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溶便在這樣詭異的氣氛裏領教了四太子府的篝火晚宴,她看到王君華時,隻見她目光如刀,恨不得將手裏的刀叉一下刺向自己心口。她又喝一大碗酸奶酒,明白:現在就是要趕王君華也是趕不走的。依照她要強的性子,不和自己爭個高下是絕不會罷休的——誰是四太子最心愛的女人,王君華甚至比耶律觀音還計較百倍。


    她微微失神,想起自己對王君華的鄙夷,其實,當初自己對李巧娘又何嚐不是懷著這樣的妒忌心情?——一生怕在鵬舉心目中,有任何其他女人勝過自己,哪怕是碰觸到最微小的一部分也不行。


    這酸楚立刻加劇了心裏的仇恨,自己失掉的一切,永失摯愛,憑什麽王君華、金兀術還能活得如此滋潤灑脫,甚至還能有閑心爭風吃醋或者以讓女眷們爭風吃醋為樂?


    她越是憤恨,臉上的笑容就越是深刻,明媚鮮豔,也不知是火光還是那紅色的頭巾,金兀術微醺地盯著那張豔如桃花的麵孔——以前,自己總是在絕境裏才發現這個女人美得不可思議;為何在寧靜,在高枕無憂的時候,也有這樣驚人的發現?是因為這樣的草原之夜?是因為伸手可觸的距離?


    草原之夜。


    八支巨大的牛燭照耀得帳篷裏亮如白晝。


    花溶踩著墨綠色的絲絨地毯走進帳篷,放眼處,仿佛誤入了某一個王公貴族的銷金窟。隻見裏麵用了酸枝梨木的成套家具,一排四把大椅子上,鋪著涼爽的繡花墊子。中間放著一張褐色的案幾,上麵整齊擺放著全套玫瑰紅的鈞窯茶具,活色生香。帳篷裏麵又用簾子隔成兩處,依照了漢人的習俗,各自獨立,區別開來。


    她驚訝於女真貴族豪奢的生活,不過是度假而已,弄得跟修建皇宮差不多,這一切,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但是,依照金兀術今時今日的權勢和財富,對他來說,自然是極其容易。


    陸文龍也是第一次見到帳篷如此精雅,歡喜地在裏麵走來走去,東看看西看看:“媽媽,這帳篷比阿爹的好。”


    金兀術見她的目光落在四壁的掛毯壁畫上,笑道:“這是趙德基給大金的貢賦之一。據說是當年的宰相張浚從四川給他帶回來的。他自己都舍不得用,留著孝敬本太子。”


    花溶不以為意,趙德基隻要和議,隻要能保住自己的荒淫富貴,別說絲毯,就算再把大宋的國土扔掉一半,他也是願意的。


    金兀術的語氣並無什麽諷刺:“花溶,你徹底看清了趙德基和大宋上下的嘴臉,幡然醒悟才是正途。”


    “多謝四太子提醒,你請,我們要休息了。”


    陸文龍本來在看一張獸皮,忽然扭過頭:“媽媽,我一點也不困。讓阿爹也住這裏吧,這裏比阿爹的帳篷好……”


    金兀術哈哈大笑:“兒子,我真沒有白養你。還是你想著我。”他的目光轉向花溶,無限期待,就算是看在孩子份上,難道自己不可以住在這裏麽?和兒子住一間難道也不行?


    終究是孩子,有好的東西,能想著和父母分享,花溶並不打擊他的這份小小的心思,柔聲說:“你阿爹要照顧自己的帳篷。”


    孩子立刻反駁:“那裏有好多人,還有武乞邁,他們會照顧。”


    花溶依舊溫聲:“一個人應該呆在自己家裏,而不是別的地方。每個人都是如此,你長大了也是如此。大帳篷才是你阿爹的家,那裏才是他的家人。”


    陸文龍似懂非懂,金兀術垂頭喪氣地轉身就走,悶悶說:“你們早點休息,我也不打擾你們了。”


    “多謝四太子盛情招待,花溶感激不盡。”


    月明星稀,鴉雀繞枝。


    眷屬們圍著火堆唱歌跳舞,共度良宵。誰也沒注意到,兩個女人,悄然離去,到了遠處的一棵大樹旁邊坐下。夜涼如水,二人從未如此接近,促膝長談。


    王君華先開口,語氣壓抑不住的酸楚:“耶律娘子,我們該聯手了。”


    ……………………………………………………


    這個建議本是耶律觀音先提出來的,此時,她卻不動聲色,聽王君華繼續說下去。


    “四太子已經完全被這個狐狸精迷住了。你沒見今日,他整天都在討好她。陪她打獵,給她切肉,甚至,那豪華絕倫的帳篷,也是為她準備的……”她的憤怒如滔滔江水,灑向這茫茫的大草原,“這個賤人心懷叵測,她遠道而來,不守婦道,丈夫剛死不久,就企圖勾引四太子。她為的是什麽?為的是向四太子尋仇。可是,四太子為她蒙蔽,根本看不清她的狼子野心……”


    耶律觀音問:“王娘子,依你之見,如何是好?”


