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已經幾次拒絕相看秀女了,“選三”這一關,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過去的,便隨著內侍一起去了。


    重華宮原來是郕王妃被廢時的居住,也算他熟悉的地方。錢皇後和周貴妃有意讓太子相看,便讓女孩子們打扮得光鮮亮麗,在庭院中捶丸遊戲,方便太子進來觀察言行舉止。


    正是春陽豔媚,女孩子們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算籌揮棒,鶯聲燕語,人比花嬌。錢皇後本來讓人整理場地時,特意讓人在宮門邊上移了幾排方便人躲藏觀看的花木盆栽,讓太子不要擺駕,悄悄地進來看人。


    太子過了宮門,看到庭院中捶丸嬉笑的姑娘,一時神思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他喜歡的人在離別之前,告訴他這一程分別,很快就會過去。可是已經渡過了一整個春秋,他心中的思念,有增無減,那又怎麽辦呢?


    庭院裏這麽多母親摸著他的喜好選出來的絕色佳麗,妙齡好女,他看在眼裏,想的卻是她還在時,陪著他一起捶丸遊戲的時光。她盼著他能像尋常的少年郎那樣,重新喜歡那些年齡相當,溫柔美麗的少女,子孫蕃盛,一世如意;他也曾想過,就按她想的那樣過一生,隻是沒有那個餘力。


    她已經將他的心塞得滿滿的,什麽都不缺,別人再放進來的東西再好,也無法存留,隻會從裏麵摔下來。


    庭院中遊戲的女孩子們不知道太子今天會來相看,但她們知道自己被選留宮廷的原因。正嬉笑間忽見一個身穿紅色龍袍,頭戴善翼冠的俊秀少年從花木遮掩中走出來,頓時明白了這是誰,原來的喧鬧突然停頓,都有些羞澀難當,又有些興奮,還有些不知所措。


    太子走到庭中,示意王綸讓她們起身,目光在她們中轉了一圈,慢慢地說:“皇室雖有潑天富貴,可也有嚴苛規矩。一入宮門,父母手足俱難再見,尋常夫妻之情,亦不可求。你們中有不願枯守宮禁,還想回鄉嫁娶的,不妨站出來,孤今日便賜金放還!”


    他在朝堂上的曆練日久,儲君的威儀日深,站在這群未經世事的少女麵前,雖未疾聲厲色,卻也讓她們原本燥熱浮動的心思都沉了一沉,綺念散了大半。


    可她們個個都是萬裏挑一選出來的,家人也好,自己也罷,除去皇命難違的壓力,也多少都存了博富貴的心思。此時聽到太子承諾,不想留在宮裏的可以賜金放還,雖然有些意動,但卻猶豫不決。


    太子等了好一會兒,又道:“皇室君臣之禮,重於夫妻之情。你們年華正好,就都願意為了富貴而舍棄尋常夫妻之樂嗎?”


    這話對於女孩子們來說,便露骨了些,一時眾人都麵紅耳赤,過了會兒,一個粉衣少女紅著臉道:“殿下,奴自幼秉承閨訓,終身大事,由父母做主,豈能自專?”


    她的父母不曾在選秀之前為女兒定親,自然是願意讓女兒入皇家取富貴的。太子又等了會兒,人群中終有一個翠衣少女出來,小聲道:“奴家中父病弟幼,願回鄉擇近成親,扶養幼弟,侍奉老父。”


    太子點了點頭,道:“奉老扶弟,誠為孝悌之女。覃包,記下她的名字,賜她百兩銀子置業,著當地親民官好生看顧,替她擇門好親。”


    有了前例,就又有幾個女孩子出來求歸家。太子一一答應,等沒人出來了,這才往正殿給錢皇後和周貴妃問安。


    錢皇後和周貴妃聽侍從回報,太子在與女孩子們搭話,都心裏高興,以為他已經選中了人來請她們拿主意。誰想太子問安之後一說,選出來的人不是他要留的,卻是賜金放還歸家的。


    錢皇後這次留的人本就隻有十二人,全部充入東宮都不算多。如今太子再來送走幾個,更是連份位都占不滿了。一時皇後和貴妃兩人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太子謝過兩位母親的操勞,借口要去仁壽宮給孫太後問疾,便退了出去。錢皇後和周貴妃讓人把太子剛才和諸女說話的情景複述了一遍,好一會兒錢皇後問:“妹妹覺得如何?”


    周貴妃是窺見過兒子心意的,萬貞已經出宮了,她還怕以後兒子情深不改,又把人接回來,她控製不住。在心裏把剩下的幾個女孩子的脾性過了一遍,道:“皇兒性情溫和,選正妃該幫她選個有脾性的,才好轄製妃妾。吳氏敢在皇兒問話時正麵答話,算有主意有膽量,娘娘看呢?”


