藝高超的廚子,宮源居不過北京城一普通飯店,哪來的食材、廚子?怎麽會做?又怎麽做得出來?又脫口而言:“請問小二哥,這些菜品可是地道禦膳?不會是哄人的吧?”


    這就惹麻煩了。小二哥頓時抹了臉說:“這話我就不愛聽。願吃就吃,不吃拉倒。”我忙賠不是,說開個玩笑,隨便點了玉掌獻壽和百花鴨舌,再叫了個青菜湯。小二這才破愁為喜,邊向廚房報菜名“獻壽玉掌、鴨舌百花外帶湯青菜也——”邊離去。這故意顛倒菜名的叫聲又把我拉回從前,我那時最喜歡顛倒叫菜名,特有趣,現在還記得幾個笑話,砂鍋煨鹿筋叫作鹿筋煨砂鍋,維吾爾族烤羊肉叫作羊肉烤維吾爾族,巧手燒雁鳶叫作雁鳶燒巧手。


    不一會菜上桌酒上杯,我便獨自享用,先看菜品色香味形,還行,再拈一夾送嘴裏品味,也還行,心裏咯噔一下又納悶,不比宮裏膳房差啊,如果打分起碼及格,比宮裏不少禦廚強,還有這食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好食材弄不出好禦膳。


    就在這時,隔座發生爭吵,我掉頭一看,是兩個食客和一個小二發生爭執。一食客說:“你們這是啥禦膳啊?比街邊大排檔還差!”另一個食客說:“可不是嗎?瞧這雞,嘿,嚼不動啊,哎呀我的牙!”那小二說:“說啥?你說啥你啊!吃得來禦膳嗎你們?”兩食客更不服氣了,啪啪扔了筷子站起身大吵大鬧要退菜。我一眼瞟去,是五香醬雞、鹽水裏脊、紅油鴨子、麻辣口條四個菜,顏色還不錯,味道不知道。


    這時裏麵出來一人,疾步走過來。小二忙說:“陳管事您瞧瞧,這兩位說咱們菜不地道。”陳管事走過來看看聞聞,說:“二位客官誤會了不是,這四道菜都是本店的拿手好菜,真資格的禦膳,絕對沒假,要是假了本店包賠十倍銀子。”兩食客氣呼呼不服輸,嘟嘟囔囔說這說那。陳管事說:“二位要是還不信請進後廚看看。”一食客問:“看啥?”陳管事小聲說:“看看咱店的食材都是些啥家夥。不是吹的話,本店食材全北京城找不到第二家,什麽鎮江鰣魚、烏珠穆泌羊肉、關外的關東鴨、廣東的金絲官燕、蘇州糟鵝、金陵板鴨、金華火腿、常熟皮蛋,等等,是應有盡有,而且都是剛到北京的鮮貨。再說句嚇你們的話,都是各地官府的貢品,還裹著明黃錦緞、紮著大紅繡帶呢。”


    兩位食客麵麵相覷,伸舌頭說聲“乖乖”,坐下不言語了。陳管事忙叫小二重新遞上筷子,說聲二位爺慢用,自己去了。我在一旁聽了大惑不解,陳管事是唬人還是確有其事啊?比如鎮江鰣魚,康熙皇帝就將其列入貢品,令江蘇巡撫從揚子江“飛遞時鮮,以供上禦”,因為這魚肥嫩鮮美,爽而不膩,味甘性平,強壯滋補,溫中益氣,暖中補虛,開胃醒脾,清熱解毒,被譽為魚中之王,為江南三味之一,被列為朝廷禦膳,不是北京市麵上經常見得著的,這裏怎麽會隨時都有呢?


    我叫小二過來,點一份鎮江鰣魚。小二說好呢,就往裏麵高唱“鰣魚鎮江一份呢——”。我問小二:“你們的鎮江鰣魚新鮮嗎?”小二說:“保證新鮮,昨兒剛到北京城。”我問:“清蒸鰣魚去不去鱗啊?”小二說:“這還真不知道。我給您問去。”說罷去了,一會兒跑回來說:“這位爺真會開玩笑,清蒸鰣魚都不去鱗。”我暗自一驚,鰣魚鮮美,貴在鱗下脂肪,宜帶鱗蒸食,如若去鱗便是外行,這店有講究。


    不一會陳管事來問我:“這位爺有禮了,請問爺點的啥魚?”我說:“鎮江鰣魚。”他說:“本店沒有鎮江鰣魚,隻有正江鯽魚,大概是爺聽錯了吧。”我說:“怎麽沒有鎮江鰣魚啊?那你們那小二哥怎麽說有呢?還報了菜名進去的啊。”陳管事說:“我已訓斥他了,耳朵有問題。請爺多多包涵。請問還要正江鯽魚嗎?”我說:“那算了吧。”


