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黃河冬春三重險:風急、浪高、冰如劍。因此,船家們在這個季節裏行船,多以壓艙載貨為主,載客為輔,除非萬不得已,才硬著頭皮載客遠航。吳尉文遠行前,船老大在分析了近幾年水文天氣資料後,得出一個令人欣慰的結論:今春無大風穿河,冰無早融的可能,因為黃河河道每三年一個氣象流動循環周期,三年兩頭為風動沙揚浪湧變化大的時間,中間一年冬春間則風平浪靜流冰少,安全係數大,順水而下,載客不會出現意外。基於這一情況,船老大才答應了吳尉文二月底赴山西的出行安排。誰料,人算不如天算,當船從渭水匯入黃河的瞬間,氣候突變帶來的劇變,不僅吹開了黃河裏的堅冰,而且把船拋進了浪穀裏。壓艙的貨物雖然有二十擔重,大船此時在浪濤中也變成了無足輕重的一片飄葉。當船體第六次被風浪掀起的一瞬間,船底那塊朽木被震裂了,船工們釘在艙內的木板條,抵抗不了浪打,與朽木決裂了,待船體再次被拋到浪尖時,隨河直瀉而下的冰塊與落下的船體又一次發生撞擊,船尾被冰削去了一大塊,河水忽地灌進了船艙,船迅速向水底沉去!


    船老大的心幾乎被冰與船體的撞擊聲撞出血來,手中的櫓反彈中把他打倒在甲板上。他沒有任何思維地跳起來,重新把櫓抓住,還沒來得及考慮如何采取措施,又一塊浮冰把船一下撞得猛地向前衝出近一丈遠,緊接著船艙裏傳出“船體裂了……”的驚呼聲。


    船工們不敢懈怠,全力以赴,一心想把裂船向岸邊劃動,冰塊不斷撞擊著船體,被撞裂的船體在河水衝推下,裂口一點一點擴大,當五名船工把身體堵在裂口處,準備搬動貨物堵塞時,艙中積水已淹到了腰處。


    船老大發出了求救的信號,帆頂上升起一串三個紅色燈籠。


    夜色中很快傳來呐喊聲,火把在河岸上跑動,由於浮冰順河湧流,不斷發出冰塊相互撞擊的聲音,河上雖然燈影搖晃,但擔心被浮冰撞擊的舟船,卻遲遲無法靠近永安號。


    吳尉文此時已站在甲板上,看著行速漸漸慢下來的船體和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的船工們緊繃著的麵孔,已感覺到麵臨的危險了。他對站在身邊的王堅等人說:“一旦發生不幸,你們中不論哪一個能活著回到安吳堡,都要告訴吳聘和周瑩,要他們堅強地活下去,繼承吳氏未竟的事業。告訴吳聘,他是吳氏家業第一繼承人,周瑩是第二繼承人。吳聘將來若有子,取名孝先,為吳聘繼承人。這些我已寫在遺書裏,藏於花園地下室鐵匣內。”


    “老爺吉人天相,定會逃過這一劫。”王堅說,“我拚命也要把老爺救上岸,活著回到安吳堡。”


    吳尉文苦笑道:“我們一行中會水者無幾,後果可想而知,除非出現奇跡!王武師,你要盡力遊上岸去,一定要協助吳聘、周瑩管好安吳堡,讓安吳堡永立嵯峨山麓。”


    船已無法劃動,河水漫上甲板後,船老大走到吳尉文跟前說:“吳老爺,我有罪,讓我背你遊上岸去將功折罪吧!”


