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找到了一條出國的捷徑,當船員!”祁樹禮還是背對著我,完全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越說越難以自控,聲音都變得有些哽咽了,“我義無反顧地跟著我不認識的人上了一條裝滿中國勞工的外國船,阿傑來送我,他抱著我哭,我也哭,船開了,我都還在哭……我清楚地記得阿傑那天穿了件灰色的夾克,他已經長大了,再也不是小時候追在我屁股後麵跑的那個毛頭小子。我問他,萬一我們都找不到小靜怎麽辦,他又哭了起來,他說如果真找不到,他就一輩子不結婚。他說得很認真,我知道他說的是心裏話,因為我知道他一直就想娶小靜……”


    “找到小靜了嗎?”我看著他問。


    “如果找到了,你還會是他的太太嗎?”


    我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祁樹禮轉過臉,深邃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他的頭頂和身上已落滿雪花,站在我麵前像尊雕像,“你很像她,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像,不是長得像,而是感覺像……你應該就是阿傑心中的小靜,所以他應該很愛你,你們應該生活得很幸福……”


    “是嗎?”我打斷他,理智回來了,“那我現在這樣算怎麽回事?”


    “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苦衷?”我冷笑。


    不愧是親兄弟,任何時候都忘不了維護自己的弟弟。


    我算什麽?一個替代品?被忠誠的丈夫蒙蔽了四年的傻瓜?我頓時變得激動起來,心裏的傷口又生生地被撕裂了,咄咄逼人地看著祁樹禮,“那我是不是應該感謝他啊,給了我如此忠誠的婚姻,讓我幸福地做了幾年他夢想中的妻子!”


    “考兒……”


    “我還應該感謝你才對吧,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如此蕩氣回腸的親情和愛情,讓我明白我這個天下頭號大傻瓜做了四年的替代品居然還渾然不覺,讓我血淋淋地看到,整個世界就是一個美麗的欺騙,人性如此卑劣,都隻顧保護自己的心靈不受踐踏,隱瞞自己認為最應該隱瞞的真相,別人的心,別人的自尊,別人的感情通通都可以踩在腳下踏成爛泥!什麽婚姻,什麽責任,什麽一生一世,通通一文不值!荒唐!可笑!無稽……”


    “你太激動了!考兒!”祁樹禮的冷靜也到了頭。


    “我不能不激動,聆聽這麽一個動人的故事,知道這麽一個荒唐的真相,我做不到無動於衷,更做不到一笑而過,我沒那麽瀟灑,我的心是肉做的,不是銅牆鐵壁!如果你是我,你同樣做不到,我不相信你被一個看上去很美的故事蒙蔽了四年還會心存寬恕!現在要我來寬恕他,假裝一切都未曾發生過,解救他的靈魂,那誰來解救我啊?他可以一了百了,我也想啊!他可以自持高尚的情操、美麗的心靈上天堂,那我就活該下地獄嗎?我是活該的嗎?”


    “考兒!”


    “別叫我!我不想聽到你們祁家的任何一個人這麽叫我!”


    “那你是不是要我把他從水裏揪起來,揍他一頓,鞭打他,痛罵他?”祁樹禮也火了,指著湖水衝我吼,“他已經不在了!他的命就在這湖裏!無論你怎麽咒罵他通通都聽不到,如果他聽得到,我現在就可以下去叫他上來,讓你發泄你的憤怒,你的委屈,你的絕望,你的恨,你的……”


    後麵的話我沒有再聽,因為我直接奔湖而去。


    “考兒!”祁樹禮叫起來,從後麵追上來拽住我,“考兒你別這樣……”


    “放開我!讓我去死,他們死得,我也死得!我不怕,我什麽都不怕……憑什麽要我原諒他,我就不原諒,他死了都還藏著秘密我憑什麽原諒他……”我徹底失控,又哭又叫。祁樹禮抱住我試圖將我拖離岸邊,結果腳下一滑,兩人一起摔在雪地上。他將我抱得緊緊的,掙紮著蹲坐在地上,依然不肯鬆手,“對不起,考兒,我以為你知道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該告訴你這些,我隻顧自己傾訴,忽略了你的感覺。考兒,我不是存心的,相信我,我沒想過要傷害你。”


    我在他的懷中號啕大哭……


    “對不起,考兒。”祁樹禮渾身都是雪,頭發上都是。他將我的頭埋在他胸前,撫摸著我的頭發,“可憐的考兒,你的痛苦我不會沒有感受,因為你麵前的這個人處境並不比你好多少,想想看,這個人在國外奮鬥了那麽多年,千辛萬苦地回來,卻已物是人非,最親愛的弟弟不在了,父親不在了,小妹也杳無音信,唯一的親人是他的母親,可是他看著他母親除了恨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感情,但他還得麵對他母親,因為那是生他養他的母親,他無法麵對卻又不得不麵對,他的處境比你更艱難,更痛苦!”