    王君華看看星空,神情振奮,充滿了強烈的鬥誌:“這個賤人現在所仗勢的,無非是小王子。可小王子根本不是她親生的……”


    耶律觀音抓住了重點,這些年她一直懷疑陸文龍的身世,以前以為是天薇,現在又疑心真是花溶,立即追問:“小王子的生母究竟是誰?”


    王君華立刻想起四太子的警告,陸文龍的身份若透露,那便是四太子的仇人。她情急之下差點說漏嘴,但立刻圓謊:“那是四太子早年心儀的一個女子所生。花溶這廝賤婦心機深,又慣會惺惺作態,從小王子身上著手,以為拿穩了小王子,自己的第一娘子位置就穩當了。”


    “花溶真是想來做第一娘子的?她丈夫為四太子設計所殺。”


    “耶律娘子有所不知。我們漢人講究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花溶這廝賤婦大奸大惡,她此番是有備而來。四太子寬宏大量,心地善良,不計較她是仇敵之妻,一味待她好,遲早會落入她的毒手……”


    就連耶律觀音,也被這句“四太子寬容大量,心地善良”雷到了,而且,她發現王君華在說這話時,一本正經,發自內心,暗暗驚訝,這個厚顏無恥的女人,竟然是真的深深愛著四太子。但是,無論自己愛不愛四太子,四太子都是自己今後唯一的籌碼,王君華,真正是最好的合作對象。


    王君華繼續煽風點火:“耶律娘子,我們姐妹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和我家秦丞相雖然並無多少感情,但畢竟是大宋的宰相夫人,這份尊榮,也是無法舍棄的。奴家來此,不過是稍解相思之苦。恨不相逢未嫁時,姐姐這一生算是錯過了……”她幽幽地擦一下眼淚,“妹妹可不要笑我無恥,奴家此生遇到最好的男人便是四太子,若沒有四太子,奴家早就不知淪落到什麽可怕地步。同樣是亡國之痛,金枝玉葉尚且名節喪失,性命不保……”這一點,耶律觀音自然深有感觸,也假戲真唱,同病相憐,“奴家何嚐不知姐姐苦衷?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王君華又說:“奴家不過是來此小憩。但耶律娘子是四太子明媒正娶的妻,是昔日府邸的第一娘子,隻因被花溶這廝賤婦奸計陷害,遭遇不幸……”


    耶律觀音想起昔日往事,就因為那支該死的千年靈芝,自己被素不相識的秦大王害得身敗名裂,此後多年淪入荒涼境地,不得翻身。這些,都是花溶作孽。自己和她,也算得仇深似海了。更可恨的是,她害得自己失去一切,今日,還不得不向她伏低做小,仿佛她才是這四太子府的第一娘子——比第一娘子還厲害,完全享受的是越王王妃待遇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君華察言觀色,知道已經說中了耶律觀音的痛楚,才繼續又說:“我們姐妹都是苦命人。我這一輩子,是休想長伴四太子身邊,卻希望妹妹如願以償,能成為四太子府的第一娘子,成為越王王妃……”至此,圖窮匕見,再也維持不了斯文,破口大罵:“奴家寧願看到你成為王妃,也決不能讓花溶這廝賤婦如願以償。”


    耶律觀音也同仇敵愾:“王娘子不必灰心。花溶是你我共同的敵人。日後四太子寵愛,奴家必將與你共享。”


    王君華喜道:“妹妹這是同意聯手了?”


    “奴家求之不得。”耶律觀音拿出一支玉鐲遞過去,“這是妹妹的一點心意,姐姐請收下。”


    王君華見她拿出私人物品,顯然是表示誠意,又驚又喜,接過鐲子放在懷裏,褪下自己右手上的一顆戒指遞過去:“這是昔日宋徽宗盛寵的喬貴妃之物,價值連城,妹妹且收下。”


    耶律觀音見她出手如此闊綽,也半是顯擺之意,心裏酸妒,自己這些年沉淪,再也拿不出如此值錢的東西,但這份妒忌又轉化成了動力:四太子府邸應有盡有,自己隻要登上王妃寶座,何愁不能揚眉吐氣,有朝一日在王君華身上討回這口烏氣?


    王君華也完全明白她的心思,兩個女人各懷鬼胎,但因為暫時目標一致,難得地聯手協作,她暗暗罵一句:花溶賤婦,看你還能囂張多久?!等老娘整治完了你,再來對付耶律觀音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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