    船老大手持一支船槳,不容吳尉文答話,往背上一馱,大聲命令船工們:“每人背一個客人下水,往岸上遊,快……”


    三十多名船工,紛紛拉住吳尉文隨員,在船沉進水底的瞬間跳進水裏。


    提前到來的桃花汛,融冰漂浮撞擊的黃河裏,水徹骨地涼。


    入水後吳尉文和船老大向西岸劃動,王堅、秦甲、劉炳文在黑暗中相互招呼著,在船工們的幫助下,跟在吳尉文身後吃力地遊動著。浪濤中翻上翻下的冰塊,如同一塊塊利刃,不知何時從何方向撞上水中的逃生者,因為他們無法看清水中任何三尺外的東西,盡管沉船離西岸灘頭僅有二百多尺距離,此時在他們眼裏已成為水連天般的無邊無涯。


    船老大水性極好,拉著吳尉文向前遊了三十多尺,黑暗中一塊浮冰撞在了他的頭上,他哎喲一聲不由得抬手捂住被撞擊的地方,就在他鬆開手的一瞬間,吳尉文猛地嗆了一口水,心裏一驚,手腳不由自主地上下掙紮了幾下。待船老大回過神來,伸手去抓他時,黑暗中一手抓空,他大聲喊道:“吳老爺……”王堅聽見喊聲條件反射地也喊了一聲:“老爺,你在哪兒?”


    吳尉文隨浪漂向下遊,他撲騰中浮出水麵吃力地喊著:“救我……”一塊浮冰從他身邊流過,撕破了他的衣服,把他重新掀入水底。


    吳尉文第二次嗆了水,混濁的河水嗆得他眼睛冒金光,一陣惡心,他失去了自持能力。


    船老大在黑暗中一把拉住了拚命向岸邊劃動的王堅,大聲問:“你是誰?”


    “我是王堅。”


    “吳老爺咋樣了?”


    “黑燈瞎火,老天爺殺人不眨眼呀!”


    “老爺……”王堅可勁在水中呼喊。


    “吳老爺……”船老大聲音有點顫抖了。


    十幾支火把終於攆上順流向西岸遊近的落水者。


    冰冷的水,凍僵了落水者的手腳,他們失去了遊動的能力,當王堅撲上灘頭時,再也動不了了。


    晨曦中,王堅蘇醒過來。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隻貨船的船艙裏,便掙紮坐起,看了看躺在身邊的幾個人,見賬房先生用呆滯的目光正在盯視著自己,忙問:“苟先生你不咋吧?”


    苟賬房吃力地坐起身子歎道:“天降災禍,我死不了啦!”


    王堅站起來,挨著查看了一遍問:“其他人在哪?”


    這時一個頭戴雙耳羊皮帽的漢子走進艙門說:“永安號沉沒在主河道偏西的地方,離西岸灘頭二百二十多尺,如在白天,不會死人,誰知梁老大昏了頭,趕在三更半夜進港,又偏偏遇到流冰旋風,船被冰撞裂時,風大水急,誰敢冒險摸黑駕船救人?唉,天災呀天災!”


    王堅問:“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免尊,我姓於名江水,晉峰號船老大。”


    “於兄在上,王堅多謝仁兄救命之恩。”


    “別客套了,我能做的僅是把遇難的朋友們安置到船上,死去的盡量把屍首找到!”


    “不知於兄一共救起幾人?”


    “活著的吳氏家人十三個,船工二十九人,已找到撈上岸的屍體十二具。”


    王堅急道:“請於兄帶小弟前去看看?”


    於江水往艙外走著說:“請……”


    河灘上,一連擺放著十二具已變僵的屍體,王堅一一查看後,忍不住失聲痛哭。


    永安號船老大此時帶著一幫船工從河下遊走過來,兩個船工抬著才找到的一具屍體,走到王堅跟前停下後,船老大說:“王武師,吳老爺屍體打撈到了,他老人家被衝出了足足四裏路遠!”


    王堅撲上去抱住吳尉文的屍體,看了又看,由於在水中浸泡了幾個小時,皮膚已經發白發脹,連身上的衣服也被水衝得一件不剩。王堅急忙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包住了他,哽咽道:“於兄,是否能幫王某找幾件衣服,先為吳老爺穿上!”


    於江水爽爽快快回答:“區區幾件衣服,小事一樁。先把吳爺屍體抬到我船上,衝洗後再說。”


    一行人上了停泊在西岸灘頭處的晉峰號貨船,於江水讓人端來溫水,擦洗過吳尉文的屍體,穿好衣服後問王堅道:“王兄,你準備如何料理吳家落難人後事?”


