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瑩一行三十四人,從水路乘包船直抵揚州後,在任軍賢建議下直接入住到離裕隆全總號約三十丈遠的福和客店。據任軍賢介紹,福和客店是揚州近幾年戰亂中突起的最大、最氣派、最安全的客店,常年賓客如雲,商賈大戶豪爽,文人墨客風雅脫俗,福和客店因此成為戰亂後揚州政治經濟場上的風雨表,凡到揚州的富人政客士農工商,首選落腳處便是福和客店。因此童謠唱道:“到揚州,住福和,眼觀四麵,耳聽八方,知天下事,曉市井苦樂。”


    周瑩樂道:“你這麽一說,我們不住福和也不行了?”


    任軍賢說:“大夥住進去,保準一百個滿意。”


    周瑩一行,一下占據了福和客店一層的二十二個房間,店掌櫃一看周瑩和李平嶺、尚素雅的派頭,隻怕怠慢了貴賓,親自引導、問安、沏茶,足足忙了半個時辰,才算安頓下來。


    牛誌飛看李平嶺、尚素雅、周瑩全安頓好了,說:“我得回自己的窩去,幾天不在,得把一些事處理處理。明天早飯後我再過來。”


    李平嶺說:“我和素雅抽空去看看你的鹽棧。”


    “行啊,我那鹽棧沒法和裕隆全比,回頭你看了裕隆全再看牛誌飛的店,就知道在揚州鹽業中為啥又分三六九等了。”


    周瑩說:“誌飛叔是自謙吧?”


    牛誌飛搖頭說:“誰有粉不往臉上搽?等你看過裕隆全,就會明白胡玉佛為啥要費盡心思取你代之了。”


    任軍賢吃過飯,對周瑩說:“少奶奶,我先去給胡玉佛打個招呼,免得他明天借故縮頭當烏龜,不照少奶奶的麵。”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周瑩說,“他想躲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去告訴他,明天早飯後到福和客店來見我。”


    任軍賢走後,王堅把福和客店周圍的環境觀察了一番,發現街兩邊的店鋪鱗次櫛比,多顯修繕痕跡,顯然是易主過後,福和客店才在揚州老城區掛出旗幌成為新客店。心想,四年前這裏還是菜市場,如今建成了大客店,看來這福和東家絕非一般商賈。走出半條街他發現,這條老街區變得漂亮繁華了,看來揚州的生意買賣一定不錯,這就難怪胡玉佛要成精了。王堅在出客店門時,紅玉正讓店家準備沐浴的水,知道周瑩不會有事要他做,便叼空到街上逛逛,打聽打聽揚州人對裕隆全掌櫃胡玉佛的評價,說不定還能摸到點意外收獲。


    舊地重遊,王堅覺得既熟悉又陌生,一時來了興致,便沿街直走下去。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再抬頭往兩邊一看,他不由得拍著額頭說:“我咋走到碼頭上來了!”


    揚州水路碼頭大小有多處,能駛進長江的大船碼頭建在邛江岸邊的有兩處,一是客運碼頭,一是貨運碼頭,相距數裏之遙。貨運碼頭在客運碼頭上遊,綿延三四裏路,碼頭上係滿了粗細不一的纜繩,大大小小的船隻,把個水麵遮掩得嚴嚴實實,當他站住向兩邊張望時,見一艘下水未久的大篷船,正在往下卸貨,心想:哪家字號有如此大船,實力定非等閑!他正在想入非非,一個年過三十的年輕漢子,由大篷躉船上走下來,當走近他時,伸出雙臂,邊快步接近他邊大聲喊道:“王堅兄弟——”


    聽到喊聲,王堅抬眼一瞧,連忙也伸出雙臂迎上去大聲喊道:“錢榮兄——”


    兩人擁抱在一起時,幾乎同時說:“我們又見麵了!”


    名叫錢榮的年輕漢子拉住王堅的手說:“碼頭上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到茗香酒館小酌如何?”


