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芳看來,小太子說什麽都不要緊,孫太後的決定才要緊。代皇帝有意讓太子駐守南京,乃是孫太後名正言順離開險境的好機會,她豈能不抓住?


    萬貞將小太子的話放在心上,並且樂意傾聽,給予鼓勵。梁芳卻隻當這是做給別人看的,有口無心的附和:“不錯,咱們的小殿下小小年紀,就懂家國之重了。”


    一行人心思各異的跨過宮門,進入坤寧宮範圍。剛走到雲台下,周貴妃就已經迎了上來。她眼角還帶著徹夜不眠的殘痕,臉上卻已經眉眼目笑,滿懷欣慰的道:“太子,來母妃這裏。”


    她從兒子被錢皇後奪去養了後,見兒子的機會就少了。且錢皇後將皇子養得親了,她見一次就惱恨傷心一次,更不想多見。小太子對她的感情認真說來,隻怕還不如錢皇後深。


    幾天沒抱過,這時候突然來接,小皇子哪敢親近,下意識的往萬貞懷裏一縮,不說話。


    周貴妃心中也知道自己這舉動過於勢利,小皇子這一縮雖沒言語,但卻也似乎將她迎麵甩了一掌,令她麵色大變。可兒子身份不同往日,她也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喝罵,隻能將氣撒在侍從身上,怒道:“貞兒,你是怎麽帶太子的?就教太子不認……”


    她這話沒說完,雲台上陡然傳來一聲怒喝:“周氏!”


    皇宮裏能這麽直呼周貴妃的人,五個手指都不到。周貴妃不用回頭,也知道自己剛才差點在太子甫立的當口就給兒子扣了個不認生母的不孝之名,闖了大禍。


    孫太後從雲台上一步一步的下來,慢慢地說:“皇帝親征,你不行諍諫之職;皇帝落難,你不思救助之法;皇子夜驚,你未盡撫慰之責……如今國本確立,你倒是來顯生育之功了!好!好!好!你要不要哀家這老寡婦,拜謝你為我兒延續血脈的大功?”


    孫太後是個極少動怒,對人口出惡言的有德貴婦,確實具備著母儀天下的風姿。今日說出這樣的話來,當真是滿堂皆驚,眾人悚立,不敢說話。被直接喝斥周貴妃更是嚇得直接跪在石板上,顫聲道:“奴不敢!”


    孫太後暴喝一聲:“你是太子生母!不說扶助太子,至少要有該當之責!哀家已經被你們毀了一個兒子,難道你還想再毀哀家的孫子?再讓哀家聽到你語出不遜,你就自去長安宮罷!”


    周貴妃嚇麵無人色,連“不敢”都不敢說,隻是伏地叩首不已。


    萬貞悄悄望了太後,心一動,借著放下小太子的當口悄聲道:“求祖母、饒母妃。”


    她不敢把話說得太長,不確定小太子是否能聽見聽懂,隻能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小太子站在原地困惑的看著暴怒的孫太後,好一會兒終於小跑著過去,怯怯的拉她的裙幅:“皇祖母,不要生氣,孫兒怕。”


    現在這個局勢,對孫太後來說簡直是舉世皆敵,沒有一個人可以稍緩她的焦慮,卻個個都增添她的憂愁。小太子已經算是她唯一的慰籍,聽到孫兒稚嫩的童音,由不得她深吸口氣,鎮定了一下強笑道:“好,皇祖母不生氣,濬兒不怕,啊?”


    她俯下身來,小太子便學著別人安撫他的樣子,輕輕拍拍孫太後的胸口,細聲道:“孫兒給皇祖母拍一拍,吹一吹,痛痛就飛走了……皇祖母不痛了……不痛啊!”


    孫太後的心痛又豈是小太子拍一拍吹一吹就能飛走的?然而在這種時候,孫兒能體察她的痛苦,予以安慰,這本身就是一種讓她覺得即使辛苦勞累,也有所值的溫暖。雖然於大勢無補,卻讓她心悅,忍不住摸摸小太子的頭頂,道:“濬兒真乖,皇祖母不痛了!”


    小太子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想確定她有沒有說謊的模樣,直到她又點了點頭,才鬆了口氣,小聲問:“那……皇祖母可以不生母妃的氣,讓母妃起來嗎?”


    孫太後看看孫子,又看看周貴妃,長歎一聲道:“濬兒,你的母妃……她還當現在跟以前一樣,可以任性妄為呢!殊不知你父皇失陷,再不謹慎些,不僅害了她自己,也要帶累你呀!”


    小太子哪裏能理解什麽叫帶累,隻是感覺到祖母的怒意已經沒了,就再接再厲的撒嬌:“讓母妃起來嘛!皇祖母……”


    周貴妃是太子生母,讓她跪在地上,掃的是太子的臉麵。何況孫太後也有意給太子立名聲,他開口求情,便鬆了口,哼道:“你生了個孝順仁厚的好兒子,這麽小一點就知道保護母親!你要懂惜福,別口無遮攔的什麽話都說!”