    我邊吃飯邊想這是怎麽回事啊,明明小二哥說有鎮江鰣魚,怎麽我一問鎮江鰣魚的弄法就變成正江鯽魚了?究竟是小二哥耳朵有問題還是故意隱藏呢?他們為啥不拿鎮江鰣魚給我吃呢?是我問事暴露了目標嗎?我不敢多留,匆匆吃了飯走出宮源居,走到馬車停放地,車夫早候著,便坐車回宮,一路上老想著這事有蹊蹺,有機會還得再來。


    回到宮裏我還在想宮源居的事。我想宮源居肯定有問題,但我並不是追查宮源居問題本身,而是追查蔣爺與宮源居啥關係,想來想去決定暫不去宮源居,先落實蔣爺是不是我要找的六指腳。我就注意蔣爺的行動,發現他有一個愛好,就是三天兩頭準去他坦街按摩處按摩洗澡。


    前麵介紹了,內務府下麵設了按摩處,原來在宮裏,有兩百人,全宮的人,包括皇帝、嬪妃、內務府官員、太監、宮女、廚役、護軍上萬人都來這兒剃頭、修腳、刮鬢、按摩、洗澡。這裏還有個作用,就是用按摩方法治療一般小病,所以有句話說皇帝有禦藥房、太監有按摩處。因為按摩處人來人往,影響宮裏辦差,後來內務府就把按摩處遷到西沿河邊的他坦街。早些時候蔣爺不喜歡去按摩處,嫌太監多,宮裏人多打眼,他有他的玩法,愛去城裏西郊胡同,那兒也是宮裏人聚集的地方,啥都有,而且離宮源居近,便於抽空過去看看或者叫管事的過來問問。後來按摩處遷到宮外他坦街,也對外開放,多了不少外麵的人,沒這麽打眼了,加之進城的確遠不方便,就改在按摩處休息。


    按摩處人來人往,我就裝作剃頭修腳進去尋蔣爺。我知道他常在周三傍晚來,就早早去候著。這天我遠遠看見蔣爺來了,心裏有些緊張,忙埋頭裝作等候修腳,希望蔣爺過來修腳我就能看見他是不是六指腳了,可蔣爺一瞧這邊人多,轉身去了那邊。我急忙跟過去。那邊是按摩地,也有不少人。蔣爺是禦膳房總管,人頭熟,那裏的人讓他進單間按摩。我慢慢溜過去,趁人不注意繞到背後窗口時不時偷看一眼。


    單間按摩室擺著一張木床一張桌子一把凳子。蔣爺進去坐在凳上。按摩人問蔣爺哪裏不舒服。蔣爺說頭痛。按摩人就自個兒搓雙手,然後雙掌合一剁蔣爺的頭,從頭頂剁到脖子,再從脖子剁到頭頂。我看一眼就縮回頭裝作等候,不能讓人懷疑我在偷看。我想按摩完了蔣爺準去修腳,到時候就得脫鞋脫襪,就能看清,就等吧。我墊腳又往裏看看,隻見按摩人給蔣爺捶背,不是用掌而是用拳頭,緊一陣慢一陣,重一陣輕一陣,按摩人的十個指頭發出咯咯脆響,嘴裏還在哼歌:“前捶胸來後捶背,這個名字叫放捶;由湧泉到百匯,周身三百六十個穴道要全會,五花拳為啥打得這樣脆,都隻因學徒的時候受過累。”


    我瞧了小半天沒見著蔣爺脫鞋襪,十分掃興。這期間時不時有熟人路過與我打招呼,問我幹啥來了。我穩住精神笑嘻嘻和他們應酬。蔣爺按摩完了,我想該出來了,趕緊躲一邊,可老不見他現身,再溜過去偷看,嗨,睡上了。我還得候著。我這麽候了也不知多少時辰,突然看見蔣爺伸胳膊伸腿兒地出來了,忙悄悄跟上。按摩處地方很大,人很多,我混在人群裏不顯眼,就是被蔣爺發現也很正常,他頭痛我胳膊酸總行吧。


    我見蔣爺東轉西轉不像是要去修腳的樣子,就有些著急,要是他隻是前來按摩我不是白費力了嗎?正這麽胡思亂想,見蔣爺徑直去了浴室,便趕緊跟上。按摩處設有十個大浴室和幾十間小浴室。大浴室分為三個太監室、兩個廚役護軍室、三個內務府室、兩個女浴室。小浴室則是皇帝、皇後、嬪妃和二品以上官員使用。西太後不來這兒。皇帝、皇後也很少來,倒是一般嬪妃,特別是太妃喜歡來。她們年紀大了,容易出現失枕啊、筋骨痛啊什麽的,來這兒找人按摩,其他也沒啥治療辦法了。