    王堅說:“四年多了,茗香酒館你不說我都忘幹淨了!”


    “茗香酒館命不該絕,三年前一場雷雨,把它房頂掀了,損失不小,掌櫃借人千兩銀子翻修一新,近來生意蠻不錯呢。”


    “那我們就進去拉呱拉呱。”


    茗香酒館離碼頭僅有百步之遙,兩人進得門上了二樓,在臨窗處一張桌旁坐下,酒保迎上前瞅了二人一眼,忍不住笑道:“這不是王武師和錢老大嗎?好久不見,今日啥風把二位一齊刮了來?”


    錢榮說:“今日是東風隻暖揚州城,我們自然是借東風才來的。”


    酒保說:“前些天我們掌櫃還在念叨二位爺呢,要不要我去告訴他一聲?”


    “算啦,我們還是喝靜心酒為好。”錢榮說,“你家掌櫃到場一攪和,我們就別想安生了!”


    “那就請二位爺點菜吧。”酒保一邊為他們沏茶一邊說,“四年多沒進茗香酒館,不知二位爺的愛好是否發生變化?”


    王堅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愛好咋能說變就變?你隻管照原來往上端就是了。”


    錢榮說:“老四樣,外加四隻大閘蟹,佐料味濃一點。”


    酒保問:“喝啥酒?”


    錢榮說:“十年陳釀鳳翔燒酒。”


    酒保轉眼端上來酒具和一壇一斤裝鳳翔燒酒,開壇將酒倒入銀酒壺,然後將酒壺置入熱水煲裏溫燙起來。


    四樣酒菜——涼拌海蜇絲、七味拚盤、淡水蝦仁、鹽水板鴨塊擺上桌麵時,王堅說:“淡水蝦、鹽水鴨,胡玉佛的姘頭黑芝麻——錢兄還記得四年前我們在此話別時,說過的笑話嗎?”


    錢榮把夾起的鴨塊放下,笑道:“忘不了,忘不了。不過時過境遷,現今的胡玉佛可不是四年前的胡玉佛了——”


    “此話怎講?”


    “兄弟有所不知,吳尉文老爺故後,胡玉佛便把裕隆全變成了他的個人資產,把裕隆全的銀兩用在建立個人家業上,僅為建造他的船隊,據我所知,已花去白銀三十二萬兩,全揚州新下水的船隻中,胡玉佛的船占了五分之一,達到五十八隻,載運總量增加了四千七百擔,而吳尉文在時,裕隆全的船隻載重總量為一千五百擔,兩者相加,胡玉佛不僅成了揚州最大的鹽商,而且也一躍成為江蘇漕運界舉足輕重的人物。”


    “這麽說,胡玉佛已經成為揚州社會的頭麵人物了?”


    “頭麵人物雖輪不上胡玉佛,但在官商兩界,胡玉佛已不是四年前視妓女黑芝麻為美人的人物,如今出門在外,五品官的架子擺得十足,綠絨大轎一坐,跟班扶轎杠,保鏢前呼後擁,威風著呢!”


    “這麽說,你我若再想與胡玉佛把杯同桌共飲時,淡水蝦、鹽水鴨就沒位置了?”


    錢榮忍不住笑道:“說實話,我已一年半多沒和胡玉佛同室喝酒行令了,因為我被他擼成了他手下一名無足輕重的小夥計,要見他,不經他跟班點頭,連他的麵也見不上。”


    “變化如此快如此大,讓王堅做夢也想不到。”王堅感慨地說。


    “更嚴重的是,他早已開始了變更裕隆全為己有的勾當,為達目的,他收買揚州官吏已成街談巷議的新聞,他名下的商號已出現在無錫與蘇州,連揚州大名煙館也掛出了他的旗幌。”


    “果真如此?”


    “我沒瘋,再說我無須造謠傷害胡玉佛嘛!”


    “如果安吳堡少主子周瑩少奶奶決定把裕隆全經營管理權收回,錢兄認為,胡玉佛能順利交出他的大掌櫃印嗎?”


