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太後心中,有一股鬱氣,憋了半輩子。她無處訴說,無處發泄,在兒子登基之前,甚至都無法形之於色。但在今夜,麵對兒子焦急為難的神色,卻突然爆發了出來,勾唇冷笑,反問:“她要反抗,那又怎樣?”


    景泰帝一時不知道應該怎麽接這話,怔怔的看著母親。


    吳太後縱聲大笑:“讓她來呀!我等這一日,等了足足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前,正是宣宗廢胡氏,立孫氏為皇後的那一年。景泰帝無力的叫了一聲,道:“母親,父親駕崩已經十五年了。兒子當了皇帝,您現在貴為太後,就不要計較這些了吧?”


    吳太後回首瞪著兒子,厲聲喝問:“我怎麽可能不計較?她竊居了我的後位二十四年!她的兒子占了我兒的君位十四年!多少個日日夜夜,我輾轉反側,捫心自問:她憑什麽為後?她的兒子,憑什麽登基?”


    “我!才是陪著宣廟同心並力,出生入死的人!沒有我,當年漢王爭位,仁廟一係早就萬劫不複!”


    景泰帝目瞪口呆!


    他自小隨母親長於宮外,知道母親對父親是有些幽怨之意。但她從來不說,他也就以為那是母親對於自己不得入宮而產生的不平。卻從不知道,在母親的心中,竟然壓抑著近乎刻骨的恨毒!


    景泰帝張嘴,有些吃力的問:“那母親,想怎麽樣呢?”


    吳太後雙目染血,一字一句的說:“我想她廢位退居,斷子絕孫!才能一雪我多年來卑躬屈膝,諂媚奉承之恥!”


    景泰帝站在溫暖的宮室中,卻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戰,隻覺得眼前的母親,陌生得讓他感覺恐懼,好一會兒才道:“母親,我不能這麽做!”


    吳太後漫不經心的回答:“當然,這種事,怎麽能讓你來做?你是皇帝,管好朝堂大事就行,這等後宮陰私,本就不該你知道。”


    景泰帝心中苦澀,慢慢地說:“我也不能讓您這麽做!”


    吳太後霍然轉頭凝視著他,問:“你說什麽?”


    景泰帝低下了頭,但卻聲音清晰的說:“母親,我為天子,登臨帝位,執掌江山社稷,便該有君王的堂皇氣度。若要殺人絕嗣,那也是出口成憲,言出法隨。卻不能讓一國太後、太子,死於陰謀暗殺。”


    吳太後喉頭發出一聲短促的嗤聲,譏諷的道:“喔?我的兒,你如今登極為帝,便看不上這些多年來,我護著你安身立命的小手段了?”


    景泰帝急聲道:“母親,我沒有。可是……您這樣做,別人自然也會報複。兒子不願您陷入這樣的危險中,更不想自己的兒女,也要時刻麵臨這樣的危險!”


    吳太後哈哈大笑:“我怕什麽報複?我正是要逼她報複,才好將她一係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景泰帝驚呆了,他想勸母親,可是不知道應該如何勸;他憋屈得想發怒,可是麵對近乎癲狂的母親,他又不忍。


    明明不平,明明憤恨,但為了他這做兒子的能夠長居京師,不必就藩,他的母親卻在恨得心中出血的時候,還在孫太後母子麵前周旋奉承。才會將他原本溫柔美麗,和善多情的母親,生生的扭曲成如今這個樣子。


    他呆站當地良久,慢慢地跪了下去。


    吳太後一怔:“你幹什麽?”


    景泰帝抬頭望著她,含淚道:“母親,我知道,您有一套聽風堂的符信,雖然不常用。但總是有用的,把它給我吧!”


    吳太後大怒:“你是我兒子!竟然也來逼我!”


    景泰帝搖頭道:“母親,我不是逼您。可是,您如今貴為太後,想要辦什麽事,吩咐一聲,兒子一定立即為您辦到。有些東西,有些人,有些事,已經用不著您沾手了。您將它給我吧!”


    吳太後氣怒交加,厲聲道:“這是我多少年的安身立命之本,你休想!”


    景泰帝哀求:“母親,您多少年的隱忍謀算,不都是為了兒子嗎?兒子求您了,將它給我!”


    吳太後遙指著他,冷笑:“好,好,好!我的好兒子!當了皇帝,果然便有了不同以往的心計,竟然懂得了怎麽脅迫母親!有本事,你就一直跪在這裏!想讓我交出聽風堂印信,做夢!”


    她一怒摔袖入了後寢,果然便將景泰帝丟在了外室,獨自跪著。


    至尊母子鬥氣,慈寧宮的內侍宮人都不敢噤聲,好一會兒殿監總管才提著心過來勸道:“皇爺,您起來吧!有什麽事,您等娘娘氣消了,再緩緩兒地說。”


    景泰帝隻當沒有聽到身邊的聒噪,就跪在地上不動。


    吳太後回到內室,氣得連頭上的鳳冠也摘了丟在地上,重重地坐倒在床上喘氣。近侍女官趕緊給她倒水順氣,見她發白的臉色緩了回來,才鬆了口氣,輕聲道:“娘娘,皇爺還在外麵跪著呢!”


