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等待,所謂的舊情複燃竟是這般的不堪,縱使小心翼翼,那樣支離破碎的過往仍然像尖利的玻璃碎渣橫在我們之間。


    我逃回了星城!在耿墨池陪他母親去醫院看病的時候,我趁人不備逃出了那棟小樓,打車直奔機場,用身上不多的錢買了張去星城的機票。一回到闊別數月的家,我高度緊張的情緒終於崩潰,抱著米蘭哭得稀裏嘩啦,把她那套價格不菲的寶姿洋裝蹭得全是鼻涕眼淚。


    “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人不人鬼不鬼,”米蘭一點兒也不同情我,嘖嘖直搖頭,“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你,白考兒!”


    一聽這話我哭得更傷心了,想想這些年的混亂無常,說不清過去看不到未來,我真恨我自己,為了一個耿墨池,把自己搞得如此落魄灰暗。


    “哭什麽哭,你以為全世界就你淒慘啊?櫻之比你更淒慘!”米蘭的脾氣不知怎麽變得很壞。


    我馬上止住哭泣,“櫻之怎麽了?”


    “離婚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什……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前天。”


    “我走之前都好好的,怎麽說離就離了呢?”


    “什麽叫好好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張千山搭上那個女人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那櫻之她現在……”


    “搬回娘家住了。”


    “旦旦呢?”


    “判給了張千山。”


    “那怎麽可以?”我叫起來,“旦旦可是櫻之的命根子。”


    “那有什麽辦法,櫻之的單位幾年前就被買斷了,沒有撫養能力,孩子當然隻能判給張千山,”米蘭憤憤不平,又很難過,“房子、大部分存款也都給了他,櫻之一夜之間什麽都沒有了。”說著她抬眼看我,略帶嘲諷地說:“現在你還覺得你淒慘嗎?”


    培訓還沒結束我就跑回來了,我對台裏的解釋是身體不適,要回來看病。事實上我並沒有說謊,我的確是身體不適,整日惡心反胃,昏昏欲睡。我開始以為是著涼了,於是去醫院掛了個號,當看到那張化驗單時,我眼前一抹黑。


    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家的,想哭又哭不出來,肚子裏明明是空的,卻什麽也吃不下。外麵狂風呼嘯,我縮在家裏不敢出門,偏在這時候接到母親的電話,說要來星城看我。母親在星城住了三天,我知道她是專程來看我的(我不敢回去見她),無論她如何盤根問底,我就是死不認賬,最後送她回去的時候在火車站她還在問:“你是不是又和那個姓耿的男人在一起?”


    “哪有的事,我跟他已經分手兩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又在糊弄我!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如果不是跟他鬼混,怎麽會弄成這樣?”母親早就心知肚明。


    “媽,我……真的沒有……”


    “你還想騙我,你這幾天老是在吐。”


    “我胃受涼了。”


    母親不說話了,定定地看著我。站台上的風很大,白發翻飛的母親那麽無助地看著我,恨鐵不成鋼的悲傷讓她暗黃的臉更顯蒼老。


    母親一句話也沒說,轉身上了車,連頭都沒回。火車緩緩地在我麵前駛過,我奔跑著搜尋車窗裏母親悲傷的麵容,可是看不到——她在躲著我,是我傷了她的心!最後我隻好獨自佇立在站台淒冷的寒風中,掩麵痛哭。那一刻,我從沒這麽覺得自己虧欠父母過,從沒覺得過!


    “你的子宮壁本來就很薄,又做過一次手術,如果再做,恐怕以後很難再懷上,就是懷上了也保不住。”這是那天醫生給我的忠告。


    媽媽,我怎能將這件事告訴你?!我開不了口!所以我才不敢回家,我知道隻要一回家,你就會知道一切。我不想讓你再為我操心,因為你已經為我操了半輩子的心。可是現在你還是知道了,我可憐的媽媽,生了這麽個不孝的女兒,想必你已經絕望了,連我自己都絕望了,還有什麽理由讓別人給予我希望?


    走出車站的時候,天空忽然飄起了零星的雪花,這應該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星城火車站廣場那座標誌性的老鍾沉悶地叩響灰暗的天空,我仰望蒼穹,頭腦一片空白,整個世界也是一片混亂和蒼白,刺骨的寒風卷著雪花讓我辨不清前麵的方向。事實上,我又什麽時候看清過人生的方向,我走路從不看方向,跌得鼻青臉腫都不吸取教訓,現在好了,跌進萬丈深淵了。


    晚上,我意外地接到瑾宜打來的電話,“考兒,你怎麽突然回星城了?出什麽事了?”


