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貞終於清醒了些,用力掙開壓腰的大杖,就地一滾,躲到馬車旁邊,茫然地看了眼盛裝禮服的吳皇後,再看了眼狂奔而來的朱見深,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濬兒,你這是……立了皇後了?”


    朱見深將她藏得嚴嚴實實的,除了養病,未必不是怕她知道自己立了皇後生氣。此時見到她因為吳氏而受杖責,茫然的問出這一句,當真是心如刀絞,連忙分辯:“是母後和先生他們要我立的!我沒碰過她!”


    分辯過後又趕緊來打量她的後背:“你傷到哪了?重不重?”


    萬貞看著他情切恐慌的眼睛,背部和心底的痛這時候才遲鈍地翻湧上來,淚流滿麵。


    吳皇後被他那句“沒碰過她”的分辯激得身體晃了晃,再看到他扶著萬貞緊張慰問的模樣,更是驚怒交集,大喊:“皇爺!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稟天告廟的皇後!”


    萬貞在地上打了個滾,臉上身上都沾了灰,此時被淚水一衝,狼狽無端。朱見深一麵命梁芳等人上前照應,一麵來替她拭灰。但她此時心中鬱結,他的手伸過來,卻下意識的避了一避。


    朱見深全身都僵住了,再聽到吳皇後的哭喊,恨極冷笑,點頭道:“皇後!好個威風凜凜的皇後!”


    他喜歡的人,因為世俗禮法、權勢孝道,沒法明媒正娶,給她與自己並立的榮耀,已經是他心中最深的痛苦。而被迫而立的皇後,竟在明知他心中最重的人是誰的情況下,還敢攔住車駕打人,更令他感受到無盡的羞辱。


    他本來是個不跟人當麵翻臉,愛給人留臉麵的性子,但此時看著吳皇後身上那耀眼的禮服,卻是胸中冷硬,指著她道:“摘了鳳冠!繳了金印!擬旨布告天下,朕要廢後!”


    這道命令,實在下得太過突兀,太過激烈,一時間眾人幾疑自己聽錯了,都怔在當地,看著帝後不知所措。


    吳皇後驚得哭都止了,厲叫:“我為皇後,以宮規杖責宮女,並無過錯!你憑什麽廢我?”


    朱見深怒喝:“憑你根本就不配立為皇後!當初朕被先帝派去鳳陽祭祖,滿朝重臣都為朕力保儲位。獨有你的父兄……上得一手脫身的好奏折!朕為了臉麵,不翻這等爛帳,怎麽,你以為朕不知道?你舉動輕佻,禮度率略,身無寸功,何德配居後位?”


    吳皇後呆住了,朱見深漠然看了一眼身後的牛玉,淡淡地說:“大伴,你眼光有限,這皇後選得,可不怎麽樣!”


    現在的皇後,當初的太子妃,是牛玉受賄從中說了話,才讓大行皇帝放棄了本來選中的王氏,取了吳氏。牛玉隻當自己手腳幹淨,話說得巧妙,沒人發現。哪知此次立後之事,他從中使力被人看了個正著,連老賬也翻了出來。以至於朱見深說出這樣誅心的話,嚇得跪地不起,分辯:“皇爺,太子妃實為先帝所選,老奴何敢僭越?冤枉!”


    朱見深心中其實還在為萬貞剛才避讓他的親近麵惶恐,罵他不過是順口遷怒,哪有功夫管他冤不冤枉?示意梁芳領人上前將皇後一行隔開,轉頭又來看萬貞,低聲下氣的懇求:“貞兒,你剛剛受了傷,咱們回東閣去,叫禦醫瞧瞧,好不好?”


    萬貞既痛苦又彷徨,待見他因為剛才自己的疏遠而害怕的樣子,卻又心中不忍,沉默著點頭。朱見深喜出望外,連忙伸手來扶她上車。


    他實在怕她還生氣躲避,這手伸出來,竟有些無端的瑟縮。萬貞看在眼裏,不由歎了口氣,將手放進他掌心裏,和他一起登車。


    朱見深知道她此時安靜順從,並非真的不難過,隻不過眾目睽睽,不忍讓他失了新君的威嚴——更不忍看到他難受。她一向如此,這麽多年了,除了回家的執念放不下以外,在她心中,總是將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不願他有絲毫不如意的地方。


    可他卻一直都因為身份地位而在委屈她,傷害她。這個地方的束縛讓她難以開懷,而這個地方的殘酷,更是令她時刻如履薄冰,動輒得咎。


    他現在已經是皇帝了,但卻更迫切的感受到了父親、叔父都曾經感受過的那種,即便貴為天子,也無法為所欲為的壓抑。


    要是他一開始就成功的將她立為了皇後,要是別人真的敬畏他的威嚴,誰敢對她無禮?誰敢傷她半分?


    說到底,她今天遇到的事,無非是別人不相信他的能力,也不重視他的意願而已。


    他怕碰到她背後的杖傷,不敢用力抱她,隻是輕輕地將她攏在懷裏,但話裏的每個字都帶著千鈞之重:“貞兒,總有一天,我要讓這天下,都向你低頭!”


