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王晚上看見自己常用的東西都在孫太後正寢偏殿裏陳設好了,卻沒見到萬貞的身影,頓時急得團團轉,隔會兒就到殿門口張望,隔會兒又問她回來沒有。


    孫太後看著長孫來來去去,心裏也焦躁不已,許久才道:“濬兒,你不要再等了。貞兒這段時間,是不會回來的。”


    沂王臉色一白,惶然問:“祖母,貞兒出什麽事了嗎?”


    孫太後道:“不是出事,而是祖母讓她去辦事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幾個月吧!”


    沂王被這個時間段驚呆了:“要這麽久?這怎麽行?”


    孫太後心中愁苦,臉上卻帶著笑,拉著長孫的手問:“貞兒是不是對你很好啊?”


    沂王點頭,脫口而出:“貞兒對我最好了!”


    說完這句他又怕孫太後有心結,趕緊解釋:“跟皇祖母和父皇、母妃他們不同的那種好!”


    孫太後道:“正是因為貞兒是對你最好的人,所以祖母才要把這件事交給她去辦……也隻能交給她去辦!”


    沂王怔了怔,醒過神來,問:“貞兒要辦的事,是為我辦的嗎?”


    孫太後點了點頭,輕聲道:“所以你一定要乖,不要吵吵嚷嚷的,張揚得讓人知道了,會讓她很為難,明白嗎?”


    沂王悚然而驚,猛然抓住孫太後的手,問:“很危險嗎?會有性命之憂嗎?”


    孫太後歎了口氣,摸摸他的臉道:“這件事不是危險,而是很難辦。你放心吧,不會有性命之憂的。”


    她見沂王還想再問,便板起了臉:“濬兒,你一定要記得,想要貞兒平平安安的回來,你自己也一定要乖乖聽話,快點長大!”


    雖然仁壽宮是祖母的住處,偏殿裏陳設的東西,也是用慣了的舊物。但身邊的人少了,沂王便覺得哪裏都不對勁,坐在桌前發了許久的呆,才想起該從書包裏拿出課本完成作業。作業本裏還夾著一張畫了一半的工筆小像,是他書畫課間隨手畫的萬貞半身像。


    畫上的服飾頭發已經畫得差不多了,隻有五官他不願意讓同學看見,沒有落筆。此時他將畫擺開,便抽出勾線小筆,醮了彩墨一筆一筆的將她的眉眼五官繪了出來。


    畫中人揚眉微笑,他也仿佛看到了她日常望著自己時,那溫柔而飽含期許的目光。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指在畫像的額頭上彈了一下,說:“你看,我很乖的,搬家了也記得寫作業。是你不乖,都不告訴我一聲,就偷偷地走了。這腦瓜蹦,該你吃才對!”


    畫像不聲不動,他又道:“就這樣,以後我每天畫一副你,等到你回來,就數一數總共有多少副畫,讓你照數吃腦瓜蹦……”


    他開始還笑著說話,慢慢地眼眶裏水意越來越重,終於眼淚鼻涕不可抑製的決堤而出。他怕沾染了桌上的畫像,趕緊退後幾步,抬起袖子來擦臉。


    梁芳一直提心吊膽的候在他身後,趕緊遞了手巾過來幫他擦臉,勸道:“殿下,您別這樣。萬侍外出辦事,娘娘雖說要幾個月,但沒準事情特別順利,她用不了那麽久就能回來呢?”


    沂王用手巾蓋著臉,低聲說:“隻能讓貞兒去辦的,哪裏有那麽容易的事?皇祖母那樣說,不過是騙小孩子而已。”


    梁芳勉強一笑,道:“殿下多想了……”


    沂王緊緊地握著拳頭,望著窗外深遂的夜空,慢慢地說:“好想長大啊!”


    沂王一日沒有長大加冠成人,在朝臣的眼中就始終隻能作為需要照拂的小輩,他們或會出於朝政平穩交替的考慮,幫他爭取儲君的位置,卻不可能將他當成主君,向他效忠。


    這一點,孫太後理解得比誰都深刻。所以她在召見大太監曹吉祥時,絕口不提沂王,隻是和他說昔日上皇朱祁鎮與伴侍相處的一些日常小事。


    曹吉祥本是王振門下,當年上皇朱祁鎮在位時,倍受寵信,是禦馬監總管,多次被委派為監軍征討地方不平。然而景泰帝即位,王振一派幾乎都被誅絕,曹吉祥雖然因為當時人有外地監軍未歸,沒有受到牽連,但也從天上落到了地下,一下變成了邊緣人。


    回想當年在上皇手下時受到的寵信和風光,對比如今所受的冷落和打壓,曹吉祥對孫太後提起上皇舊情的用意心領神會,哭了幾回上皇的寬仁厚恩後叩首告退:“娘娘放心,奴婢知道該怎麽辦。”


    孫太後如何能夠放心?隻不過自古以來謀大業者,都是盡人事,看天命,不管是什麽樣的雄才英主,都不可能有絕對成功的把握。她已經決定謀事,便不再想別的退路,隻能向前而行。


    外麵的朝局在平靜的表麵下洶湧著險惡的暗潮,而被軟禁在西苑偏院裏的萬貞,卻是前所未有的清閑。這座久不住人的院子,除了外麵守著的禦馬監親衛外,萬貞再也沒見過外人。連想找幾本書看,舒良送來的也是些《黃庭經》《妙法蓮華經》等等一類的道、佛經典,催人入睡。


    萬貞目瞪口呆之餘,苦笑道:“舒公公,您這是想讓我做居士呢?還是做女冠?”


