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正妃的人選懸而不決,皇帝既不喜歡吳氏,又不願拂了妻子的顏麵,不免問近侍的牛玉:“要是你給兒子選媳婦,這幾個人你選誰?”


    牛玉笑道:“皇爺這可難倒老奴了。老奴那養子,便是給這幾位選侍提鞋子都不夠格,哪裏配得上選人?”


    皇帝瞪了他一眼,道:“少說嘴,說你家媳婦怎麽選?”


    牛玉雖然不敢拿太子妃人選打比,但皇帝問題還是要答的,何況他外表撇得清,內裏卻也有自己的意見,當下道:“老奴家是低門小戶,日常又無大事。渾家和媳婦婆媳鎮日相處,為求和睦,媳婦總是選渾家自己喜歡的要好些。”


    皇帝給兒子選妃,想的是要挑個大度溫和的人,不至於和周貴妃鎮日鬥氣。陡然被牛玉一提醒,卻又想到若這兒媳婦有脾性,必與周氏難以相容。屆時錢皇後可以立於兩者之間,有進退餘地,說不得日後要少受些閑氣。


    皇帝依了皇後和貴妃的意,選吳氏為太子正妃,以準備教養一年後大婚。


    孫太後沒有等到她最看重的長孫的那一天,就突然一睡不起。她走得安詳,連值夜的宮人都沒有察覺異常,是直到早晨王嬋覺得太後醒得太晚,過來掀帳問安,才發現太後已經壽終正寢。


    孫太後崩,被削了太後名位,囚於慈寧宮數年的吳太妃,在得知這畢生宿敵死後,縱聲大笑。但在笑過之後,卻又覺得人生無趣,身體迅速衰敗,兩個月功夫便藥石無靈。她們逝去,似乎打開了另一段旅程的大門。此後連續幾個月,兩宮附居的好幾位宣廟遺妃,以及已經致仕歸鄉的王直、胡濙等元老重臣,也一一逝去。


    皇帝傷心母親崩逝之餘,又常收到訃告,心情惡劣無比。


    而就在這個時候,蔣安突然以太後在世時,曾經為皇後無子眇目而心憂的說法,向皇帝進言,請立太子生母周氏為後。


    皇帝震怒,當即命人重杖蔣安,大罵周貴妃失德不賢。若不是重慶公主與四皇子見浚及時趕到求情,幾乎當場廢黜了她的貴妃之位。


    皇帝性情溫和,周貴妃日常鬧騰,他再惱怒也隻是借口頭痛不理她、不見她,像這種當麵發怒的情景,十分罕見。周貴妃生平從未受過這樣的斥責,都嚇得傻了。直到太子聞訊過來,她才啕嚎大哭分辯:“皇兒!我沒有指使蔣安進言廢後啊!”


    周貴妃廢後自立的野心,不說上下皆知,但有心人也一清二楚。太子更是因此而與萬貞一起被暗算了一遭,又哪會相信母親的話,無奈地道:“母後,你向父皇認個錯,保證以後都不犯這毛病了,好嗎?”


    周貴妃見兒子都不信任她,又氣又苦,怒叫:“我怎麽認錯?這次真不是我啊!自從上次你和貞兒……我就沒敢再亂來了!我真的沒有指使蔣安啊!他是自作主張,我沒有啊!”


    周貴妃口口聲聲分辯沒有,但皇帝找來仁壽宮太後的舊日侍從一問,知道她確實曾經說動過母親,意圖廢後,卻是怎麽也不信她的話了。


    錢皇後對於皇帝來說,不僅是少年時期就情投意合的元配,還是南宮共患難的糟糠之妻。她一生無子,眇目跛足,不是有失國體,而是他最大的隱痛,心裏最深的自責。蔣安請立太子生母為後的原因如此犯忌,又挑在了他心情最不好的時候,如何不讓他狂怒之餘,心胸冷硬?


    周貴妃是太子生母,侍讀學士一聽皇帝要廢太子生母,連忙謝罪:“陛下,貴妃為儲君生母,如何能以小過見廢?貴妃若廢,則太子、公主、四皇子幾位殿下,何以自處?此事關乎國本,危害社稷,臣不敢奉筆!”


    皇帝早就知道周貴妃為太子生母這件事,必然要給自己帶來極大的痛苦和麻煩,然而這麻煩棘手到連替他擬詔的人都沒有,卻還是出乎他的意料。


    周貴妃聽到皇帝廢位沒能成功,又哭又笑:“總算前朝還有明眼人!知道本宮冤枉!”


    這一口氣鬆下來後,她又恨得咬牙:“本宮再沒腦子,也不會挑了皇爺心情不好的時候,這麽赤眉白臉的去謀後位!蔣安這麽做,肯定是受人指使,要害我!”


