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缽大和尚的衣服頭發雖然為了見駕,打點得整整齊齊,但麵色蠟黃,顴骨高突,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他們這一行上有景泰帝給予的官方照應,下有杜箴言提供的財物支持。以匈缽大和尚的修為,怎麽說也該算優待的那撥中堅力量,可連這大和尚都弄出一副饑餓勞損的模樣出來,那爛柯山究竟是怎麽回事?


    萬貞心一沉,急問:“大和尚,你們此行是什麽情況?”


    匈缽大和尚雙手合什,搖了搖頭,道:“女菩薩,世間因果緣由,冥冥中早有天定。修行不到,卻妄想借用捷徑到達彼岸,乃是邪道。我等此行二百多人,生還者不滿三十。黃霄道友當場羽化,全如法師也途中圓寂,小僧剛才已經陛辭。從此以後,就要回烏思藏宣慰司潛心苦修了。”


    萬貞聽到這樣的傷亡數量,嚇得全身冰冷,一把抓住他的袍袖,顫聲問:“杜箴言呢?”


    匈缽大和尚道:“女菩薩放心,杜施主此行無恙。”


    萬貞忍不住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長長的鬆了口氣。匈缽大和尚合什對她行了一禮,道:“女菩薩,小僧雖然受益你與杜施主的緣法,得見修行前路的種種迷障、風光。但也有以回報,緣法已盡,這便告辭了。”


    萬貞茫然不知他的回報還在了何處,然而這大和尚連景泰帝都已經辭別了,她既沒有理由,也沒有超過景泰帝的權勢能將他留下來效力,隻能苦笑還禮:“祝大師此去一帆風順,開宗立派,普渡眾生。”


    匈缽大和尚這裏得不到爛柯山的詳細情形,她便想求見景泰帝問個究竟。不料景泰帝派舒良出來,幹脆利落的給了她兩個字“不見”!


    並且不是這一次不見,而是一直不見。連舒良也不再出現在她的院子裏,隻有他的小徒弟每天送生活物資過來,陪她說話,告訴她一些外麵的消息。


    這一年以來工部營建各地工事極繁,廣西大藤峽叛亂,再加上連續幾個月暴雨,除了左副都禦史徐有貞督建的河堤,所有河工幾乎全被洪水摧毀,平地積水過丈。京師輔翼的畿內、山東、河南一帶重災難救。


    繁重的政務將景泰帝本就不好的身體拖得幾乎垮掉,臘月以後更是病重不能視事,朝政完全托給於謙處理。皇帝禦體敗壞至此,誰來繼承皇統,已經不容延宕。


    以王直為首的重臣,認為該以沂王複儲,早建元良;而大學士陳循、王文為景泰帝心腹,忖度帝心,要求擇藩王入京建儲。雙方角力不休,從臘月直鬥到正月,政務幾乎都被這件事幹擾得停擺。


    景泰帝在正月十四日勉強打起精神,禦門聽政,本想調和一下雙方的矛盾。不料君臣相見,眼看皇帝身體虛弱的群臣,不止沒有放下心來,反而雙方一致要求景泰帝早做抉擇。


    景泰帝若是能下這個決心,哪還會讓儲位空懸至今?眼見群情洶湧,儲位歸屬已經成了整個朝堂的心病,甚至比他個人的安危更重要,他心灰意冷,甩袖回了西苑養病。


    在這等關係國祚的大事上,群臣又怎能因為皇帝一時的回避,就不肯發言?依然堵在左順門前求見皇帝,要他一定拿出個態度來。景泰帝無奈,隻得答允群臣,三天後的朝會做出決斷。


    而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儲位上時,一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政變,悄然而至!


    正月十六日夜,景泰帝答應在朝會上做出決定的前天晚上,中官以曹吉祥為首、武將以石亨為首、文臣以左副都禦史徐有貞為首,率統合起來的一千私兵自長安門入城,撞破南宮宮牆,接出太上皇朱祁鎮,連夜奪門入宮。


    待到正月十七日,景泰帝與群臣約定決議的日子,登上禦座的人,已經不再是景泰帝,而是太上皇朱祁鎮!


    這天的早晨,景泰帝正強撐著起身,讓興安為他梳洗,準備上朝,驟然聽到禦座已正,召群臣入見朝拜的鍾鼓聲,悚然驚問:“莫非是於謙篡位?”


    如今的朝堂上,隻有於謙才得了他全部的信任,能夠同時統馭文武大臣。除了於謙,他一時竟想不到還有誰能夠不大動兵戈就直接翻覆王朝,叫這天下瞬間改了主人。


    景泰帝的近侍聽到這隻有皇帝禦門聽政才可以敲響的鍾鼓,在主上沒有駕臨的時候響起,也嚇得魂飛魄散,驚惶無措。


    興安趕緊出去打聽了一番,幾乎是連滾帶爬回來稟報:“是太上皇複辟了!”


    景泰帝怔了怔,喃道:“是哥哥?哥哥好!好!”


    總算沒有因為我一時的不忿不甘,而把祖宗社稷拱手讓給外姓!