    我跟著蔣爺來到廚役、護軍浴室。大浴室在一間大屋子裏麵,有一個大池子和相連的三個小池子,池裏是溫泉,這會兒是夏天,在溫泉裏加了冷水,但還是霧氣騰騰。池子裏人不少。我遠遠下到水裏,慢慢朝蔣爺走去,在霧氣中看過去,看不到他的腳,隻好耐心等待他上岸休息或許可以看到。


    蔣爺泡了一會果然上岸坐在木凳上休息,露出兩隻腳。我心裏咯噔一下,渾身哆嗦,馬上就可以知道他是不是殺害我爹的六指腳了。我屏住氣息,爬上岸慢慢從蔣爺背後走過去,再走到他背後從側麵看他的腳,這一看大吃一驚,就是六指腳,蔣爺就是六指腳。我頭腦頓時嗡嗡作響,全身血液好像直衝頭頂,心底升起一股殺氣,不由自主地舉起拳頭朝蔣爺砸去……可就在這一瞬間,我胳膊被人架住,掉頭一看,嘿,周爺,正豎起食指示意不要說話,隻好放下胳膊,隨周爺牽扯離開蔣爺。


    周爺帶我出去。我一路憤憤不平,嘟嘟囔囔。周爺帶我來到他坦街一家酒店坐下,要了一瓶酒兩樣菜。我漲紅著臉說:“周爺,您攔我幹啥?您知不知道他是我的殺父仇人啊!我找他找了十多年啊!您知道我為啥要進宮的,您知道啊!”周爺在來的路上就不斷勸我,現在見我還是這樣,突然一拍桌子吼道:“柳崇孔,你還是不是我徒弟?”


    前麵介紹了,禦膳房的規矩很嚴,徒弟拜師學藝要行跪拜大禮,而且必須遵守“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準則,否則是大逆不道。我一聽周爺說出這樣重的話,要是再一味任性,下一句話就是“我不再認你是徒弟”,那便是被逐出師門,所以趕緊起身跪下說:“請周爺原諒,徒弟知錯了。”周爺一見鄰座客人往這兒瞧,忙一把抓住我手臂將我提起來,小聲說:“知錯就聽師傅講。”我說:“請師傅訓示。”周爺說:“我觀察你好久了,知道你心裏有股殺氣,就時時提防著你,今天見你一臉怒氣出門就跟了你。你剛才差一點做蠢事了知道不?”我不說話。周爺又說:“你怎麽這樣衝動啊?即或他是殺你爹的仇人,也不能在這裏動手啊!你沒長腦子啊!再說了,你不能因為他是六指腳就判斷他就是殺害你爹的人,紫禁城住著幾萬人,萬一還有六指腳呢?你不是冤枉人了嗎?你不還是沒有替你爹報仇嗎?做事動動腦子好不好?”


    我本來不是一個莽撞的人,隻因為突然發現蔣爺是我找了十多年的六指腳,一時衝動才差點做蠢事,所以聽了周爺醍醐灌頂的一番話便逐漸冷靜下來。我說:“周爺,我……我知錯了。”周爺說:“你啊你!你知不知道毛大臣和我對你抱有多大的期望?知不知道毛大臣和我拚著丟官丟命的危險保護你?為啥?是把完善中國禦膳的重任寄托在你身上啊!你怎麽說起報仇就忘乎所以了呢?你個人報仇事大還是振興中國禦膳事大?孩子你不能糊塗啊!你一糊塗他們就有機可乘,就會把禦膳弄得麵目全非,中國禦膳就危險了啊!”


    我的心像是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豁然醒悟,我身上壓著振興中國禦膳的千鈞重擔啊,要是我剛才那一拳砸下去,砸碎的不僅是蔣爺的頭蓋骨,還砸碎了毛大臣和周爺對我的殷殷希望,砸碎了皇上密旨調查盜用食材的大計,砸碎了振興中國禦膳的全部努力,我成千古罪人了啊!我頓時感到五髒六腑陣陣疼痛,全身痙攣冒冷汗,不由自主要下跪告罪。周爺趕緊抓住我小聲說:“這兒不是發泄情緒的地方。”


    我趕緊控製住自己激動的情緒,衝鄰桌客人尷尬一笑,又掉頭對周爺說:“我知道該怎麽辦了。”


    周爺說:“說來聽聽。”


    我說:“我去查實蔣爺是不是宮源居的老板就行了。”


    周爺淺淺一笑說:“為什麽?”