    錢皇後點頭道:“妹妹言之有理。好,咱們再問一問皇爺,把這事定下來。”


    皇室對選媳很是重視,皇帝聽說太子沒有自己選三,問了一下情況,便讓幾個女孩子到坤寧宮來,親自過目垂詢。


    這幾個女孩子裏,吳氏、王氏、柏氏容止最為出色。皇帝覺得王氏脾性溫和,內慧守拙,有錢皇後之風,想定王氏為正妃;錢皇後想到周貴妃看中王氏的理由,卻對皇帝道:“皇爺,我為妻無能,無法臂助夫君,卻總累您為我操勞累心。這王氏脾性剛強,舉動自有章法,是個有主意的人。若是選她為皇兒正妃,想來皇兒日後宮中妃妾之事,是不必多費心神的。”


    皇帝怫然不悅:“什麽叫為妻無能?你好得很。皇兒要是能娶個品性像你的姑娘,那才是有福。否則周氏那脾氣性格,隻怕天天都有得吵鬧。”


    這夫妻幾人為了太子正妃人選生分歧,太子倒是渾不在意最後究竟會誰做他的正妃,每天有空就去仁壽宮探望孫太後。


    孫太後瞌睡的時間一天比一多,有時候甚至說著話就睡著了,過一會兒又醒來。宮中上下的人都知道,這位曆經六朝風雲,心神俱損的老太後,已經到了生命路程的最後一段,隨時都有可能離去。


    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看到孫兒過來,就會格外打點精神陪他說話,問他:“深兒,你選好正妃了嗎?”


    太子和顏悅色的回答她:“父皇和母後、母妃在選呢!”


    “那是你的妻子,也要你自己中意呢!你自己選吧!選好了告訴祖母,祖母給你做主。”


    太子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倚著她的椅子扶手,笑著說:“我中意的人已經走了,祖母也做不了主。”


    孫太後歎了口氣,抬手撫了撫孫兒的臉,說:“深兒,別怪祖母裝聾作啞啊!實在是皇嗣要緊,貞兒年長你十七歲,已經過了孕育子嗣的年齡。你那麽喜歡她,如果讓她做了太子正妃,以後說不定就要專宮獨寵。到時候她若無子……郕王舊事前鑒,祖母不能讓你麵臨這樣的危機。”


    太子垂下眼睫,低聲說:“祖母,我知道,貞兒也知道。所以,您看,她都走了,不回來了。”


    孫太後沉默了會兒,悵然地道:“深兒,這世間隻有真正喜歡一個人,才會樣樣為對方著想,才會願對方一切安好。你少年時能被人這樣喜歡過,已經勝過那千千萬萬連情為何物都不知道,一生汲營於權勢富貴的孤寒子弟百倍。她離開,是盼著你過得比她在時更好,並不需要你為了她而鬱鬱寡歡。”


    太子回答:“祖母,我沒有鬱鬱寡歡,我想到她那樣喜歡我,就心裏就歡喜。隻不過現在朝政忙著,孫兒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沒有時間去騙小姑娘。”


    孫太後忍俊不禁:“騙小姑娘?深兒,你也是才十幾歲的少年郎呢!”


    太子怔了怔,也笑了。他以前總覺得自己在年齡閱曆上,比萬貞差一截,盼著長大。現在看到選上來的女孩子,心裏卻很自然的認定那都是些萬事無知的小姑娘。


    他仍舊年少,但心境卻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成了同齡人的長輩。


    皇帝和皇後選太子妃的意見不和,但派出四司女官來教導太子人事的意見,卻是一致。太子沐浴時看到寢宮裏多出來的幾名女官,嚇了一跳,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忍不住歎了口氣:“孤不需要你們教導,都回去吧!”


    為首的女官怔了一下道:“殿下,奴等奉命來侍奉巾櫛,無功而返,恐受重責。”


    四司女官除了教導人事,也有驗看太子身體狀況的意思在內。太子愣了會兒,閉上眼睛,任她們上前解帶寬衣,沐浴熏香。


    已經嚐過情事滋味的少年身體,被軟玉溫香圍繞誘惑,很快起了反應,可是那最後一步,他卻怎麽也邁不過去。盡管他閉上了眼睛,卻仍然敏銳的感覺得到,聲音不對,氣味不對,肌膚觸感不對——然而,最重要的,是人不對。


    這些女子受命而來,侍奉的是東宮太子,引導的是國家儲君。除了盡職之外,也是因為這可以改變她們的命運,提高她們的身份。


    她們所盡的職責,微薄的情意,給予的是儲君,索求的也是儲君,卻不是他這個人。


    可他被人那樣放在心上珍逾性命的愛過,在她的引導下嚐過那種身心魂魄同歡的纏綿,品過了這世間至極的激情和愉悅;再來麵對這隻將他當成登天之梯的女子,身體是熱的,心卻是冷的。


    他突然睜開眼睛,揮手道:“都退下吧!回稟母後,孤身體無恙,隻是年歲猶淺,正當勉力向學,不宜早近女色。”


    幾名女官惶恐無措,又不敢冒著勾引太子沉迷女色的名頭強留,隻得諾諾退下。


    太子坐在床上,突然想起她唱的離別,當時他隻顧著心痛,不願細聽,如今回想,才知道那一首曲子,已經道盡了世間有情人分別的心意:“我會常記你的好,我會常想南窗幽,會思念紫竹蕭蕭月如鉤,溪光搖蕩屋似舟。會思念那一宵雖短,似一生。”


    那一宵雖短,似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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