    他見我沒有再掙紮,又說:“我們無法改變什麽,或者挽回什麽,事情已經發生了,無論我們如何抱怨,或者痛斷肝腸,失去的終歸已經失去,他是我的弟弟,你的丈夫,我們都愛過他,他也曾給過我們愛,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但是考兒,原諒一個已經不在的人,對你真的那麽難嗎?原諒他其實也是給自己一條生路,解脫自己,也釋放自己吧,要知道,困住你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你自己……”


    我垂下眼簾,漸漸止住了哭泣。一直到我終於變得平靜,祁樹禮才拉我起來,拂拂我額頭的亂發,拍拍我肩頭的雪,又幫我束緊圍巾,按著我的肩膀說:“考兒,看著我,看著我臉上的皺紋和正在冒出來的白頭發,我所經曆的絕不是你這個年紀可以想象的,而等你到了我這年紀,你再回頭看你走過的路,你會發現一切不過如此。親情也好,愛情也好,屬於你的永遠都不會丟失,不屬於你的怎麽強求也強求不來。愛或者恨,最終受折磨的是自己,你明白嗎?一輩子就這麽短短幾十年,我們為什麽不能向前看,而老是糾纏於過去的愛或恨呢?”


    我低下頭,盡管仍在抽噎,但我不得不承認,祁樹禮句句都說到了要害上。


    祁樹禮歎口氣,牽著我走向他的車,邊走邊說:“不要再想那些事了,好好過,我希望你過得幸福快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自己折磨自己。”他幫我打開車門,將我送入車內,“我這次回美國有很多事要處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做得到嗎?”


    我沒回答他,目光落在一棵落葉鬆下。樹下直愣愣地站著一個人。他穿了件咖啡色短大衣,係著米色圍巾,一動不動地站在那樹下,想必站的時間不短,頭上和肩上已落滿雪花。


    我瞪著他,他也瞪著我,我們的距離不到二十米。


    “是你的朋友嗎?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不用,開車吧!”


    “ok!”祁樹禮關上車門。


    車子緩緩地從湖邊駛過,從那人的麵前駛過。漫天的雪花還在飛舞,我看著他的身影在車窗外徐徐往後倒,就像倒一盤錄影帶。我疲憊地閉上眼,腦子裏又是一片混亂。


    耿墨池,我說了我不想再見你的。


    回到家已是傍晚,米蘭正在梳妝打扮,看樣子又有約會。這就是她的風格,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影響不了她約會的心情。她曾說過,一個女人有沒有價值很重要的一個標誌就是有沒有約會,照她的說法,我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因為自從祁樹傑去世,我極少被人約過。祁樹禮倒是經常約我,但我甚少應約。我看著描眉畫眼的米蘭,心裏說不出的難過,我們的友情就這麽不堪一擊?隻為了一個祁樹禮?


    “我明天就搬走。”米蘭邊化妝邊跟我說。


    “你要搬就搬吧,隨你。”我還是那句話,心裏卻很痛。


    米蘭冷冷地掃我一眼,開始塗口紅,“不好意思,打擾你這麽久。”


    “沒關係,大家都是朋友。”我也冷冷地說。


    “是,我們是朋友!”米蘭語氣很衝,塗完口紅又開始塗指甲油。刺鼻的味道立即讓我的胃一陣翻騰,我跳起來就往衛生間衝。等我出來的時候,米蘭的妝已經化好,光豔照人地坐在沙發上打量著我,“你最近好像老是吐哦。”


    “胃不太舒服,可能是受寒了吧。”我心虛,不敢看她。


    “是嗎?那你得多注意了。”米蘭起身朝門口走去,樣子像是心知肚明,臨出門又甩下一句話,“有麻煩最好盡快解決,別到時候小麻煩弄成大麻煩。”


    毫無疑問,她已經猜到了,什麽事情能瞞得過她呢?猜到了就猜到了吧,隻要那渾蛋不知道,我想我還是有能力解決好這件事的。這是我第二次懷孕,第一次是因為跟祁母慪氣,我自作主張把孩子做了,祁樹傑為此恨了我很久,也許現在躺在墳墓裏還在恨我,怪我沒給他留個後,可是很奇怪,我居然一點兒也不後悔,真的,從來沒後悔過,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而這次呢,我卻意外地有些遲疑,其實很好解決的,往手術台上一躺就可以了,可是我卻在遲疑……


    電話響了。這個時候會有誰來電話?我遲疑著抓過電話,還沒開口,阿慶就在電話那邊呱呱叫:“妹子呃,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耿墨池要來湖南演出啦!”