    興安急問:“皇爺,怎麽辦?可要調集親軍、十團營勤王?”


    景泰帝的雙手驟然握拳,旋即鬆了下來,看著鏡中自己形銷骨立的身影,慢慢地搖了搖頭,悵然道:“天命不與!天命不與啊!”


    若他無病,憑這幾年為帝累積的威嚴,此時自能一紙詔令,內安宮廷,外壓朝堂,重新將兄長製住。然而他現在病骨支離,所有人都知道他命不能久,又有誰敢來求這富貴?


    他原來隻是因為天命不與而不甘,現在卻是絕望。


    爭了這麽久,終究還是沒有爭過這天命!


    他一步步的走回龍床前,仰麵躺了下去,擺手對驚恐萬分的侍從道:“哥哥如今要控製外朝,還顧不上內宮。但也不定多久便能騰出手來清算我往日的作為,你們各尋出路去吧!”


    萬貞住的小院幾乎可以說是與外界隔絕,除了舒良的小徒弟以外,再也沒法從外界獲取信息,雖然聽到了外麵的騷動,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直到看見舒良神色不善的帶著幾個親信衝進來,她才意識到不對,戒備的問:“公公有何貴幹?”


    舒良更不答話,他的親信卻向萬貞猛撲過來。萬貞無暇思索,抬手掀翻桌子,將幾人砸開,趁亂一個箭步竄上前去,猛然扼住舒良的脖頸,將他攔在自己身前。


    舒良幾個親信萬萬沒想到萬貞一個女子,竟然還有這身手和反應,一時都驚呆了,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萬貞直退到便於防守和逃跑的院牆邊,才稍稍放鬆對舒良的扼製,徐徐問道:“公公多日不見,今天突然殺氣騰騰的過來,不知是何緣故?”


    舒良稍得空隙,卻不回答她的話,反而衝手下大喊:“快殺了她!”


    萬貞反腕露出袖中一柄打磨成了利刃的銅簪,抵在舒良喉間,厲聲喝道:“誰敢動手,我就叫他先死!”


    舒良全然不顧頸間橫著的利刃,奮力掙紮。萬貞大奇,不知道這老太監今天發什麽瘋,竟然是一副寧願自己死了,也要拖著她死的樣子。


    舒良不怕死,萬貞這挾持者反而有些縮手縮腳了。他兩名親信手下見狀,對視一眼,忽然大喊:“上報君恩,就在今日!”


    萬貞見他們竟然不顧舒良的性命,心中一沉,正待下手反擊,院外一陣兵刃交擊的廝殺聲,看守院子的親衛遇到了襲擊,十幾支羽箭破空而來,頓時將舒良的手下盡數射倒。


    這變化實在太快了,萬貞錯愕無比,正自驚疑不定,沂王已經從外麵衝了進來,大叫:“貞兒!”


    萬貞下意識的推開已經被扼暈的舒良,伸手攬住猛撲過來的沂王,驚問:“你怎麽會來這裏?”


    沂王有些得意的回答:“我是找你的舊友吳掃金、全福大使他們打聽消息,查到你被囚在這裏,所以就來了啊!”


    沂王府的人被孫太後接掌,沂王無法調動。但她自己本身經營的關係網,孫太後卻不知道,反而能為沂王所用。萬貞不忌諱沂王用她的人,隻是對他帶人強殺景泰帝的親衛擔憂:“監國……”


    沂王燦然一笑,道:“不用怕皇叔了!貞兒,父皇昨夜入宮,今晨已經複位了!”


    說著他吐了下舌頭,小聲道:“不過我來這裏搶人,父皇和皇祖母不知道,咱們要快點離開,否則等皇祖母醒過來神來沒見我,發現了可不得了!”


    萬貞抬頭看了眼院子裏的死屍,皺眉道:“外圍的禁衛有十幾個,再加上院子裏這些人……這怎麽可能不發現?”


    跟在沂王身後的一名百戶滿不在乎的道:“萬女官放心,今天宮裏亂著呢!別說隻是這種偏僻小院裏死幾個人,就是東西六宮死了人,隻要掩飾得當,也沒甚關係。”


    萬貞這才看清跟在沂王身後的兩名百戶服飾的軍官,乃是杜箴言當年借給她充當旗手的親信手下。他們當年護送太子去於謙府前叩門,萬貞事後求準孫太後賞了他們百戶官職,入了十團營為官。好幾年不見,他們現在竟然肯聽沂王指使,令她大感糊塗,不明白其中的轉折是怎麽發生的。


    既然能掩飾痕跡,萬貞也不再多話,正待離開,袍擺一重,舒良竟然醒過來抓住了她,嘶聲道:“萬侍,求你看在小爺對你情深義重的份上,將氣運借他……”


    萬貞懵然:“你說什麽?”


    但這老宦官暈迷中被她隨手一推,脖子恰好撞在地上一柄橫著的刀口上,剛才已經是回光返照,此時雙目圓睜的看著她,卻是已經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沂王見她還想回頭,趕緊一拉她的手,急聲催促:“快,咱們趕緊趁皇祖母他們沒想到離開!否則,到時候西苑封鎖,咱們都不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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