    吳太後氣得一捶胸口,叫道:“讓他跪!他樂意跪多久就跪多久!他不就是仗著我是親娘,舍不得,才敢這樣逼我的嗎?我就叫他嚐嚐,在這世上,沒人心疼是什麽滋味!”


    景泰帝身為皇子,卻長在宮外,和從小以太子身份受教養的朱祁鎮相比,幾乎算是無拘無束,連戒尺都沒挨過幾下,更何況這種長時間跪地的苦楚?隻跪了盞茶功夫,他嬌貴慣了的雙膝就受不住,痛了起來;再過了會兒,那痛更是從膝蓋直往上鑽心,痛得他冷汗涔涔。


    便在這時,身後環佩叮咚,暖香浮動,卻是汪皇後得到消息過來了。她也不問丈夫因何在慈寧宮裏下跪,先指揮內侍拿出兩塊厚軟的蒲團來,讓內侍架著景泰帝塞進他膝下,便陪著他一塊跪在旁邊。


    景泰帝膝下加了墊子,雖然仍舊很痛,但好歹沒有再挨金磚上的寒氣了,便對汪皇後道:“我與母親的事,你來摻和什麽?趕緊走!”


    汪皇後歎氣道:“我與監國夫妻一體,自來便該同甘共苦。哪有你在母後宮中跪著受寒,做妻子的卻牙床高臥的道理?”


    景泰帝默然,過了會兒低聲道:“我和母親是親母子,鬥什麽氣都不怕沒法轉圜。你這當媳婦的摻和進來,那不是白找罪挨嗎?聽我的,快走。”


    汪皇後搖頭:“母後從來不對你這樣子,今天既然發了這個怒,怕是不好下台。我在這裏,你們母子才好和緩。否則,母後不知何時才能消氣。你貴為至尊,監國理政,總不好真頂著跟母後磨時間,叫滿朝文武看了笑話。”


    景泰帝愛重妻子的地方,正是她品性端方,高潔堅貞,知她是必然不會走的,便也隨她。


    汪皇後一來,屋裏的吳太後果然便有些坐不住了。


    自古以來婆媳鬥法,總歸不過是那些套路,媳婦心疼兒子,陪著一起跪在外麵;她這做親娘的,難道就真的那麽狠心,大半夜的讓兒子跪地不起?


    可真讓她把東西交出去吧,她心裏又著實不甘。如此心情反複的在內室踱了大半個時辰,吳太後一眼望見床頭掛著的自繪宣宗小像,心中氣鬱欲狂,操起桌上的玉瓶就扔了過去,大罵:“章皇帝,你對不住我!你對不住我!你對不住我啊!”


    罵著罵著,她悲從心來,撲在床上蒙頭大哭。


    殿宇深重,隔著重帷,外間的景泰帝和在汪皇後聽不清吳太後罵了什麽。但玉瓶打碎的聲音脆利,他們卻聽到了,不由麵麵相覷,趕緊叫內侍去問安。


    吳太後最好麵子,哪能讓人看了她失態,兒子媳婦派的人都讓她叫人打了回來。


    景泰帝夫妻不明所以,又擔心母親出事。兩人對視一眼,汪皇後呻吟一聲,撲倒在地。


    暈倒是假,但為了裝暈,摔倒這一下,汪皇後卻是真摔。景泰帝聽著那“啪”的一聲平摔,都覺得疼,怕她真摔出個好歹來,慌忙問:“元娘,元娘,你怎麽樣?”


    汪皇後趴在地上,借著他來扶的當口偷偷衝他擠了下眼睛。景泰帝有點想笑,又趕緊憋住了。


    夫妻倆假暈真摔,自己心裏有數,慈寧宮的侍從不知道啊!趕緊叫傳太醫的,來扶人的,進去通報的,亂成一團。


    吳太後與媳婦性情再不合,但聽到兒媳婦暈倒,也嚇了一跳。這媳婦兩次小產,身體調養了一年多,現在才恢複不久。若是真在她這裏跪出個好歹來,兒子豈不是要心生怨恨?這麽一想,她趕緊抹了把臉,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將藏在妝奩裏的一個荷包袖進懷裏,緩緩地走了出來。


    景泰帝見母親出來,趕緊縮回蒲團上,跪直了身體。在這裏跪這一個多時辰,當真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大的苦頭,痛得他滿頭大汗,五官扭曲。


    吳太後令人把汪皇後抬起,自己卻坐到景泰帝麵前,冷聲問:“你不可能對那邊出手,這套印信,就是我報仇的指望。即使這樣,你也一定要拿走它嗎?”


    景泰帝仰頭望著她,認真的說:“母親,我求您,看在兒子的份上,放下吧!”


    吳太後哈了一聲,無限諷刺的道:“你是皇帝,要做什麽,還不容易?就算我不給你,你也可以查出線來,私下廢了裏麵的人事吧?”


    景泰帝一怔,道:“是的,您即使不給我,我也可以私下廢了您的印信,可是那樣做,就太讓您寒心了。母親,我是您親生的兒子,來討聽風堂印,您會傷心。但我從小讓您操心的地方多了,讓您傷心的時候也不少。然而,我永遠都不希望,我做了皇帝,就讓您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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