    錢榮一怔問道:“兄弟此話當真?”


    “在錢兄麵前,兄弟從不說不著邊際的廢話。”


    “目前,安吳堡少主子想收回裕隆全經營管理權,已非易事。”錢榮十分認真地說,“吳尉文生前養虎遺患,故後安吳堡又沒及時派人來揚州督察,讓胡玉佛有機可乘,鑽了時局動亂的空子。他乘揚州府官吏調整換班之機,通過行賄等手段,讓官吏們為他變更了營運執照,名義上他已成為裕隆全的東家大掌櫃,如果不是鹽引歸北京鹽政專管,裕隆全一千二百件鹽引一旦變成胡玉佛名下所有,裕隆全就徹底由姓吳變成姓胡了!”


    “照兄如此講,周瑩少奶奶真要收回裕隆全經營管理權,困難真還不少呢。”


    “難就難在官商勾結,官吏助胡玉佛把裕隆全變成了他胡氏的。吳尉文在時的老人手隻剩下六七個人,而且都是不理內務的閑差事,真正有實權並了解內幕的已無一人,安吳堡少主子要想達到目的,必須首先取得揚州府官吏們的全力支持,銀子花少了打水漂,花多了哪裏來?周瑩我沒見過,一個女人又是個小寡婦,頭上雖有頂三品誥命夫人的鳳冠,但和五品鹽政的烏紗帽比,她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我懷疑她沒有一戰把胡玉佛拿下馬的本事!”


    “我告訴錢兄一個小秘密:周瑩少奶奶雖僅是三品誥命夫人,但卻有一個當江蘇巡撫的福康爺爺,當軍門的叔叔,在上海商界也頗有名氣的叔叔姨姨,政治、經濟實力和胡玉佛相比,錢兄認為如何?”


    錢榮一聽,精神一振說:“果真如此?”


    “我還沒對你說完呢,周瑩如果缺銀子,隻要她對幾十個叔叔說一聲,秦商隊伍裏會站出一排排支持她的精兵強將來。”


    “秦商真有如此戰鬥力?”


    “我實講了,這次到揚州來的李平嶺、尚素雅夫婦,就是上海秦盛和百貨莊的東家大掌櫃,他們是專程幫助周瑩從胡玉佛手中收回裕隆全經營管理權的財神爺。”


    錢榮扶桌而起說:“聽兄弟這麽說,周瑩少奶奶人已到了揚州?”


    “不錯。”


    “少主子真的要將裕隆全從胡玉佛手裏收回歸自己經營?”


    “千真萬確。”


    錢榮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放下空酒杯說:“我現在就去拜見少奶奶,因為我心裏憋了許久的話,早想一吐為快了!”


    王堅為一踏進揚州城就遇到錢榮而感到幸運,因為多了一個知道胡玉佛底細的人,就多了一分製服胡玉佛的把握,在異鄉他土,能有自願拋頭露麵的壯士相助,自是夢中難求的好事一樁了。他見錢榮說話中推杯而起,便一笑把酒杯斟滿說:“遲早不在一頓飯工夫,你我把酒喝足再去見少主子不遲。”


    錢榮一聽,重新坐下,自嘲道:“你看我猴急爬樹,連肚子饑飽也不顧了。”


    有了心事的人,吃不香,坐不穩,睡不牢是通病,錢榮一心想早一點見到周瑩,忘了斯文,連湯帶水扒了一碗米飯,連喝了幾杯酒,掏出手絹把嘴一抹,喊道:“小二,算賬——”


    酒保聽到喊聲,忙走到錢榮、王堅桌前,一看盤中問:“菜沒動幾筷子就結賬,是飯菜不合口味還是——”


    王堅把銀兩塞給酒保說:“我們有事要辦,隻得忍痛割愛了!”


