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帝多年求子而不可得,想到身後無人可托,便有些心灰意冷之感。難免放縱貪歡,不似初登基時那樣勵精圖治,一心做個英主明君,好垂範萬世,青史讚頌了。


    在他自己都已經有些放棄這些的時候,突然間從侄兒口中聽到這麽肯定的讚揚,饒是他多年帝王生涯,已經磨煉得心如鐵石,也不禁微微動容。好一會兒,拍了拍侄兒雖然仍舊單薄,但卻已經開始褪去稚嫩的肩膀,道:“好孩子,和舒伴伴到樓下玩去吧!”


    沂王答應了,萬貞跟在他身後一起行禮告辭,正準備退出閣樓,突然聽到景泰帝道:“萬侍留下。”


    萬貞吃了一驚,沂王趕緊問道:“皇叔還有什麽吩咐?”


    他雖然不知道景泰帝叫萬貞是為什麽,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已經了解君權無與沛敵的力量,本能的害怕這股權力會傷到他重視的人。站在萬貞前麵,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一種試圖保護她的戒備姿勢。


    而萬貞身上原本溫順的氣息,也瞬間變得緊張,下意識的扶住沂王的後背。


    景泰帝看著這一大一小互相扶持畫麵,有些好笑,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冷意。但為君多年,他的城府早已淵深如海,即使心生波瀾,麵上卻仍舊一派溫和,道:“王府的日常瑣事是萬侍掌管,朕要問問她,沒什麽要緊事。”


    沂王連忙道:“皇叔要問什麽,侄兒一定詳盡回答。”


    景泰帝見他竟然不肯走,臉上終於浮出不悅之色,淡淡地道:“你堂堂親王,該留心經世濟民,治國選才的大事。這些日常瑣事理當由侍從盡力,怎能讓你在上麵分心?”


    萬貞見景泰帝已然不快,怕沂王跟他起衝突,連忙道:“陛下垂詢,殿下且先隨舒伴伴一起玩去吧,奴答完話後,再去尋您。”


    她說著拍了拍沂王的後背,溫聲道:“殿下不會遊泳,下去玩不要靠近水邊,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沂王點頭答應了,眨巴著眼睛對景泰帝行禮道:“那侄兒在樓下等皇叔和萬侍下來一起看賽龍舟?”


    他這是變相的向景泰帝討承諾,但景泰帝這時候沒有殺心,也肯安撫侄兒一句:“好。朕問問就來。”


    沂王雖然仍然覺得不安,但做叔父的問問侄兒身邊的近人日常生活起居,名正言順。他已經挨了一句訓斥了,實在沒有理由反對,隻能拖著腳步,一步一蹭的跟著舒良往下走。


    萬貞恭恭敬敬地等在旁邊,等著景泰帝問話。


    景泰帝的目光卻落在沂王的背影上,歎道:“能被朕壓著問話,還記得你,也不枉你養了這幾年。”


    萬貞低眉順目的應和:“沂王殿下重情重義,一貫對人極好的。”


    眼前的景泰帝,已經不是登基不久,勵精圖治的新君,更不是當年與她嘻笑胡鬧的少年。這是真正威加四海,金口決定一人生死榮辱的九五至尊,她隻能小心的回話,連頭都不敢抬。


    景泰帝意味不明的低笑:“他現在倚你護持,自然如此待你。不知他日為君之後,卻又是何景象?”


    突然冒出一句沂王為帝的話來,莫非景泰帝當真屬意複儲了?萬貞一怔,雖然在她想來,以景泰帝的偏執,不可能在完全死心之前複立沂王,但他這話帶出來的意味,卻還是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


    景泰帝當然明白她的震驚從何而來,嘴角一扯,冷然哼了一聲。這些年,英主明君他做過了,荒淫昏君他也做過了。滿朝文武,包括於謙在內,能從容在他麵前說話的人都不多。萬貞的態度轉變,屬於他意料中的事,隻不過卻仍讓他心中不舒服,好一會兒才自嘲的笑了笑,道:“朕還道仁壽宮那一係,如今早已恨朕入骨,想不到你還能在沂王麵前,給朕評個‘好皇帝’,而他竟然也信你,也算是樁異事。”


    沂王天資有限,又沒有參與朝政,還活在與他利益相對的派係中,若沒有親近信任的人引導,是絕不可能做出對景泰帝有利的判斷的。


    萬貞日常在沂王麵前對景泰帝公正評斷,除了降低怨恨風險以外,也未必沒有真情實感,這馬屁她拍得毫無壓力:“陛下恤饑拯溺,納諫信賢,為一代英主。沂王殿下賢明孝親,自不會因為市井流言而誤信奸饞。”


    景泰帝冷笑:“說得再好聽,終不過是些哄朕複儲的鬼話而已!”