    她以為這件事就算完了,還想去找蔣安問他受誰指使,卻不知道皇帝心中恨極,已經起意要廢太子。


    太子居東宮數年,勤勉好學,舉動有度,並無過錯。最大的把柄是當年擅令兩關守將閉門,但那又是皇帝自己做的局,真拿出來用,未免太過不仁不慈。皇帝找了一遍廢位的理由,沒有找到,就將東宮的侍講學士劉珝、倪謙叫來,問太子的過錯。


    宮中這場風波已經傳到了宮外,劉珝和倪謙一聽皇帝這話頭,就知道不妙。但他們在東宮侍奉太子數年,不說師生情誼,利益也基本一致,豈能讓自己數年辛苦無功,異口同聲地盛讚太子賢明。


    皇帝一無所得,恰逢倪謙被人彈劾,他便將倪謙貶出京師,不得再任東宮侍講。


    再過了一陣,他又在與李賢、彭時等閣臣敘話時,突然道:“太子有口疾,日後治國理政,恐有不便。”


    太子沉默寡言,偶有口吃之疾,朝野上下皆知。雖說這一兩年間在麵對陌生人時似乎有加重的傾向,但處理國政本來就以禦筆朱批為準,不需言語。皇帝過去不說,卻在意圖廢貴妃之位不成,貶斥東宮侍講學士之後提出,這意向性太明顯了。


    彭時反應極快,隻當沒聽懂皇帝的言外之意,笑道:“貴人語遲,更利於兼聽兼信,多思善斷。殿下此疾,於治國理政無害有益。”


    皇帝的試探被重臣堵了回來,但到底心有不甘,將最信任的李賢留了下來,直言道:“太子生母不賢,朕恐百年之後,太子繼位,周氏位尊,皇後受辱。”


    錢皇後賢名無暇,內宮外朝,無不欽服。李賢自然明白主君的苦惱,然而太子廢立關乎朝政,豈能為了這種顧慮而做決定?


    皇帝的話說得直白,李賢沉吟片刻,便也直白回稟:“陛下,兩宮將來未必無轄製之法;而太子實無過錯,群臣都以為儲君有德,無故見廢,必動搖國本。”


    皇帝見李賢也不支持,失望不已,又問繼逯杲之後接任錦衣衛指揮使的門達暗中刺探群臣的心意。


    此時朝堂諸部重臣,幾乎都經曆了景泰年舊事。景泰年間太子第一次被廢,他們沒有力保,後來複儲他們集力上奏又沒能及時;這連番的經曆,讓這些重臣對太子有著格外的補償心理,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這位曆經坎坷的太子,在父親手下還再被廢一次。


    更何況,從利益角度來講,太子自幼就是他們熟悉的人,在入朝理政的這兩年裏,對他們又尊重禮讓。別的不說,至少品性足夠溫和大度,知恩守仁。這樣的儲君,他日為君,豈不是比養在宮中,大家都沒見過幾麵,更不知脾性的皇次子穩妥?


    對於皇權交替來說,穩妥,保傳承不亂,就是足以令群臣做出選擇的理由。除非是大梟雄,大權臣意欲把持朝政,或者逼不得已,否則沒有哪個做臣子的,願意放著平穩可控的政局不理,卻平生波折,自找死路。


    皇帝的意圖之下,群臣雖然沒有同聲保薦,但卻用無聲的沉默,抗拒皇帝的種種試探。


    景泰帝廢太子位時,群臣默認儲位更替,是皇帝急切的希望兒子能夠複儲;而現在,卻變成皇帝想要廢了兒子,而景泰朝故臣一心想幫太子保住儲位。政治局麵的微妙變化,既可笑,又令人心寒。


    圍繞東宮廢立的暗潮洶湧,皇帝傳太子入朝的次數越來越少。太子也不急燥,仍然讀書聽課,偶爾畫幾筆小品,與賓客賞一賞筆墨。


    他很清楚,這場風波雖然起自後宮,但要定局,卻在前朝。隻要他穩得住,皇帝便廢不了。


    皇帝也知道這一點,麵對沒有過錯的太子,他終究沒有辦法為了廢位,平白亂栽什麽罪名。而是在太子大婚後,派他前往中都鳳陽府祭祖。


    新婚夫妻,哪有三天就分離的?吳氏大為不滿,忍不住抱怨。太子心中疲憊,麵對吳氏的詰問,回答:“孤之前就已經告訴過你們,皇室君臣之禮,重過夫妻之情。你既然當初不肯離宮,執意嫁入皇室,這尋常夫妻之情,便莫再奢想。”


    他與皇帝本就淺淡的父子之情,至今雖然沒有完全破滅,但擺在外麵看的,卻也不過是一層遮掩的薄紗。皇帝派他祭祖的用意,他一清二楚,答過吳氏,便又自嘲:“莫說夫妻,便是父子,也以君臣為先!”


    吳氏出身雖然不高,但畢竟也算官宦之家,遠比深宮中的錢皇後和周貴妃敏感。太子這話意有所指,她因為太子不肯同房而生的憤怒,頓時變成了驚恐害怕。深閨嬌養的少女,未曆風雨,書又剛讀到一半,對權勢傾軋似懂非懂,隻知險惡。陡然知道自己一入皇室,就可能麵臨夫君被廢的危機,如何受得起這樣的壓力?頓時被嚇得退了幾步。


    太子看著她後退,不由一笑,淡淡地說:“我去中都祭祖,你在京師好自為之。若是實在難受,向母後哭求庇佑,對你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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