    我說:“宮源居使用宮裏的食材是事實。宮源居怎麽弄到宮裏的食材隻有他的老板最清楚。如果蔣廣宗不是宮源居老板,那就另有其人,我就不能老纏著蔣廣宗;如果他是宮源居老板,那就不說了,我不僅找到殺害我爹的凶手,也抓到他們盜用食材的把柄,將他們繩之以法,還有了編撰《中國宮廷禦膳》的依據,一舉三得。”


    周爺說:“好小子!這才是師傅的徒弟。就這樣幹!毛大臣和師傅支持你!”


    這件事對我的教育太深了,使我一下子成熟起來,真正成為一個合格的禦廚。從此我再不任性,再不隻考慮個人報仇,變得沉著冷靜,思考周密,行動果敢,膽大心細,將報仇、調查和編撰三副重擔一肩挑,為振興中國禦膳出一份力。


    事後我反複考慮周爺的教導,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再去宮源居。


    我在去宮源居的道上想,上次他們說有鎮江鰣魚,我一打聽弄法他們就改口沒有鎮江鰣魚,隻有正江鯽魚,大概已經引起他們警惕,這次要小心,絕不要打草驚蛇。我坐車出宮來到午門,午門轉彎去王府井,在王府井下車叫車夫候著。我一看時間還早,背著手在大街上溜達,瞧見滿大街的店鋪琳琅滿目,人來人往,有了個主意,別空著手去宮源居,得像鄉下進城的人,就進店裏買了前門正明齋的大油糕、喇嘛糕,東四芙蓉齋的雞油餅、黃蜂糕坨,打包提著,慢慢向宮源居走去。


    我說過我小時候常在這兒玩耍,對這兒的一草一木特別熟悉,走著走著就愛停下來揣摩這兒哪不對啊哪兒有啥變化啊,心裏就浮現出當年的模樣,油然生出一番感慨。我這麽走著,遠遠瞧見宮源居門樓子了,突然有人在我後肩輕輕拍了一下,我回頭一看,嘿,是多年不見的黃師兄黃大廚,高興地打他一掌說:“怎麽在這兒碰見您啊?陳大廚、羅大廚他們呢?你們都好吧?想死我啦!”黃大廚食指碰嘴唇示意我別講話跟他走。我心裏咯噔一下,啥意思?也來不及多想就跟他走,走段路轉彎進到一個院落,黃大廚伸頭出去左右看看,回身關上門進來說:“崇孔你變富態啦!我差一點沒敢認啊。”我說:“黃大廚你這是唱的哪出?”這時屋門口出現個中年婦女衝我笑。黃大廚說:“這是我家,她是我媳婦。”又朝他媳婦說,“娃他娘,這位就是我常跟你嘮叨的柳崇孔——柳師傅的兒子。”我叫聲嫂子。她拍拍圍腰說:“稀客稀客,請屋裏坐。我這就燒水泡茶去。”


    黃大廚引我進去就座說:“你在打宮源居的主意吧?”我頓時納悶,他怎麽知道?難道跟蹤我?就有些嚴肅地說:“你怎麽知道?”黃大廚哈哈笑說:“怪我沒說清楚。崇孔,是這樣的。十年前我師傅,就是你爹死後,我就離開宮源居去別的飯店做廚師,後來與陳大廚合作開店,就在前門那邊。”我插話問:“羅大廚呢?”黃大廚說:“多年沒見著他了。我們常去鄉下看師娘,就是你娘,聽師娘說你在宮裏混得不錯,又說你還沒找著六指腳,我們說起也挺著急,都想替師傅報仇,就開始關注宮源居。前不久我從宮源居一個小二哥那裏得知你的事……”


    我打斷黃大廚的話說:“慢,宮源居的小二哥?怎麽會認識我啊?”


    黃大廚說:“嘿,這就是我們替你著急的地方啊。你聽我慢慢說。那小二哥是我一遠房侄兒,叫狗兒。我們想通過狗兒了解宮源居的情況,就把狗兒約到這兒說話。狗兒跟我說了件事,說有個年輕男子來酒樓吃飯,要吃鎮江鰣魚,還問怎麽個弄法,引起大廚注意,懷疑是官府的人,婉言謝絕了。狗兒說了這人的模樣、年紀、說話口氣,我一猜就是你。你說是不是你?”