    這雖是終極目的,但真要承認,那就是作死了!萬貞不暇思索的道:“陛下乾綱獨斷,儲位誰屬,在您一念之間,誰敢覬覦?沂王殿下得您庇佑,平安長大至今,已是賴君天恩,斷不會有此妄念。”


    景泰帝臉上的鬱氣終於散了幾分,笑了笑,沉默片刻,忽道:“有人向我晉言,詔襄王朱瞻墡入京,立為太子。你覺得呢?”


    襄王朱瞻墡從前朝開始到現在,幾乎每次儲位未定之時,都有人議立,這已經是第三次被人提上儲君候選人名單了。萬貞雖然不與朝臣交往,但王府旗下的生意都有收集情報的人手,關係沂王前程的重大傳言,她當然也聽過。


    此時景泰帝問,她臉上浮出一副吃驚的樣子,訥訥地道:“此乃國家大事,自有朝堂諸公晉言。奴一介女流,出身微賤,怎敢妄議?”


    景泰帝重重地放了一下茶杯,圭怒:“朕讓你說,你就說!”


    萬貞躊躇片刻,臉色發苦的望了一眼景泰帝,欲言又止,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哼哼哧哧的道:“襄王殿下與宣廟平輩……這個,立他為太子,您的後嗣……誰承?”


    襄王朱瞻墡論輩分是景泰帝和太上皇的叔叔,立為儲君對於朝臣來說無所謂,反正他們圖的是擁立之功。但對於景泰帝來說,他總不能叫自己的叔輩來為自己承嗣吧?


    不說倫理上的非議,單就從人心上來說,這也不可能;哪怕襄王朱瞻墡當真為了儲位願意這麽做,一朝得勢後也肯定要推翻前論。


    景泰帝心裏也煩得很,皺眉道:“也可以立襄王為太子,然後從他的孫輩中擇優選嗣。”


    萬貞抿了抿嘴,低聲道:“然而,您選擇的嗣子,他日未必能順利的成為東宮之選。”


    到時候,景泰帝一樣會淪為皇統別支,無法得到他想要的。


    景泰帝沒有說話,半晌發出一聲疲倦至極的歎息,慢慢地說:“天命不與!嘿……若當真天命不與,當初就不該讓朕臨危踐祚!既然天命與了我帝位,便不該如此戲弄朕!”


    萬貞沉默不語,景泰帝踱到窗前,忽道:“朕派了人與杜箴言一起探訪爛柯山,這事你知道嗎?”


    萬貞老老實實地回答:“前天才知道。”


    景泰帝淡淡地說:“杜箴言來曆古怪,幾個有名的法師都說他身有宿慧,或許能夠超脫彼岸。朕不信這個,但是,朕想試試,破一破所謂的‘天命’!”


    萬貞不自覺的打了個冷戰,感覺自己正站在懸崖邊上,四周狂風呼嘯,隨時都有可能將她推下去摔死。雖然力持鎮定,但在這最大的隱密可能被景泰帝窺破的時候,卻仍然不免出了一身冷汗,一時竟然做不得聲。


    景泰帝走到她麵前,靜靜地看著她,忽然一笑,道:“幾年不見,貞兒你一點都沒變,我卻老了!”


    萬貞澀聲道:“陛下春秋鼎盛,正當壯年,如何談得上一個‘老’字?”


    景泰帝搖了搖頭,道:“這種話,能騙別人,難道還能騙自己嗎?”


    他明明距離探知萬貞與杜箴言的“同鄉”秘密隻有半步距離,但這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卻突然不願意再逼她了,擺了擺手,不再說話。


    萬貞鬆了口氣,悄悄地退了兩步,正想轉個話題,找個理由退出去,忽然聽到樓下一陣喧嘩。


    帝駕所在,能引起喧嘩的事都小不了,萬貞聽力靈敏,隱約聽見沂王似乎驚叫了一聲,心一緊,顧不得別的,疾步奔到窗前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


    這一眼看過去,恰好看到二樓甲板邊沿紅色的龍袍一閃而逝,沂王已經摔了下去,緊跟著便是噗通的落水之聲。


    景泰帝跟在她後麵張望,也正好看到沂王掉下去,頓時驚得呆住了。


    萬貞回頭看了他一眼,其實這一眼,她都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想看他,更不知道看他有什麽用。但這時候,她心中木然,這一眼,竟是無法不看;而眼中的淚水,也瞬間迸發出來。


    景泰帝與她目光相接,終於回過神來,脫口叫道:“不是我!”


    萬貞轉身就跑,向沂王落水的方向狂奔。景泰帝暴怒喝道:“快救人!攔住她!”


    可今天這樣的節慶日子,所有人都心神鬆懈,侍從反應再快,挑出會水的人過來救人也要時間。最先跑到沂王落水之地上空樓閣窗前,仍舊是萬貞。


    她每逢變故,反而越能快速得出應對之法,一眼看到沂王在湖麵上撲騰沒有下沉,便抬腳爬上窗口。景泰帝緊跟著狂奔而至,一眼看見她準備下水,驚得伸手抓住她的腰帶喝道:“你瘋了!救人自有侍衛,你去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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