    “……”


    第二天上班,我打電話給瑾宜,“你沒把我的話轉告給他嗎?”瑾宜說:“轉告了啊。”“轉告了他們怎麽還跑過來,我說了不想見他的!”“我問過他,他說去星城演出的計劃去年就排好了的。考兒,你別生氣,或許真是工作上的安排……”


    鬼才信是工作安排!我覺得他真是自私透頂,竟然想到要忽悠我去法國,他從來不問問,我願不願意。我的家人,我的生活都在國內,我跟他跑去法國幹什麽?他瘋了,真是瘋了,對付這樣一個瘋得沒道理的人,我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他,我就不信他還真能拿繩子把我捆了去。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兩天後,當老崔把我叫到辦公室,要我去請耿墨池來台裏做節目時,我就像當頭挨了一棒,好半天沒回過神。


    老崔話還是說得很委婉的,措辭一絲不苟,“耿墨池是時下樂壇舉足輕重的人物,此次他來湖南演出,官方都很重視,因為他也算得上是半個湖南人嘛,他母親就是湖南人。所以他還沒來,這邊的媒體就開始動了,都在搶他的專訪,報紙、雜誌、電視台等等,這些強勢媒體我們是競爭不過的,問題是我們友台也在爭,我想來想去,覺得由你出麵談這事是最合適的,因為你本身就主持一檔音樂節目,在音樂方麵跟耿墨池絕對是有共同語言的,而且在我們台裏,你也是最有親和力的,你拿不下來別人就更拿不下來了。”


    不愧是老崔啊,他隻字未提我跟耿墨池相識這件事,他不會不知道這件事,就阿慶那張大嘴巴,沒直接拿到節目裏去播就算好的了。都說薑是老的辣,在老謀深算的老崔麵前,我這隻洞庭湖邊毛都沒長全的小麻雀能玩得過他?


    “我知道,這件事有一定的難度,因為我聽說耿墨池這個人不喜歡跟媒體打交道,他一直很低調,除了演出,很少公開露麵。但我們不能因為人家不好打交道就不去打交道吧,工作總是人做通的,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考兒,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


    不得不承認,老崔做思想工作是很有一套的,通常是先講明事情的重要性,然後擺出困難,最後給予鼓勵,讓你找不到半點兒推托的理由。


    我耷拉著腦袋,隻能自認倒黴了。


    下班後,我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在繁華的街頭,心裏琢磨著是不是該去找五一廣場天橋下的胡瞎子算一卦了,最近這麽背,到底是衝了哪路神仙……


    正胡思亂想著,櫻之打電話過來,約我在阿波羅見麵,說是有事要問我。見了麵,她開門見山地問我跟米蘭是怎麽回事。我心裏正亂著呢,隻說沒什麽事,她就是想自己搬回去住。“我看沒那麽簡單,”櫻之說,“你們倆我都了解,死性子,準是又鬧別扭了。”


    我歎口氣,不想多說什麽。


    “都這麽多年了,知根知底的,歲數也不小了,別跟個小孩似的三天兩頭就鬧。”櫻之提了一大袋零食和玩具,挽著我的胳膊邊走邊說,“總得有個什麽事吧,你就不能跟我說實話?”


    “你是怎麽知道的?”我反問。


    “還不是米蘭昨晚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要搬回去住,要我給她做個伴……她還說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我聽不明白,問她,又不肯說……”


    “她說什麽?”


    “說……哎呀,我記不得了,反正是一堆的話,”櫻之顯然不想把那些話告訴我,直搖頭,“米蘭看上去挺快活,其實呀未必,她這人城府深,讓人捉摸不透。”


    我沒吭聲,心想她如果那麽容易讓人捉摸透就不是米蘭了。“你買這麽多東西幹什麽?”我看著櫻之滿袋的東西問,試圖岔開話題。


    “還不是去看旦旦。”櫻之低聲道。


    “旦旦現在怎麽樣?”


    “別提了,我都去看了四五次了,每次都見不到人,他們家的人不讓我看。”櫻之說著眼眶就紅了,“為了不讓我看到孩子,他們連幼兒園都不讓他上了,天天關在家裏,聽周圍鄰居說,他們打算把旦旦弄到鄉下去……”


    “憑什麽?是張千山對不住你啊,他反倒不讓你看孩子,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我一聽就來了氣,張千山也欺人太甚了。


    “唉,你不懂,很多事情你都不懂。”櫻之說到關鍵處就連連擺手,不想再說下去,“都是前世的冤孽,活該我受懲罰。”


    “可是……”我正想問個明白,手機響了,是祁樹禮打來的,他說明天就要回美國了,想請我吃晚飯。我本來想拒絕,可他把話說得很誠懇很委婉,發出邀請前就把我回絕的路給堵死了,而且堵得不動聲色。我真的覺得這個男人很厲害,這麽厲害的一個男人,十個米蘭隻怕都不是他的對手。這時我忽然心裏一動,連忙給米蘭打了個電話,說祁總裁要回美國,請咱倆吃飯,問她去不去……


    我真是意外啊,祁樹禮居然把地點選在了“邂逅”餐廳,這是我跟耿墨池第一次用餐的地方,祁樹禮看中這裏,不知道是不是天意,而當我在餐廳遇見同在用餐的耿墨池和他的助手小林時,這就真的是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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