    我十分驚訝,說:“啊?他們懷疑我啦?那我還準備今天再去呢。”


    黃大廚說:“我估計你這幾天還會來,就來候著,果真把你給逮住了。崇孔你不能去。他們正等著你去呢。”


    大嫂送茶進來,還端來兩盤茶食,一再說不比宮裏,請將就用一點。我說:“大嫂別客氣,我與黃大哥是一家人。”黃大廚說:“對,一家人,今兒個你就別走了,我給你弄倆菜下酒。”我們客氣一番又說正事。我說:“黃大哥,你們都掌握啥情況沒有?”黃大廚說:“我正要告訴你這事。”


    黃大廚跟我說了他們掌握的情況。他們通過狗兒認識了宮源居的卿大廚,並和卿大廚成為好朋友。卿大廚告訴他們,宮源居的老板還是原先的蔣老板,還是像以前那樣神出鬼沒,所以不知道究竟是誰,但有個情況,宮裏的人時不時拿些扇麵出來賣,都是值錢的曆代名人字畫,很賣錢。


    我聽了不以為然,要黃大廚說食材的事。黃大廚說其他就不清楚了,又說這事蹊蹺,送扇麵來的人不是蔣老板,姓黃,見廚子做菜還給予指點,說是蔣爺叫他來找卿大廚的。我一聽姓黃,還會做菜,突然來了興趣,急忙問:“這人啥模樣?”


    黃大廚說:“我問了卿大廚,卿大廚說這人好記,大腹便便,光頭小眼。”


    我心裏咯噔一下,這不是宮裏趙太妃宮膳房的黃冠群黃廚頭嗎?就問:“他說他是宮裏哪兒的沒有?”


    黃大廚說:“卿大廚沒有說,大概不知道。崇孔,你們宮裏是不是有這麽位廚子啊?”


    我說:“可能是太妃宮膳房的管事黃冠群。”


    黃大廚說:“我看他既然打蔣爺的旗子,不管真假,先調查他倒賣宮裏古字畫的事好不好?”


    我聽了很受啟發,說:“你這想法好。宮裏那頭的事我負責,要查到他們怎麽弄到古字畫的,又是怎樣帶出宮的。外麵賣字畫的事你負責,要查到他們的古字畫都賣給誰了、賣多少銀子、經手人是誰。咱們裏應外合把這姓黃的先抓起來,再順藤摸瓜查他究竟是不是蔣爺派來的、是哪個蔣爺派來的。”


    黃大廚說:“好好。我們正愁沒法查宮裏那頭的情況呢。陳大廚聽了肯定高興。”


    黃大嫂在門口叫黃大廚出去做菜。我說我來做。他們夫妻不讓,說來的都是客。我說你們別客氣,我給你們亮一手宮廷絕活——八仙過海鬧羅漢。黃大廚說這不行。我說怎麽不行,不相信我的廚藝啊。黃大廚說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問你啥問題。他說他家隻有一隻雞,沒有魚翅、海參、鮑魚、魚骨、魚肚、蝦、雞、蘆筍、火腿,不能做八仙過海鬧羅漢,隻能做金雞獨立。我們哈哈笑。


    我回到宮裏開始調查盜賣古字畫的事。這事蹊蹺。黃大廚說的情況太簡單,隻有一個黃廚頭的線索,至於他盜賣的是宮裏哪兒的古字畫、怎麽弄到手、怎麽帶出宮則一概不知。我想了想,黃廚頭現在升官了,做了張貴人宮膳房總管,成了張貴人的紅人,不好隨便動,就決定先從張貴人宮徐司房調查起。


    我現在是總編撰官,可以自由出入各宮膳房或他坦,當然該辦的手續還是要的,毛大臣支持我,手續自然不成問題。我去張貴人宮膳房了解編撰情況,找黃總管談過,就禮節性拜訪張貴人。張貴人年輕漂亮,能說會道,對我很客氣,說了不少關於膳房的事。我從張貴人處出來又去拜訪徐司房。徐司房原來在趙太妃宮做司房,是我的遠房表兄,曾經幫過我。他見到我很高興,拉著我問長問短,祝賀我榮升總編撰官,問我那兒需不需要人,他願意去我那兒當差。我納悶,他這是啥意思,問,這兒不是人人羨慕的地方嗎?怎麽還想跳槽?他說明裏看張貴人宮富麗堂皇,暗裏問題多了去。我不明白,但不敢往下問。張貴人地位高貴,按大清規定,紫禁城後宮品級為:皇後、皇貴妃、貴妃、妃、嬪、貴人、常在、答應、秀女。張貴人年輕美貌,性格溫柔活潑,深得皇上寵愛,在後宮的實際地位超過貴妃,所以太監、宮女、廚役、護軍都願意來張貴人宮當差。


    徐司房又說:“不說別的,單從我管的賬來看就是一個‘虧’字。”我暗自吃驚。紫禁城各宮各處實行獨立核算,就是皇上通過內務府每月撥給一定的固定經費,由各宮處自行包幹掌握使用,並節約歸己,超支自負。