    錢榮見王堅付了銀子,一笑轉身向樓梯口走去。


    周瑩在王堅外出後,讓紅玉通知店家準備了洗澡水,在沐浴桶中泡了半個多時辰,出浴後半躺半臥在床上合目養神,思量著與胡玉佛見麵時,是文戲武唱呢,還是見麵就開打?因為從眾人提供的材料談到的具體事上看,胡玉佛不僅有著豐富的社會經驗,在官商兩界遊刃有餘,而且極善迎合權勢,見風使舵,葷素皆吃,手段圓滑,軟硬都來,逢軟如狼,遇強如狐,是個典型的黑白兩道都可以過招的人物。在不了解他的人麵前,胡玉佛是一個善解人意,同情心極強,人情味十足,願為朋友兩肋插刀不皺眉頭的紅臉漢子;在對手或仇家麵前,胡玉佛是一個心狠手辣,陰險狡詐,不置對方於死地絕不罷休的殺手。由於他性格的多重性融於一身,在揚州商賈中,真正的知交屈指可數,同人們與他往來,多抱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見了麵能說幾句算幾句,由於他是鹽業經營商,大戶商家和他沒有業務關係,直接上他門上買鹽的揚州客戶,多是能做幾兩銀生意做幾兩銀生意,多餘的話談不上。因為,經濟實力不足的商家,胡玉佛根本看不進眼裏,有一定經濟實力的同行,他則視為自己的競爭對手,處處設防,見縫就鑽,往往冷不防打對手一個措手不及,使對方最終吃了虧也難說出口來;而經濟實力比他強大的同行,則視他為“小人”,對他敬而遠之,實在推辭不過的時候,往往搪塞幾句、敷衍一番,事後便提醒手下,嚴防他使壞。盡管如此,揚州商界對胡玉佛在商業運作和經營管理策略上,為人心機善變、商機把握、處理業務的果敢作風上,多是持認可和讚同,往往感歎聲聲,自愧不如。吳尉文在時,集官商於一身的他是裕隆全的真正主宰,為控製住遠離安吳堡的裕隆全,他從渭北帶到揚州的管理人員多達六十八人,占據了裕隆全所有業務主管崗位,人事權從沒放權於外姓之人。當裕隆全成為揚州鹽業霸主不久,徽商胡雪岩發現鹽業專賣比茶業買賣見利更大更快,便在揚州投下一筆巨資,成為揚州鹽業中的又一霸。一山藏二虎的局麵形成,為物色到能和胡雪岩抗爭的能手智者,吳尉文打破了不聘任非秦人做裕隆全大掌櫃的製度,高薪選聘了在經營管理上表現突出的胡玉佛成為裕隆全大掌櫃。為拴住胡玉佛死心塌地地效忠安吳堡,成為他的忠實奴才,吳尉文親自到北京,花了八萬兩白銀買通相關官員,給胡玉佛捐了一頂五品鹽政烏紗。為控製住胡玉佛,吳尉文至死也沒對胡玉佛講過,那頂五品紅頂的舉薦官是何人,因此,胡玉佛成為一個沒有靠山的虛銜在頭的鹽政,用來嚇唬平頭百姓可以,真正碰到懂得大清官場內幕運行的實權人物,胡玉佛就變成了紙老虎。胡玉佛成為裕隆全大掌櫃後,和胡雪岩的揚州鹽行較量了十多年,摔了個平跤,對此,吳尉文甚為滿意,也因此疏忽了對胡玉佛的監察,使他慢慢坐大。胡雪岩死於和洋商的利益爭鬥後,胡玉佛沒了較量對手,得意忘形中萌生了獨樹旗幌於揚州的想法。時局的動蕩不安,大江南北的烽火狼煙,給他提供了千載良機,於是,他開始伸出了試探的觸須。吳尉文溺死於黃河的消息傳到他耳朵裏後,他無所顧忌中被朱少敏、任軍賢、錢榮等忠誠於安吳堡的人抓住了尾巴,舉報信息終於傳進了安吳堡少主子周瑩耳朵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安吳商婦(晚清女首富周瑩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文德 王芳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文德 王芳聞並收藏安吳商婦(晚清女首富周瑩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