    萬貞清楚的感覺到了他的決心與痛苦,澀然一笑,胸中雖然仍舊氣鬱難消,但卻根本無法苛責他半個字。


    他為了她,舍得下威嚴驕傲,舍得下帝位江山,甚至連身家性命,他也願意舍棄,並不在她麵前多言半字為難,隻是悄悄地做了。而現在他給不了的東西,也並不是他不願意給,而是因為那件東西,他自己做不了主!


    他已經為了愛她而竭盡所能,她還能強求什麽呢?她又怎麽忍心強求?她抬手撫了撫他的後背,輕歎:“不要為了我去做不理智的事,你知道,你所受的每一絲傷害,都會讓我加倍的痛苦……我盼著你無憂無懼,做個像心像意的明主英君。”


    他貼著她的麵頰,輕聲喃歎:“可是,貞兒,讓你這一生也順遂無憂,那同樣是我最深的期盼啊!”


    新君立後不過月餘,就要廢後,消息一出,朝野嘩然。群臣紛紛上奏反對,不肯應命擬詔。兩宮太後也都認為皇後杖責萬貞,雖然情理有虧,但到底是按宮規而行,說不上大錯,不肯以太後身份下詔。


    而皇後母儀天下,廢立之事關乎禮法規製。月餘時間,國朝偏遠疆域以及外藩屬國,隻怕連新君立後的詔書都才收到,後腳就跟著接到了無故廢後的詔書,那豈不是將禮製法規,視如兒戲?如何樹得起天子一言九鼎的威嚴?


    新君孤立無援,卻仍舊一意孤行,親自撰寫的廢後文書,自行加蓋玉璽,發往內閣。李賢與彭時等人看到這份中旨,麵麵相覷,雖然沒有再行上諫,但卻也沒人願意附署同意下詔布告天下。


    詔書在文華殿積壓不發,眾人都以為隻要新君廢後的舉動拖著,等過段時間他心頭的氣消了,事情便會有轉機。哪知新君見廢後一事延宕難行,便在吏部調整升遷時,直接禦筆一揮,將皇後父兄貶謫邊地。


    他一向不出惡言,貶謫皇後父兄之時,卻特意說了句評斷給別人聽:“貪慕富貴,無德無能!”


    若說新君狂怒中等不到學士執筆,就自行擬詔廢後的舉動,像是十八歲的少年郎做的意氣之舉;那麽他不催逼內閣將詔書頒行天下,卻直接把皇後父兄貶謫不用的舉動,則是帝王靈活運用權勢,日漸成熟的表現。


    李賢因為門達一事,每日出入都由皇帝派的錦衣校尉護送守衛,君恩深重。眼看皇帝貶了皇後的父兄,又有逐步清除與吳氏親近過的臣僚的打算,不由苦笑,隻得把廢後的詔書翻出來問彭時:“宏道,陛下試鋒,你以為如何?”


    彭時道:“中宮鳳冠金印皆被奪,早已形同廢後。我等此番雖然未應,然而陛下中旨既出,勢無收回。我怕經此一事,陛下厭憎內閣諸部,此後行事偏執,不經閣部頒行,卻慣以中旨下令。”


    李賢沉默歎氣:皇帝的命令,不經閣部下發頒行的,稱為“中旨”,一般情況下隻能辦些皇家的私事,卻不能處置國家大事。但若皇帝嫌棄閣部礙手礙腳,不肯屈就與群臣協商,說不定便要強行以中旨攬權施政。


    這對皇帝來說,是件利弊難斷的事,總體來說利多於弊,不管處置是否得當,至少皇帝自己是順心如意了;但對於朝廷來說,卻是動搖根基的大事!會令群臣權威無存,進退失據。


    彭時說完這一句,自己也沉默了,歎了口氣,把廢後的詔書接了過來,道:“著學士重新謄寫上檔,頒行天下罷!”


    吳皇後廢位,朱見深又重提立萬貞為後一事。閣部諸臣都在盡力彌合前次事件造成的君臣裂痕,對他的要求隻推在兩宮太後身上。


    錢太後不問世事,但在朱見深立繼後一事上,卻表現出了難以想象的偏執:“王氏方是先帝心中正選之人,為我一時糊塗,方有吳氏之過。陛下繼後,必以王氏為先!”


    朱見深驚道:“母後,貞兒為您仗義執言,維護極深!”


    錢太後指了指自己瞎了的眼睛,道:“我知道貞兒極好。然而,我眼瞎心盲,一直就沒有識人之明,全賴先帝周全,才安穩前生。如今先帝大行,我……也隻剩下還念著他過去所願這一條過活了!先帝選中了王氏,我現在,便也隻選王氏!別人,我都不認!”


    錢太後無法說服,周太後那裏卻更是直接了:“你敢立她,我就敢端了毒藥去朝堂上大鬧!叫天下人都看看,你這當皇帝的如何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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