    我不明白啥叫虧,更不明白啥叫超支自負。徐司房給我解釋一通。他說所謂虧就是入不敷出,支出大於收入。所謂超支自負,就是多支出的錢皇帝不管,自個兒想辦法還上,或者想其他辦法解決。這裏麵的蹊蹺就多了。我聽了明白了兩分,張貴人宮填補虧損的辦法不外乎東拉西扯,或欠人家的,或找人借貸,或變賣東西,豁然貫通,對啊,黃大廚說黃廚頭替嬪妃賣古字畫不就是變賣東西嗎?便裝作百事不懂,繼續問這問那。徐司房一身本事沒處發揮,正好誨人不倦,就滔滔不絕講了一通。


    原來各宮表麵上看來光鮮耀人,其實暗地裏也有不少窘況,所謂大有大的難處。比如張貴人,每月皇帝固定給她的銀子物品很多,還隨時有賞賜,衣食自然無憂,但她的開支就不僅僅局限在吃飯穿衣上,最大的開支有這麽幾筆:一是人情開支,二是照顧娘家開支,三是做生意開支。


    徐司房告訴我,張貴人的人情開支不得了。皇帝、太後、皇後過生,宮裏各嬪妃都要送禮,一個比一個送得好送得貴。上月皇後過生,張貴人為送禮物準備了半年,通過娘家兄弟買到一件稀罕物,是一柄戰國時期的如意,稀罕的是現在還光鮮如新,可以使用,花了不少錢。臨近皇後生日,各嬪妃互相一打聽,聽說張貴人準備了個稀罕物,紛紛不甘落後,紛紛調換給皇後的禮物。張貴人見大家都準備送這方麵的物件,而自己準備的古如意相形見絀,十分著急。皇後秉承西太後旨意主持後宮,手握生殺貴賤大權,是各嬪妃包括太妃討好的對象。特別遇到過生這類事,大家的禮品都送上去登記造冊,皇後一看便清楚誰重誰輕,表麵不說,心裏就有了親疏。於是張貴人趕緊另外準備禮物,因為時間緊迫,隻好花冤枉錢買來一對金龍銀鳳,送上去後聽說皇後很喜歡,了卻一樁心事,但錢箱裏的銀子被一掏而空。


    除去皇帝、太後、皇後過生送禮,宮裏其他嬪妃、太妃過生也得送禮,這就多了,雖說禮品可以輕一點,但人多啊,加起來也不得了。這還沒完,不單過生要送禮,一年三節、娘家爹娘過生、升遷喜慶都得送禮,雖說是禮尚往來,但拿出去的禮品得花銀子,而收到的禮品就是禮品,不能變現,能用的不多,其餘隻好壓箱子。這是第一筆大開支。


    第二筆大開支是照顧娘家。張貴人出身貧寒,老家就在北京郊區,家裏出了皇嬪是大喜事,也是大麻煩,四麵八方的人都來拉關係,不但地方官要來,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要來。他們來倒是要送禮,問題是張家貧寒,隻有三間房兩畝地,連個雇工用人也請不起,與皇嬪身份格格不入,傳出去貽笑大方,張貴人就得不斷往家裏帶銀子,慢慢修起一個四合院、買了百來畝地,用起一群仆人。張貴人的爹是秀才,不善經營。張貴人娘來他坦街看她,說家大開支大,手裏還是緊,眼淚就來了。張貴人孝順,又給銀子。


    至於第三筆大開支,說來好笑,因為做生意圖的是賺錢,怎麽還老往裏麵填呢?張貴人不懂做生意,宮裏也不準嬪妃做生意,是張貴人偷偷幹的。前麵不是說了黃廚頭從趙太妃宮調來張貴人宮的事嗎?做生意的事就是從那時開始的。黃廚頭不是在他坦街買地開店鋪嗎?開的是一家估衣鋪,就是收購賣出二手衣物和各種生活器件,顧客盈門,生意興隆。宮裏東西多,皇上的東西、各宮的東西,哪兒沒有不遺失的,哪兒沒有三隻手,就拿了往黃廚頭店裏跑,因為是賊貨,也不殺價,老板給幾兩是幾兩,歡天喜地拿去嫖了賭了。來得便宜賣得便宜,不少人就喜歡來這兒淘舊貨。還有一層,黃廚頭時不時收到好貨,就是不擺出來,怕護軍追贓,悄悄帶到北京城賣。這類東西因為有來路,賣得起價。城裏的主扭著黃廚頭要貨,甚至點名要某某貨,再貴也要。這一來黃廚頭有銷路缺貨源,就打張貴人的主意。