    周貴妃今天真被嚇得不輕,老老實實地低頭應諾:“奴知道了!以後一定好生照看太子,修德積福。”


    孫太後道:“太子為國本,豈能長於深宮婦人之手?哀家和代皇帝會將東宮收拾出來,送他過去拜師讀書,不用你照看。你隻要遇事少一點就著,勤修口德,就算你扶助太子了!”


    這是失望透頂,對周貴妃全不指望了。


    周貴妃委屈得眼淚刷刷下落,卻不敢做聲。孫太後也不睬她,牽著小太子就進了坤寧宮,在鳳椅上坐定了,才來問萬貞今天朝堂上發生的事。


    她派金英協助代皇帝,其實也是為了消息方便,省得自己在內宮中做了聾子瞎子。但金英經曆四朝,深知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太子確立,代皇帝的位置穩固,名分無差,孫太後與朝臣間做的交換就算完成了。剩下的事都應該由代皇帝和朝臣處理,內宮再出令幹涉朝政,便犯忌諱。於是他給後宮的消息也就不再詳盡,而且也僅是傳遞消息而已。


    孫太後的權欲雖然不重,但兒子失陷,帝位旁移,太子新立,又怎麽可能不急?金英的信息少了,她自然要重新找人問仔細些。萬貞臨危不亂,懂得取舍決斷,比起錢皇後、周貴妃等人,處事能力要強一大截,讓她倚重,這時候自然是她問話的第一人選。


    可萬貞深知自己對於朝堂的規則不了解,孫太後垂問,她想了想,道:“娘娘,奴雖然也辦過外務,畢竟沒有讀過書。監國和諸公說話,白話太少,奴聽不太懂,若是解錯了,隻怕會誤了娘娘的判斷。”


    孫太後愣了一下,苦笑起來。朝堂上的大臣們說話,大多數時候都半含半露,引經據典,有時候彼此之間都要靠揣測。莫說一般的女子聽不懂,就連同是翰林學士教出來的內書堂宦官,也不見得所有人都有這天分,能夠像金英那樣明白群臣奏對說的是什麽。


    萬貞見孫太後麵色作難,趕緊又接了一句:“不過奴見梁伴伴在旁邊聽得入神,應該是聽懂了的。”


    梁芳連忙上前回道:“娘娘,老奴曾在內書堂入學,在皇爺麵前奉過駕,朝堂諸公說的話,大致能聽懂。”


    他是錢皇後選出來服侍太子的人,可錢皇後當不得重任,一遇大難就慌了手腳。孫太後明顯信任萬貞和仁壽宮那邊的人,對中宮這邊的人都看不上,他也怕自己沒了用處會被孫太後踢開,一有機會就趕緊上來獻殷勤。


    孫太後聽說他在內書堂讀過書,在正統皇帝駕前曾經侍候過,倒高看了他一眼,便命梁芳細細稟報,萬貞隻領著小太子在旁邊玩耍。


    但孫太後此時對她的信任,幾乎於服侍幾十年的王嬋、胡雲等人相當,問完梁芳後又問萬貞:“代皇帝果真說過,讓太子分駐南京,他駐北京的話?”


    萬貞點頭道:“監國親口所言,讓小殿下求您帶他南下。”


    孫太後招手示意小太子過來,憐愛的撫摸他的小臉,喃喃地道:“濬兒,皇祖母心疼你啊!可是我若帶著你去了南京,你父皇怎麽辦呢?他……再不爭氣,也是我的兒子,你的父親啊!除了我們留在北京,朝堂上上下下,誰會真正想要營救他,讓他回來呢?”


    小太子哪知道祖母心中的煎熬,他的反應要比別人慢些,梁芳的話已經停了好一會兒了,他才想起裏麵的一件事,笑嘻嘻的說:“皇祖母,剛才皇叔選的那個於謙,貞兒會讀他的詩啊!”


    萬貞嚇了一大跳,連忙道:“娘娘,這個於謙,是寫《石灰吟》的,市井間廣有傳誦。”


    孫太後凝神想了會兒,道:“哀家記得他是誰,當初宣廟親征漢王叛亂時,於謙隨駕罵賊,漢王為人桀驁不馴,卻被他罵得萎地謝罪……他升部堂大員時好像才三十左右,是當時最年輕的侍郎。”


    她嘴裏說著於謙,心思卻不在這上麵,思索良久,忽然問:“貞兒,你覺得……南京……去還是不去呢?”


    萬貞膽子再大,也不敢在這種事上亂放厥詞,猶豫片刻,道:“娘娘,奴不怕現在,隻為太子殿下的將來擔心。”


    她說得再含糊,孫太後也能懂其中的意思——太子不守北京,又哪來的威望坐儲君之位?她用相似的言語逼得朱祁鈺立太子,如今朱祁鈺算是反過來逼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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