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這種時候,下水的侍衛究竟是救人,還是去暗中殺人,誰能保證?


    縱然理智再三告誡萬貞,像這種當著兩宮嬪妃、文武百官、勳貴宗室的麵謀殺沂王的事,景泰帝再喪心病狂,也不可能做,出現這種事,其中必有原因。


    但沂王落水的事實之前,萬貞已經完全無法信任景泰帝,解開腰帶,扯斷霞帔和袍服的扣索,順著他拉扯的反方向一掙,縱身躍下了樓船,一頭紮進湖裏。


    景泰帝手中抓著她留下的衣裳,看清她身上貼身居然還穿著一層水靠,滿腔的驚恐憤怒,倏地變成了尖銳的劇痛:“你不信我!你根本沒信過我!”


    奉詔前來遊湖,貼身衣服竟然是水靠,這分明是早已經做好遇到不測,立即下水的準備!若是信任他,又怎麽可能做這種極端的準備?


    興安已經叫了侍衛救人,但此時見到景泰帝可怕的臉色,一時竟然不敢擅自下令,就候在旁邊幹等。


    景泰帝抓住萬貞留下的衣袍,指節攥得發白,用力扣著窗沿,望著湖麵上她入水的地方,恨不得將她抓到麵前,將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暴虐手段,都施之於其身,好教她也嚐一嚐他此時心裏所受的痛苦。


    她自與他相遇,至今已有十年。他總覺得,她自與他相識以來,既未因他的身份而刻意疏遠,也不因他的身份而諂媚靠近;就那樣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明白他的作為,理解他的想法,於他的身份而言,彌足珍貴。


    為了成全這份特殊的感情,他放著她居住在沂王府裏,享受著他所無法享受的自由生活。除去消解仁壽宮的忌憚,也是因為他想保留自己在這世間最後一段少年時光的美好記憶。


    然而她今天的猜忌與懷疑,卻將他所珍視的東西,所給予的眷戀,都砸得粉碎,再沒有為他留一絲念想。


    其實從他決意廢太子起,他們之間必然會有這麽一天的,隻不過他們都在假裝不會有而已。


    興安沒有得到命令,再看一眼二樓聽到消息騷動的重臣近侍,對準備救人的侍衛使了個眼色,這才高聲呼喝:“快救人啊!你們都是死人不成?”


    得到示意的侍衛紛紛入水,但在湖裏撲騰撲騰的,卻一副入了水分不清方向的模樣,不往沂王那邊遊。


    而此時萬貞已經遊近了沂王身邊,下潛托住他的頭頸,將他推了上來。來太液池之前,她就已經考慮過了種種可能出現的危險,沂王貼身穿的內衣外袍,都按救生衣的原理做了空氣夾層,雖然為了不露破綻隻有薄薄的一層,但隻要不亂動,增大的浮力也足夠他浮水不沉。


    隻不過沂王從二樓摔進水裏,驚慌失措,加上不會遊泳害怕,才會被嗆了水。此時萬貞遊到了他身邊托住了他,便是給他服了一粒定心丸,讓他鎮定了下來。


    萬貞踩著水托住沂王,見他隻是嗆了幾口水,便鬆了一口氣,但很快又提起了心:景泰帝縱然對沂王沒有殺心,他身邊利益團體,在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的情況下,卻一定有!


    這世上的人和事,即使貴為皇帝,也絕不能說就完全掌握住了人心。若是有人存了死誌,一定要趁這個機會殺掉沂王,回到禦船上,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嗎?


    可是最安全的仁壽宮的船,在禦船的另一邊,隔著這麽遠的湖麵和高大的樓船,沂王落水這件事隻怕現在那邊都還沒有得到消息,又如何能夠過來接應?


    現在他們在湖中,除了禦船,離得最近的一艘船是勳貴國戚們的坐船。然而會昌侯因為派係問題,今天遊湖坐的是仁壽宮的船。除了會昌侯,這些勳貴國戚,又有誰敢冒著大風險接沂王上船?


    明晃晃的太陽照有水麵上,亮光刺得萬貞雙眼生痛,她托著沂王,仰頭看著自己剛才跳下來的窗口。景泰還站在窗邊看著她,臉色鐵青,目光冰冷。


    看到她終於回頭來看自己,景泰帝緊繃的腮幫終於稍微緩和了下來,緩緩地說:“回來!”


    朕饒你這一次不敬!


    隔著樓船湖水,萬貞聽不到景泰帝低微的聲音,但卻看得清他的唇形和臉色,滾燙的淚水混在湖水中,很快變得冰涼。


    沂王咳了幾口水出來,喘息著道:“我是自己逃跑摔下來的!貞兒,我們回去吧!”


    萬貞搖了搖頭,現在她沒有空閑追究沂王遇到了什麽事,以至於不能不在船上逃跑。然而,能讓堂堂親王慌不擇路逃竄,竟然“意外”踏空落水的事,又怎麽可能簡單?


    湖水的暗流推著他們浮在水麵上的身體漂移,禦船雖然沒有動,卻將他們帶得遠了。


    萬貞凝視著景泰帝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的臉,閉了閉眼睛,抹去糊花了視線的水氣,低聲道:“我們走吧!”