    張貴人不是有許多壓箱子的東西嗎?在宮裏無法兌現,手裏又急需錢,就通過黃廚頭的估衣鋪往外賣,漸漸嚐到甜頭,也想開個店,可一是宮裏不允許,二是他但街早沒有地建店鋪,而要轉手的店鋪要價又太貴,隻好打消自個兒開店的想法,轉而想與黃廚頭合夥,張貴人供貨,不僅是她壓箱子的貨,還包括她向其他嬪妃太妃收來的貨。黃廚頭聽了眉開眼笑,說好。


    這就是張貴人的生意。


    張貴人十六歲進宮,十來年工夫成為貴人算是有福之人,但長年身在宮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說起做生意是兩眼一抹黑,全憑一股傻勁,認為黃廚頭是伺候她的,平日百依百順,欺負人也不會欺負她,就老老實實把自個兒壓箱子的東西給他,說好了由黃廚頭代銷,不抽頭。合夥的生意是代賣宮裏娘娘的貨。張貴人和黃廚頭有言在先,凡是她收來的貨交黃廚頭拿去賣了,她要抽頭。黃廚頭一口一個答應。張貴人便去各宮串聯一幫後宮娘娘,說可以幫她們調劑多餘的東西拿去換銀子。娘娘們與張貴人的情況大同小異,有機會悄悄拿點一時用不著的東西換錢自然願意。張貴人和娘娘們也說不清價值幾何,又礙於娘娘麵子不好斤斤計較,交給黃廚頭說賣幾個算幾個。過段時間,黃廚頭來交錢,回話說這些東西不值錢,隻賣得這幾個。張貴人著了急,原來給娘娘們許諾若幹,還盼著自己抽頭,現在好,遠遠沒達到許諾的數目,就是自己不抽頭也還差一截,就問黃廚頭怎麽會這樣。黃廚頭說這還算好的,這些貨差一點沒被護軍查去,他是一個子兒沒賺著。張貴人不知怎麽跟娘娘們開口,為了保住臉麵,隻好倒賠錢按原來許諾的數目跟娘娘們結了賬。


    這就是張貴人第三筆大的開支。


    徐司房這麽跟我一講,我又明白了兩分,黃廚頭賣的古字畫很可能就是通過張貴人這個渠道得到的,就旁敲側擊問徐司房最近的生活怎樣。徐司房說:“你不問還好,一問啊我一肚子是氣,幾個月沒領份例了。”我原來在膳房,現在又在內務府,不知道各宮的份例都有些啥,就問他啥份例。徐司房說:“敢情你們內務府吃皇糧啥份都有,可憐我們在宮裏當差就貧富不均了。比如天冷季節每人每天的份例是一個什錦鍋子、酸菜血腸、白肉白片雞切肚啥的,到正月十六了撤鍋換砂鍋,到熱天每天的份例是西瓜一個,其他宮都這樣,吃不了砸著玩的都有,可我們宮什錦鍋子沒有,砂鍋沒有,連西瓜也沒有,請示張貴人,張貴人說有人反映忌冷,今年就免了。嗨,女人家忌冷,咱們大老爺們忌啥冷啊,不是逗著玩嗎?”我聽了暗自好笑,太監也沒忘自個兒是大老爺們。


    徐司房又說:“又比如了,每月初二關餉是吧,紫禁城哪處宮處都這樣,像儲秀宮還允許宮女、太監去神武門西邊西沿河城牆豁口處看家人,還要傳小戲,可咱們宮往往延後好幾天,苦了家裏等著錢用的了。”


    我說:“這就叫超支自負吧。”


    徐司房說:“就是這個理兒。”


    我說:“那你們怎麽解決?”


    徐司房說:“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不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唄。”


    我聽了心裏咯噔一下,又明白了兩分。我順著他的話說:“你們大老爺們還好想法子,宮女能想啥法?連宮門都不準離開一步,誰在宮裏亂竄,左腿發右腿殺,不是砍頭就是充軍啊。”


    徐司房說:“這你就外行了。主子有主子的辦法,宮女有宮女的辦法。宮女一進宮就要學刺繡和針線,宮裏自己的衣服都是自個兒做,所以個個都是女紅高手。她們閑暇時就做打絡子,用五顏六色的珠線、鼠線、金線,挑勾攏合,編織成各種圖案,比如喜鵲啊蝙蝠啊,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她們編了托人帶出宮去琉璃廠、古玩鋪和地安門外估衣鋪賣,沒少賺外快。”


    我一聽又明白兩分,看來張貴人宮的人都會找錢啊,想了想幹脆跟他挑明,就說:“徐爺肯定也不會閑著,聽說你手裏就有扇麵,我的朋友托我買幾張呢。”


    徐司房說:“你怎麽知道?可不準亂說。我們表兄弟不妨說實話,我手裏正有幾張扇麵。不知你朋友喜歡哪種?隋唐宋元、山水鳥獸、楷草隸篆都有,都是一代名家的作品。崇孔你找我算是找對人了。”


    我問:“你哪來這麽多扇麵?張貴人給你的?有沒有假啊?”


