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這種大樓船共有三層,每艘都足以乘載兩千多人。仁壽宮和慈寧宮領著她們親近的太妃和外命婦各乘一船,景泰帝和他的妃嬪伴侍一船,文臣、武將也各乘一船。


    沂王是受詔而來的,雖然關係上與仁壽宮更親近,但此時也隻能與勳貴站在一處,等候帝駕過來。


    景泰帝做事不喜拖拉,卯末辰初,禦駕出行的禮樂聲便從皇宮後苑那邊傳了出來,過不多時便有肅道的禁衛旗手先來站班,緊跟著禦駕出行的鹵薄儀衛,執事宦官,掌儀女史蹁躚而來。很快太液池邊便是龍旌鳳旗招搖,羅傘華幛雲集,雉羽宮扇攢動,一派錦繡風流,珠玉輝煌的皇家大宴集景象。


    沂王年齡雖小,論身份卻是勳貴中最高的人。禮部官員引導群臣迎駕時,便將沂王安排在了前麵。隻是萬貞和梁芳,卻不好安排。


    說白了,沂王現在是滿朝野焦點所聚,偏偏年齡還小,又落了副無父無母無親無長的孤兒相,讓他帶著從人給景泰帝見禮吧,萬貞和梁芳的身份低,有占勳貴老臣便宜之嫌;但若把他們趕到外圍去吧,沂王一個少年,又沒有哪個勳貴敢擔起照顧的責任來。


    為難片刻,禮部的官員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把萬貞和梁芳當成了景泰帝的近侍,允許他們就在旁邊候著。等景泰帝大駕過來,勳貴朝拜謝恩時一起混在裏麵。


    景泰帝和群臣在太液池邊演禮,兩宮和景泰帝的妃嬪卻是先行登上了樓船,等候這邊君臣禮畢後開始大賽。


    萬貞夾在人群中看到胡雲領著兩個仁壽宮的宦官在外麵衝她直招手,知道必是孫太後的意思,本想在沂王朝拜完後將他帶去仁壽宮的樓船。不料她才把沂王接下來,王誠便笑嗬嗬的過來叫她:“萬侍,皇爺稍後要與殿下共敘天倫,勞你和梁芳照應著殿下,跟咱家走一趟罷!”


    萬貞皺眉道:“可是,殿下現在都還沒有去給兩宮娘娘叩首賀節呢!”


    王誠擺了擺拂塵,道:“這一天時間長得很呢!哪急在這一時片刻?萬侍還是陪著殿下,先隨咱家走一趟罷!”


    沂王連忙答應:“好啊!我也好久沒有跟皇叔說話了。梁伴伴,勞你替先我去向皇祖母請安,告訴她老人家,萬侍陪我去和皇叔說話了,稍後再過去陪她過節。”


    王誠領著沂王和萬貞上了船,將他們安排在二樓的小閣裏,笑道:“皇爺還在三樓與相國和閣老們說話,殿下和萬侍在此稍候,待咱家上去回稟皇爺。”


    明朝不設宰相,獨有於謙因為擎天之功,雖然現在並未任首輔之職,卻仍被人稱敬為“救時宰相”“相國”。


    景泰帝與於謙他們說話,沂王隻有乖乖等著的份。不過禦駕所在的樓船視野最好,沂王少年心性,從閣樓的窗戶往外看著太液池的熱鬧,也不覺得無聊。正指著外麵的人群,猜測都是誰家的人,閣樓外鶯聲瀝瀝,有人道:“姐姐,我瞧這閣子既開闊,又不似三樓風大,莫如咱們就在這裏呆會兒,等皇爺下來?”


    聲到人到,一群十幾個盛妝豔飾的女子,擁著個做貴妃打扮的人進來了。雙方照麵,都愣了一下。萬貞見這群人舉止妖嬈,別有一股異於名門淑女的風情,再看為首者戴的鳳冠,便知道這八成便是景泰帝的新寵李惜兒和教坊司選送上來的娼女。


    論理來說,李惜兒如今做了貴妃,算是長輩,沂王應該向她行禮。但在這重視出身的封建社會,李惜兒以娼女身份入侍,得封貴妃,實是皇室醜聞。沂王這一禮若是行下去了,恐怕不止孫太後要發怒,朝野物議,都要輕視沂王。


    萬貞心念電轉,拉住沂王的手,將他掩在身後,自己對李惜兒行了一禮道:“外臣奉召候命,不知此間為宮中貴人攬景之所,多有冒犯,這便告退。”


    李惜兒雖然榮極一時,恩加父兄,但也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根基太淺。明知很多人瞧自己不起,也隻敢唆使景泰帝出麵,自己卻還缺了幾分當麵發作的底氣。萬貞把沂王遮得連臉都不露,就直接把帶人走了。她雖然心中氣惱,但見沂王身著親王服飾,萬貞身上又有霞帔,一時弄不清他們的身份,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退出閣樓。


    王誠正從三樓下來,剛好遇見萬貞和沂王退到樓梯口這邊,便招手道:“殿下,萬侍,皇爺召你們見駕。”