    “沒事,年底了,單位很忙,就先回來了。”我隻字不提耿墨池。瑾宜想必什麽都知道,抑或她就是在耿墨池的授意下專門打電話來試探的,所以言談中我很戒備,瑾宜不會聽不出來,囑咐我多注意身體就掛了電話。可是片刻後,瑾宜又發來短信:“對不起,是墨池要我打電話過來問你情況的。他說他很抱歉,希望你保重。”


    我猜就是這樣。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回了條短信:瑾宜,麻煩轉告他,這輩子我都不想再見到他,也不想聽到任何有關他的消息。謝謝!


    ……


    這事我也不敢告訴米蘭,讓她知道了,不曉得會把我罵成什麽樣。我強打精神照常上班,可是很明顯,我無法集中精力,做節目的時候老是出錯。好在老崔並沒有責怪我什麽,隻是關心地要我多注意身體,如果實在撐不住就回家繼續休息一陣子再回來上班。但我不敢回家,白天米蘭去上班的時候,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房子會讓我感到無端的恐懼,我很怕自己會瘋掉。到了晚上,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失眠的惡疾這次來勢更加凶猛,比在上海時的情況還嚴重,加上強烈的妊娠反應,我麵色萎黃,迅速地消瘦下去。難怪母親察覺出我在撒謊。


    米蘭是個人精,也很快察覺出了什麽,我也隻得對她搪塞說最近胃病犯了,很難受。米蘭半信半疑,卻也沒再深究,她現在很忙,一天到晚興衝衝的,根本無暇顧及我快崩潰的情緒。我不知道她在忙什麽,但肯定不是在忙工作。


    我的猜測沒有錯,她還在攻克祁樹禮的城堡,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勢頭。可是好像進展不大,雖然她把祁樹禮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但這位祁先生還是沒有給她任何機會,我感覺他是看在我的麵子上才沒有明確地拒絕她,這讓我夾在中間很尷尬。


    那天下班回到家,我跟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忽然問:“你說,祁樹禮這個人很難對付是吧?”“幹嗎問這個?”“我今天碰到他了,”米蘭眼睛空洞地盯著屏幕,神情好像有點沮喪,“我跟他打招呼,他好像愛理不理的。”


    “我說過要你別太認真的。”我給她潑冷水。


    我已經不止一次給米蘭潑冷水,雖然是我把祁樹禮介紹給她的,但當時我隻說是“介紹”認識,並沒有表明是要她跟他發展男女關係,而且她自己也應該知道,以祁樹禮的實力什麽樣的女人得不到呢?他會看上一個雖然有幾分姿色但也僅僅隻是有幾分姿色的小記者?我見過祁樹禮的幾個女下屬,一個比一個高貴優雅……說實話,我很替米蘭捏把汗。


    可是米蘭不甘心,她雖然不說,我也看得出來她的內心正在進行激烈的交戰,放棄還是繼續對她而言隻是一念之間,就像天堂和地獄,往往也隻有一步之遙。


    電話響了,正是祁樹禮打來的,說他最近要回美國一趟,臨走前想約我見個麵,“很想看看那個湖,你能陪我去嗎?”他問得很小心,生怕我受傷似的。這反而讓我沒法拒絕(他總是這樣,在發出邀請前就切斷了你回絕的路),所以我隻好答應。


    “明天我接你一起去。”他有些意外的欣喜。


    我連忙推辭,“不,我自己去就行了。”


    “他約你做什麽?”米蘭知道祁樹禮約我有些不悅。


    “他說想看那個湖,要我陪他去。”


    “想看為什麽不自己去看呢?”米蘭的臉色很陰沉。


    “你這是什麽意思?”我也拉下臉。


    “沒什麽意思,”米蘭別過臉,陰陽怪氣地說,“你小心點兒就是,這個人很厲害,別到時候被人家盯住了想甩都甩不掉,他可不是耿墨池那麽好對付的。”


    “他好不好對付我好像比你更清楚,這話應該是我來提醒你吧?”


    “你……”米蘭瞪著我氣得說不出話。她蹭的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往臥室衝,重重地摔上門。“別高興太早,誰先死在他手裏還不一定呢!”我聽見她在裏麵喊,聲音很刺耳。


    我又是一夜沒睡。半夜的時候,下起了大雪,我看著窗外漫天雪花心底一片悲涼。米蘭說得對,誰先死還真不一定,至於死在誰手裏那倒是其次,對我而言,死在耿墨池手裏的可能性比較大,祁樹禮,我想不出他有什麽理由讓我死。


    早上我起來的時候米蘭也起來了,我出門時米蘭冷冷地甩給我一句話:“過兩天我就搬回去住,這陣子打擾你了。”


    我吃驚地看著她,本想說句挽留的話,但我說了句“隨你吧”就出了門。一出門我就後悔昨晚把話說得那麽刺,可我死要麵子,心想等過些日子大家都平靜了再去跟她解釋,請她吃頓飯,這麽多年來每有矛盾我都是這麽擺平的。十幾年的友情呢,豈是一個祁樹禮就能破壞的,對此我很有信心。