    徐司房左右一看,壓低聲音說:“怎麽會有假?不瞞你說,都是從宮裏的扇子上取下來的。張貴人有皇上特許,可以從宮裏的庫房領用小型日常生活用品,比如扇子、手絹、香皂、牙粉、香脂等,庫房見她的條子發給。庫房裏這類東西堆積如山,隨娘娘們任意領用。有一次我看到張貴人手裏的扇子是明朝大家唐寅的老虎,十分驚訝,說這扇麵太漂亮。張貴人說你喜歡拿去就是。我得到扇子後悄悄撕下扇麵帶到外麵琉璃廠賣了個好價錢。琉璃廠老板轉手賣了高價,纏著我要扇麵。我就跟張貴人實話實說,問她想不想找這個錢。張貴人問清情況,想了好些天回話說不必了。徐司房就納悶,說得好好的怎麽變了?便四下打聽,從琉璃廠老板處得知,宮裏一個姓黃的賣給他們好幾次扇麵了。徐司房回宮再打聽,可不是這樣,張貴人把扇麵給黃廚頭賣出去了。”


    果然是黃廚頭幹的。


    徐司房之所以告訴我這個秘密,顯然是發泄不滿,一怨張貴人過河拆橋,二怨黃廚頭私吞好處。我便利用他的不滿拉攏他替我辦事。他見我現在是總編撰官,又深得西太後信任,提拔一二品指日可待,加之他對蔣爺他們盜用食材大為不滿,又對張貴人、黃廚頭的做法有意見,便答應替我做事,要求事成之後調出張貴人宮,最好去西太後儲秀宮。我答應一定幫忙。


    有了徐司房做內線,張貴人宮盜賣宮中東西的情況便逐步為我了解。我並不急於去追查盜賣扇麵的事,而是不動聲色,以扇麵為線索調查黃廚頭盜賣食材的事。我把掌握的情況向毛大臣和周爺匯報,建議立即動黃廚頭,逼迫黃廚頭交代蔣爺盜賣食材的事,就可順藤摸瓜,將他們一網打盡,繩之以法,完成皇上密旨交代的差事。


    毛大臣不同意我的意見,說賣扇麵隻是個突破口,但後麵有張貴人,不可貿然行事,要是我們動黃廚頭,不知道黃廚頭與張貴人究竟有多深的關係,要是張貴人出麵保黃廚頭,我們就被動了。周爺同意毛大臣的意見,說張貴人身份高貴,投鼠忌器,不要弄巧成拙,打狗反被狗咬。毛大臣說我們既要找到突破口,又要講究策略方法;既要弄清蔣爺盜賣食材究竟與張貴人有無關係,又不能打草驚蛇反遭蛇咬。周爺出個主意,要動黃廚頭就要驚動張貴人,要驚動張貴人隻有一條路,那就是抓到她的把柄逼她閉嘴。我說這辦法好,我們不是抓到她盜賣扇麵的事了嗎?我再去找黃大廚他們落實證據,就可以逼她不保護黃廚頭了。毛大廚說我這主意不行,因為盜賣扇麵不算多大個事,她可以改口說這些扇麵都是從用壞了的扇子上撕下來的,叫廢物利用,皇上知道了也不當回事。


    我們想來想去一時找不到好辦法,隻好定下下一步辦事的原則,就是暫不動黃廚頭,集中精力調查張貴人的情況,力爭抓到她重大違法亂紀行為,再逼迫她犧牲黃廚頭與我們合作。


    多年後我回憶這個決定,還佩服毛大廚和周爺的英明,要是按我的意見直接驚動黃廚頭,難免惹怒張貴人,甚至與張貴人發生衝突,驚動皇上,驚動西太後,那整個密旨計劃將麵臨失敗,毛大臣、周爺和我都麵臨極大的危險,說不定皇上會否認密旨,反而降旨處罰我們破壞禦膳房差事,那就滿盤皆輸。我還為當時一口答應調查張貴人而後怕,要知道這種事一旦暴露就是大逆不道的死罪,而我竟敢答應竟敢去做,現在想來還不寒而栗,幸好我有毛大臣和周爺保護,順利抓到張貴人的把柄,一舉扭轉調查的被動局麵,也救了處於危險境地的我。這是後話,容我慢慢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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