    沂王臉與她靠在一起,嚐到了鹹味,愣了一下,又說:“你不要難過,皇叔沒有要殺我。隻是……他身邊的人,想毀了我的名聲,讓我做不成太子而已。”


    萬貞托著他往前遊,澀聲道:“正因為他一直猶豫不決,不給予你有力的庇佑,甚至縱容他人的貪欲和妄念。所以那些想得到太子位的人,才會更加的瘋狂!禦船上沒有危險,隻是我們的錯覺!濬兒,有選擇的時候,永遠不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求證敵人的仁慈與否!”


    他們在水中呆著,覺得時間似乎已經過了很久,但事實上對於岸上的人來說,這隻不過是幾息功夫的事。很多賞景的人,直到現在才看到有人落了水;而更多湊在一起說笑閑聊的文武百官,也直到此時才從禦船上的騷亂中知道了落水的人是誰,四處找他們究竟掉在了哪裏,高呼著叫人下水相救。


    萬貞遊了不遠,便見一艘小船飛快的駛過來,停在前麵,心中一喜,連忙推著沂王遊過去,道:“快,幫我將殿下拉上去!”


    船上的人大聲說:“船小,全擠在一頭容易翻,你自己將殿下托上來!”


    那人背著太陽,萬貞從下往上看,陽光刺眼,一時看不清是誰。但此時聽到聲音,卻愣了一下,這駕船的人竟然是石彪!


    她上次和石彪不歡而散,沒想到這時候竟然是他來幫忙。不過現在的情況不容她多想,隻能先將沂王托高,讓他上船。


    沂王爬上船,反身想來拉萬貞。石彪笑了起來,道:“殿下,您這小身板,可別人沒拉上來,自己又翻下去了。您過來壓住船頭,我去拉萬侍上來。”


    萬貞道:“不用,我還有力氣,能自己上來。”


    她手長腿長,抓住船沿示意沂王退開,自己就翻上船來了。水靠是魚皮所製,本就貼身,此時沾了水更顯身形。萬貞急著查看沂王的情況,沒有留意。沂王卻敏感地發現石彪的目光死死地沾在她身上,一眨不眨的,心中不悅,森然道:“石將軍,你不好好撐船,看哪裏呢?”


    石彪生了副豹膽,莫說沂王這樣的半大孩子,就是麵對景泰帝,他也隻是敬重君權,要說有多少對景泰帝個人的尊敬,那是假話。沂王的話他隻當沒聽見,笑嘻嘻的說:“原來殿下認得末將?殿下金安,恕末將甲胄在身,不能全禮。”


    什麽甲胄在身,哄孩子的借口而已,何況連哄都哄得這麽敷衍。沂王平時是個溫和柔順的性子,但一見到石彪的神態,就忍不住有些想發火。萬貞發現異常,趕緊安撫的拍了拍他的後背,在船艙隔板上坐下來,又喚沂王:“殿下,湖上風大,你也坐下來。”


    沂王也反應過來了,坐到她身前一倚,正好將萬貞擋在身後。石彪見能看的風光少了,便也收回目光,將身上的大紅披風解下來扔到萬貞身上,笑嘻嘻的道:“萬侍把衣服披上吧!不然朝中那些老古板,怕是要罵你奇裝妖服,傷風敗俗了。”


    萬貞不願在他麵前落下風,答道:“嫂溺叔援,權也!朝中的大臣都是讀書明理的人,在生死大事,誰顧得上這樣的小事?”


    她嘴裏說話,手腳可不慢,展開披風就穿上了。他身材健碩,比萬貞還要高大一圈。萬貞將披風穿上,又用前片綽餘的對襟把沂王也籠進懷裏。


    石彪看著她樣子,不止不生氣,反而哈哈一笑,道:“雖然我是粗人,但好歹也算幫了忙,你用不著拿話堵我吧?”


    萬貞也知道這渾人不能以常理相度,口舌爭鋒沒半點好處,便轉開話題問:“將軍哪來的船?來得這麽快。”


    石彪笑道:“遊湖嘛,禁衛肯定會準備防意外的小船的。隻不過藏在船塢裏,一般人不敢用而已。”


    萬貞不願和他談別的事,隻能沒話找話,道:“將軍這是沒和令叔一起在樓船上?”


    她願意說話,石彪便也陪著閑聊:“今天下午演武射柳,我帶著邊軍選上來的兒郎們熟悉場地,沒上船。”


    沂王窩在萬貞懷裏,冷冷地道:“熟悉場地,孤看,是想作弊吧?”


    石彪撇了撇嘴,嗤道:“就如今禁衛的戰力,演武射柳我們邊軍對上還用作弊?殿下也太小瞧末將的領兵之能了!末將帶著兄弟們早早過來,說是熟悉場地,其實不過是叫他們開開眼,看看聖天子大駕出行的熱鬧罷了。”


    他與沂王相看兩厭,說了句話,便問萬貞:“萬侍,咱們這船,往哪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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