    “小弟請於兄幫忙到底了。”王堅說,“吳氏一次有十三人遇難,實屬天大不幸。望於兄先把屍體停放艙中設壇以祭。我立即趕往永濟,購置棺木和壽衣壽物,爭取五天內把他們運回安吳堡安葬。”


    於江水說:“如此安排甚好,王兄可立即動身前往永濟。”


    “回頭,還望於兄不辭辛勞,幫小弟將靈柩運回鹹陽。”


    “王兄信得過於某,於某焉有推辭之理。”


    王堅帶了賬房苟先生和活著的三名家丁,乘小船過河到風陵渡上岸後雇了五匹坐騎,立即趕往永濟。


    永濟縣城內的秦晉鐵木貨棧大掌櫃袁中庸得知吳尉文老爺遇難風陵渡,哭了個死去活來,當即命人在壽枋店購買了一口柏木棺,十二口鬆木棺和壽衣壽物,火紙冥錢招魂幡等,雇了十三輛平板鐵輪大車,連夜趕到風陵渡過河,裝上晉峰號貨船,夥同王堅一道,護送著靈柩返回安吳堡。


    船行逆水,三天三夜不停地搖櫓撐篙,晉峰號一靠鹹陽碼頭,王堅便命袁中庸下船騎快馬趕往安吳堡報喪,他則組織雇車運棺隨後而行。


    王堅沒敢擅自通報鹹陽縣知縣吳尉文遇難消息,因為吳聘、周瑩雖然行事能體諒下人,但吳尉文的死非尋常小事,作為下人,是無權代主子行事的,故一路上,他命大家節哀,不準聲張,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和麻煩。


    袁中庸二十一歲跟隨吳尉文走南闖北,六年前吳尉文命他管理秦晉鐵木貨棧,由於經營有方,一連五年上繳紅利都在紋銀十五萬兩上下,受到吳尉文獎賞五萬兩,並在永濟縣城為他建造了一座有著十二間房的獨院,他因此視吳尉文為再生父母。吳尉文遇難他如喪考妣,哭紅了雙眼,哭啞了嗓子,踏進吳宅東大院跪在吳聘、周瑩麵前時,隻說了幾句話便昏倒過去。


    吳聘展開王堅寫的報喪信,幾乎在袁中庸昏倒同時,也大叫一聲昏倒在座椅裏。


    周瑩一下急得亂了手腳,救了吳聘救袁中庸,滿麵淚珠也滾下來。


    駱榮得知吳尉文遇難的消息,一時呆坐在椅子裏,眼珠動也不動地直瞪著前方,好久才嘿一聲哽咽道:“老爺,你死的不是時候啊!”


    吳宅東大院一下陷入混亂,下人們一個個聚集到吳聘、周瑩房前,準備聽從主子吩咐。可是等了足足半炷香工夫,也未見主人傳下令來。


    周瑩把吳聘安頓好,讓人把袁中庸抬進客房,派人照料後,才與總管駱榮、賬房房中書老先生等人研究迎靈車和治喪事宜。


    駱榮對周瑩說:“少奶奶,先安排十幾個人把位於花園下麵的地洞打掃幹淨,把冰儲進去,待老爺靈棺回來後,暫停靈棺於內,至於發喪治喪事,待把其他人安葬後從長計議是上策。”


    周瑩考慮片刻說:“駱叔的意見我明白了,就照駱叔的話辦吧。”


    夜過四更,靈車進了安吳堡,根據周瑩命令,吳尉文靈棺直接移進地洞置於冰塊中間,靈堂則設在東大院內宅正房廳堂裏,其他十二副靈柩,則停在臨時搭起的席棚裏,等待與死者家眷研究後再行移棺安葬。


    王堅等將所有靈柩安頓停當,才去見吳聘、周瑩,報告了船被流冰撞擊沉沒、吳尉文等人溺水而亡的經過以及他遇難前留下的遺言。剛剛蘇醒過來的吳聘,又一次哭暈過去。


    吳尉斌、吳尉武、吳尉夢、吳尉龍先後到了東大院,見吳聘哭暈過去,周瑩在主持研究治喪事宜,吳尉斌說:“侄媳婦,你公公遇難,一宅不能無主,吳聘這節骨眼撐不起,拿不住咋成?好好勸勸他,要撐得住才行。”