    他的視線被樓梯遮住了半邊,沒瞧見李惜兒她們,招呼一聲,直接就領了沂王和萬貞上了三樓。


    景泰帝刻意在宮中淡化沂王相關的事務,李惜兒雖然在市井間聽過沂王的傳聞,但一時間竟沒有將人和事印證起來,與她的一班小姐妹站在閣樓門口,麵麵相覷。


    從樓船另一端走過來的唐皇貴妃將她的臉色看在眼裏,順著她的目光朝上一瞥,正從樓梯縫隙裏瞧見了萬貞的臉,不禁眉頭一皺。腳步不停,緩緩地踱到李惜兒這邊來,漫聲道:“少見多怪,連個人兒也不認識,也好意思隨駕出遊,就不怕丟了皇爺的臉!”


    李惜兒與她不對付,當然不會去直接開口去向情敵打聽消息,而是衝她的小姐妹使了個眼色,自己回了閣樓。


    她身邊這一撥小妃嬪,都是教坊司搜選出來的娼女,全無宮廷貴女的傲氣,是舍得下臉皮的人。李惜兒不便開口,她們卻是毫無顧忌,笑嘻嘻的去奉承唐皇貴妃了:“娘娘,奴等見識淺薄,正要您好生教導,才不至於丟了皇爺的臉麵呀!剛才那位小爺,究竟是誰啊?”


    唐皇貴妃斜睨了她們一眼,冷笑:“你們侍奉皇爺的時間,說來也不算短了。難道隻貪著富貴,就從不關心皇爺?連皇爺的心病都不知道,還敢提讓本宮教導?”


    她打心眼裏就瞧不起這幫娼女出身的嬪妃,又恨她們占了君寵,罵了一句,又半自語的道:“說來,若有誰能替皇帝治好這心病根苗,倒也是件大功。”


    挑唆完畢,她也不回頭,在侍從的擁簇下往另一邊走了。


    李惜兒聽完姐妹的回報,也不禁冷笑:“什麽大功,這賤人無非是想挑著我們生事罷了!”


    但她侍奉景泰帝的時間不短,把“心病”兩字在心裏琢磨了兩遍,陡然意會了沂王的身份,倒抽了口涼氣,喃道:“原來那就是沂王……這還真是皇爺的心病啊!”


    景泰帝頭戴烏紗折角向上巾,著一身盤領窄袖常服,腰束玉帶,正臨窗把酒。王誠領著沂王和萬貞進來見禮,他臉色平淡的等他們大禮參拜了,才道:“起來罷!王誠,給沂王看座。”


    沂王脆聲道謝:“謝皇叔賜座。”


    景泰帝見這侄兒眉目開朗,笑容明快,全身上下竟然沒有絲毫陰鬱之氣,忍不住目光往萬貞身上轉了一轉。萬貞低頭垂手的侍立在沂王身後,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仿佛就這樣可以站到地老天荒。


    景泰帝忽然覺得索然無味,便問沂王:“你啟蒙四年,如今書讀到哪裏了?”


    沂王回答:“侄兒不用參加科考,讀書比較隨意。書、畫、禮、禦、射幾科上麵花的時間比較多,書的話,現在才學到《詩》的《漢廣》篇。”


    景泰帝微微皺眉:“四年時間,才學到《漢廣》?”


    但不派學士給沂王啟蒙,本來就是他自己的主意。在外麵的學館裏啟蒙,沒有家長督促,當然是隨人家想怎麽教就怎麽教。景泰帝問了這一句,也無從責備,便問:“學過的都能背誦解義嗎?”


    沂王道:“背是能背,解義……有些不能。”


    景泰帝忍不住歎了口氣,問:“就《漢廣》能背嗎?”


    他是正經的問功課,沂王趕緊站了起來,端端正正地背給他聽:“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老師才講到這幾句,後麵的還沒有教。”


    景泰帝搖了搖頭,又問沂王日常生活的瑣事,沂王一五一十的答了。


    叔侄二人多年不見麵,本來就不多的情誼早被時光洗刷得差不多了。景泰帝問什麽,沂王便答什麽,談話幹巴巴的,完全沒有樂趣可言。


    景泰帝回想起當初侄兒對自己依戀孺慕的情景,心裏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沉默會兒,突問:“濬兒,你是不是怨恨皇叔廢了你的太子位?”


    這問題直白而凶險,萬貞心一緊,忍不住微微抬頭,看了景泰帝一眼。沂王也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道:“濬兒沒有。”


    “是沒有,還是不敢?”


    沂王認真的回答:“是沒有。當初皇叔不是跟侄兒說過嗎?這世上有些東西,本來就是這個模樣,誰得到了都要被改變。即使您沒有廢我,您身邊的很多人為了前程,也會逼著您廢的。”


    景泰帝略微自嘲的一笑,沂王又道:“更何況您戡難保邦,奠安宗社,拔擢賢才,延攬群策,是位難得的好皇帝。侄兒覺得,自己如果沒有被廢,將來未必能有您這麽出色,即使有些許不平,也都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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