    因為下雪,火車晚點,等我趕到湖邊的時候,祁樹禮和他的車已在風雪中僵成了一道風景。他就靠在車前,穿了件黑色呢大衣,戴著墨鏡,心事重重地望著平靜的湖水抽煙。我注意到他腳下起碼不下十個煙頭,“對不起,火車晚點,我來晚了!”我看著滿地的煙頭有點兒不好意思。


    他看著我,墨鏡下的臉莫名地透著憂傷,“沒關係,你能冒雪來這兒我已經很感激了。”


    雪依然在下,湖邊一片安詳,沒有行人,沒有喧嘩,隻有平靜的湖水寬容地接納著從天而降的漫天雪花,那些雪花輕盈地落下,墜入湖中瞬間即逝。湖麵騰起一層白霧,彌漫著,將湖邊的樹溫柔地包圍。那些寂靜的樹迎風而立,白雪皚皚的樹枝在風中輕擺,好像在召喚湖中沉睡的幽靈……也許是因為冷,也許是因為別的,我不能控製地顫抖。


    “你很冷嗎?對不起,選這麽個天約你出來。”


    “沒事,下雪天來湖邊,很美啊。”


    “是啊,很美的湖!”他的目光又看向湖麵,突然問了句,“真的是這個湖嗎?怎麽偏偏是這個湖?”


    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知道我為什麽要在今天來這兒嗎?”


    “為什麽?”


    “今天是他的生日。”


    我僵住,祁樹傑的生日?我居然一點兒都記不起來了。不止是他的生日,連他這個人我都很少想起了,我的心裏夢裏全是另一個男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慶幸成功地忘掉過去呢,還是應該對這麽快就忘掉有過四年婚姻生活的丈夫而感到慚愧。


    “宿命,真的是宿命,我沒想到他會選擇這裏,他肯定是記得的,他記得小時候我們在湖邊玩耍……”祁樹禮並沒有責怪我忘了他弟弟的生日,自顧自地說,“那時候他真是個孩子,整天追在我屁股後麵跑,他在追,小靜也在追,我們一起跑,跑累了就下湖摸魚。夏天的時候,我們最喜歡下湖,他膽子小,想遊到深處去又不敢,小靜的膽子都比他大,老是要我把她從深水裏拖回來……有一次,小靜就跟他打賭,說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敢遊到湖中間去的。他不甘被嘲諷,真的遊了過去,可是還沒到湖中間他就突然抽筋,沉了下去,是我把他救上來拖回岸邊的。小靜嚇壞了,我也嚇壞了,他卻看著我們嘿嘿直笑。爸媽知道這事後狠狠地揍了我們一頓,從此禁止我們下湖。他對我是感激的,不止一次地說,‘哥,我欠你一條命’……我從未想過會有這麽一天,他會把自己的命留在這湖裏。臭小子,他應該知道那命不是他的,是我的,他要結束為什麽不先問問我肯不肯,他應該跟我打個招呼的!臭小子!”


    “小靜是誰?”我忽然問。結婚四年,我從未聽祁樹傑提過這個人。


    “小靜?是我們的妹妹!”他背對著我答。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感覺到他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也不能算是妹妹吧,因為她和我們並無血緣關係,是我父母收養的,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才五歲,阿傑九歲……”


    我立即變得激動起來,祁樹傑,我真慶幸忘了他,我是他結婚四年的妻子,他卻從未對我提起過他們家還收養過一個女孩子,他為什麽瞞著我?憑直覺我都想象得到這個女孩給他的人生帶來過異樣的影響,否則他不會對我隻字不提,而祁樹禮卻以為我知道這一切,滿懷深情地跟我敘起舊來。我克製著沒出聲,豎起耳朵聽。


    祁樹禮說,他們三兄妹曾在一起度過很愉快的童年,漸漸地,祁樹傑長大些的時候,對那個小靜開始有了想法,總是第一時間站出來保護她……後來祁父病了,去世的時候祁樹禮還上初中,祁家的生活立即陷入困境,祁母沒有工作,累死累活的也養不起三個上學的孩子。祁樹禮很懂事,瞞著家人退學去做工賺錢。他一直不敢回家,怕母親傷心,直到一年後他才拿著血汗錢回了家,要給弟弟交學費,還要給小靜買她最喜歡又一直買不起的電子琴。他高興地回到家卻發現一切已物是人非,什麽都變了,小靜不在了,她被祁母偷偷送了人,連祁樹傑都不知道!祁樹禮瘋了似的跑出了家門,從此再也沒回去。他打聽到小靜被收養她的人家帶到了國外,至於是哪個國家卻無從知道,他不管,拚命地賺錢,想要出國去找小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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