    “叔公放心,侄媳定會把一應事項料理出眉眼來,待吳聘醒來,決定何時舉喪後,我一定報知各位叔公。”


    吳尉斌率三個弟弟到靈堂燒過紙,上了香,後又到地洞看視了躺在棺中的吳尉文遺體,才告辭回到各自宅內,等候吳聘、周瑩治喪的通告。在他們心裏,盡管有些難過,但吳尉文的死卻是他們重新獲得爭奪家族管理權的良機,所以既沒責怪吳聘、周瑩的該斷不斷、該決不決,也沒講出如何治喪的意見,走了一圈,便算是盡到了兄弟手足親情。


    吳聘第二次蘇醒過來,兩眼癡癡呆呆,嘴角流著暗紅色的血絲,不管周瑩如何問他,他也毫無反應地躺在炕上,隻有出的氣沒有回的氣一般,喃喃道:“爸,爸,你為啥不帶我去,你為啥不帶我去……”


    大夫瞧著他的樣子,不由得搖頭歎道:“少爺,你哭吧,哭出來也許好受些。”


    周瑩也急道:“你咋心眼針尖大呀?爸走了,這個家是瞎是好,全看你了,你若再有個三長兩短,安吳堡的天誰來撐?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全過來了,等你說句話,爸的喪事咋辦?你不說話咋成嘛!”


    吳聘眨了眨無光的眼睛,嘴唇嚅動了幾下,有氣無力地說:“爸的後事,你和駱叔、房叔他們商量著辦。要對得住爸,讓爸鶴遊仙歸……”


    駱榮、房中書、王堅和武師史明聚在上房裏,研究了吳尉文身後可能出現的幾種情況後,一致決定,把他們的擔心講給吳聘、周瑩,以便少主人少奶奶做出抉擇。


    駱榮走進吳聘房中,對周瑩說:“少奶奶,請你到上房聽聽我們對老爺身後事的意見,好做出決斷,不能再遲疑了。安吳堡是吳氏天下,而吳氏家族尚有四兄弟,正在垂涎欲滴瞅著東大院的權力呢。少爺現是這個樣子,少奶奶如不當機立斷,一旦捅出婁子來,安吳堡就危矣!”


    周瑩聽完駱榮所言,對大夫說:“你守護少爺,我去去就來。”說完,隨駱榮向上房走去。


    上房裏,火香煙霧繚繞,氣氛悲切,房中書、王堅、史明跪在靈堂棉墊上,正在低聲交談。


    周瑩走進靈堂,跪在房中書等人對麵說:“靈堂裏沒有外人,請諸位直言,老爺後事如何料理?”


    駱榮先開口說:“我認為,一是老爺後事不宜久拖,最好能在七日內入土為安;二是治喪規模不宜超過太爺,以免四院異議;三是不向各地商號通報老爺遇難之事,亦不通知他們來安吳堡奔喪。”


    周瑩問房中書:“房叔,你咋樣看?”


    房中書說:“我同意駱兄意見。老爺遇難出巡途中,過早被各地總號得知準確音信,必然會帶來負麵影響。不怕一萬單怕萬一,防患於未然較為穩妥。”


    王堅也說道:“治喪前後一段時間裏,再不要派出信差往返各地,凡來安吳堡解繳紅利的人員,一律暫住安吳堡,待少爺、少奶奶製定出管理各地商號新措施後,再讓他們走不遲。”


    武師史明則說:“老爺在,各地出不了大事,現在老爺不在了,我擔心的是揚州鹽務、成都總號和上海總號三地出問題。上次我隨老爺出巡時,在三地便發現有些異樣征兆,老爺雖派人加強監視,但鞭長莫及,稍有差錯,後果就堪憂了!”


    周瑩聽完幾人意見後,沉思片刻方說:“立即發喪,由駱叔、房叔主持,王先生、史先生協助,具體辦事人丁,由駱叔決定。從現在開始,停止派出信差,返回安吳堡的信差要問明各地商號近況,以防不測。從今天算起,七天後也就是三月初八太陽升起前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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