    舒良因為上次沂王落水一事,被景泰帝免了司禮監掌印的差事,如今就住在這西苑裏做殿監總管。雖說他知道這是做給於謙他們看的,但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總管大太監變成閑得隻能每天看宮殿、院子的閑散太監。舒良心裏也肯定舒服不起來,冷然道:“萬侍,沒有請你住到詔獄去,那是皇爺顧念舊情,優待著你。你還當自己在這裏是做院主呢?”


    萬貞沉默片刻,歎道:“既然如此,不如公公以後都不用派人送飯菜了,直接把柴米油鹽給我,我自己做吧!還有,這院子荒著呢,有農具種子沒有?也與我一些,閑著無所事事,自耕自給,也算人生修行。”


    舒良全不相信她一個自小入宮的女子,能夠做農活。不過皇宮的西苑隻是宮中貴人靜養休閑偶爾來住的地方,僻靜無事,萬貞這裏算是他生活中可以看熱鬧的一個點兒,他也便搜羅了些農具種子丟了過來。


    萬貞得了工具,便將已經荒蕪的花圃和角落撥去野草荊棘,把院子裏積淤的地方鋤平,把淤泥草灰混成肥料,在新開的菜畦裏精耕細作。晴時澆水,雨時排淤,晨昏捉蟲,勤來除草,過起了田園生活。


    舒良見她開的菜畦有模有樣,灑下的種子次第發芽抽葉,眼看著一天大過一天,居然真的種成功了,神色莫名,張了張嘴,卻是什麽話都沒說就走了。


    過了幾天,景泰帝來了。


    其時暴風雨剛過,架上剛攀到一半的小黃瓜苗、豆苗被風吹得倒了下來。萬貞布衣荊釵,一身短褐,挽高了褲腿,赤足走在泥濘的地裏,正一根根的將苗藤重新搭上架子,用草筋縛上。


    景泰帝揮退了侍從,自己下輿從院子中間的甬道走到了正房的廊前。雖是盛夏,他卻在常服外麵加罩了一件薄氅衣,顯得有些畏寒。


    萬貞抬頭看見他,怔了怔,收起剛摘的韭菜和莧菜回院前,在廊下的太平缸裏舀水洗淨手腳,趿上木屐,迎上來問:“可是爛柯山有消息了?”


    景泰帝看著她,似笑非笑的問:“怎麽,我如今除了有事,連來看看你,也不行了?”


    萬貞無言,景泰帝打量著間種有序的菜畦,緩緩地問:“你四歲入宮,無論如何也不該如此精通稼穡之事。就像一個普通的宮女,也不應該懂經濟詩賦,世情民意一樣。這就是匈缽大和尚說的,你能見未來之世,於輪回曆練中所得的智慧麽?”


    萬貞輕歎:“要這麽說的話,算是吧!”


    景泰帝又推開門,走進屋裏。這本來破舊的房間,被她收拾得幹淨明亮,雖然簡陋,但牆上繪著的畫,桌上插著的野花綠枝,無不透著一種精心布置而形成的生活氣息。


    萬貞將桌上的杯子洗燙了一遍,倒了杯水送到景泰帝麵前,道:“我這裏隻這一個杯子,茶葉沒有,委屈你喝杯白水吧!”


    景泰帝有些難以置信的看了眼杯子裏的水,問:“你怎麽得罪舒大伴了?他這麽刁難你?”


    萬貞聳肩道:“我又不是銀子,能人見人愛。舒公公討厭我,也不稀奇啊!”


    景泰帝忍俊不禁:“你倒是想得開。”


    萬貞微微一笑,並不說話。景泰帝端起白開水輕輕地吹冷,一口一口的喝完,走了出去。


    舒良扶著他上了肩輿,又陪在駕邊護送著他往前走。眼看將要走出西苑,景泰帝忽然叫了一聲:“舒伴伴!”


    舒良連忙應答:“皇爺有何吩咐?”


    景泰帝歎了口氣,道:“你不要想著逼她向朕低頭,她那樣的性子,說出來的話,就絕不會反悔。你再苛待,最後不過是個玉碎瓦全而已。”


    舒良怔了怔,道:“老奴不過想著,她若能低頭,到您身邊,能讓您開懷。”


    景泰帝失笑:“她隻會讓我更難過,何嚐開懷?”


    萬貞和景泰帝都在等爛柯山那邊的消息,然而時間流逝,直到她種的黃瓜藤苗枯萎,秋去冬來,她才再一次見到了已經數年未見的匈缽大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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