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龍放開媽媽,再次上馬,高興得一拉韁繩,黑月光飛奔起來,渾身的鬃毛抖動,如一塊閃閃發光的黑球。金兀術的目光收回來,注意到她剛剛的用詞——媽媽的好東西自然都給“你們”——你們!他再也忍不住:“花溶,你的兒子呢?”


    花溶迎著他的目光,似在判斷他眼裏的想法。良久才說:“他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四太子,你若想拿他做人質的話,就白費心機了。”


    金兀術冷笑一聲,翻翻白眼。這個女人,把一切都當作了別有用心。他也盯著她:“花溶,你以前並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是怎樣?是一次次抓住你又一次次放過你,以至於最終害死了我的丈夫?你希望我還是像以前那樣信任你,以便於你繼續危害我的兒子?”


    他怒不可遏:“花溶,你太不知好歹了。你能逃得性命,我也有功勞。我範不著去害你家的黃口小兒。”


    “哦,四太子,你認為我會感激你的救命之恩?”她掃一眼他的殘廢的右手,多少次,自己可以殺他,可一次次婦人之仁。“四太子,你自己知道為什麽會救我!你把一個人逼到絕境,又拉他一把,然後再拉他一把,就心安理得地成了大好人?何況,你自己知道,你是為什麽救我!”


    他重重地喘著粗氣,卻又無言可答。解藥,自己的確需要解藥。可是,若非為了解藥,自己當時會不會出手救這個女人?會麽?還是不會?


    花溶根本無心聽他的答案,隻見紮合已經牽了大黃馬上來,她翻身上馬就去追兒子。金兀術遲疑一下,一回頭,令親兵牽來自己的寶馬,也追了上去。


    這是一片十分適合狩獵的場地。許多小動物穿梭其間,陸文龍邊開弓拉弓,花溶邊指導糾正他的姿勢。陸文龍這幾年得到父親指點,本來就有一些底子,但金兀術南征北戰,在家的時候少,男人又不若女人細心,換了花溶的諄諄教導,上手就要快得多。這時,一隻野兔竄出,他一箭射出,野兔應聲倒地,花溶情不自禁地讚歎:“這樣訓練射擊才是真正的好方法。俗話說‘百步穿楊’,但楊樹是死的,樹葉是死的,遠遠不如以奔跑的獵物為靶子訓練來得實用。難怪遊牧民族弓箭騎射,總是遠遠勝過漢人。”


    金兀術一直在一邊窺視她的神情,老是奇怪,這個女人為何做這些事情總比自己好?自己和兒子朝夕相處多年,不如她這幾日的親昵。他又覺得說不出的開心,嘴裏哼著小調,興致勃勃:“漢人古板,做什麽都先講究規矩,禮法,嘴上功夫遠比手上功夫厲害。”


    花溶無法反駁,幾千年來,儒家中庸深入人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陰謀遠比本領來得厲害。


    這時,一隻較大的野羚羊竄出來。野羚羊奔跑速度快,很難獵射,陸文龍連續兩箭射手,金兀術興致大起,策馬追上去連射三箭,野羚羊應聲倒地,幾名親兵高興地上去抬起,起碼有七八十斤重。


    “哈哈,兒子,今晚我們可以吃烤羊肉了。”


    “好耶”他興致勃勃地跳下馬看地上自己的一堆野物:野兔、野狐、獾等,加上這隻大野羚羊,林林總總一大堆。“媽媽,我今晚烤東西給你吃,我會烤許多東西。”


    花溶滿臉笑意,認真誇獎他:“兒子,你進步真快。”


    孩子得到誇獎表現欲望更是強烈,忽然拿起自己背上的雙槍,興致上來,見遠處的一隻狐狸鑽出來,竟然提了雙槍衝上去,徒手搏擊,很快將狐狸擒獲。狐狸兩腿受傷,睜大眼睛,可憐楚楚,似有淚光。


    “媽媽,給你。”


    花溶抱了狐狸,想起陸文龍剛剛用的槍法,還是當年嶽鵬舉教他的。她心裏更不好受,便將狐狸放在地上,柔聲說:“兒子,你看它流淚,多可憐呀,我們放了,好不好?”


    “好。放它回去找它的媽媽。”


    陸文龍接過狐狸放在地上,狐狸瘸著腿跑了。他上馬,和母親並馳,見父親追上來,自己居中,覺得奇怪,忽然說:“真好。阿爹,媽媽,我們以後都這樣出來玩耍,好不好?”


    花溶一笑,玩耍,孩子隻知道玩耍,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和諧的。他怎明白這和諧的背後步步殺機?


    金兀術瞧著她,似笑非笑,心裏暗自喜悅,隱隱的,仿佛一種美夢成真的期待,忽然壓低聲音,對兒子說:“所以,你就要好好留住媽媽。”


    “難道媽媽還要走?”


    “你若好好聽話,好好孝敬她,她就會一直留下來。”


    陸文龍大喜,不停點頭,也低聲說:“孩兒明白。”


    花溶隻見他二人竊竊私語,根本不想去打探金兀術在教唆他什麽。心裏隻策劃著其他事情。一件一件,慢慢地,總要理出頭緒。


    成堆的獵物在篝火前擺好。一排又一排燒烤的架子輪番上來,各種野味、野羊在架子上嗞嗞冒油。司廚的雜役滿臉油汗,在上麵塗抹各種調料,將切碎的野生鮮蔥和野蒜汁、野苜蓿,一遍又一遍地灑上去以增加味道。


    眾人都好奇地看著居中而坐的母子倆,有時竊竊私語,有時陸文龍又跑來跑去幫媽媽拿一些東西。盡管仆役成群,但他特別喜歡自己動手。花溶很喜歡他這樣,證明這孩子並不驕縱。紮合就坐在她的側麵,金兀術一路黑著臉,卻無法阻止她,更無法令她相信:這個卑賤的下等兵不配和自己坐在一起。逐漸地,他就習慣了,也不願在這些小事上糾葛。


    花溶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思,隻用女真語和周圍的人等交談,細細留心重要人物的言行舉止。遺憾的是,好像金兀術做了什麽手腳,這裏變成了四太子的家宴,其他女真貴族並未參與。


    耶律觀音和王君華率著其他女眷魚貫圍著火堆坐下,按照規矩向四太子行禮。然後,看著花溶,有些猶豫。但終究記著四太子的叮囑,便也向花溶行禮。花溶揮手阻止了其他女眷的行禮,輪到耶律觀音和王君華時,這二人暗喜,以為她會如法炮製,不料花溶卻端坐不動,泰然受了她們的禮儀。


    二人恨得牙癢癢,可是,主位上的四太子滿臉笑容,維持著這尊卑的秩序。形勢比人強,這一天下來,她們更是明白,要想指望四太子在這個女人麵前維護自己等,是不現實的。四太子根本不敢在她麵前大聲說話。


    二人的嫉恨,花溶自然心知肚明,可是她絲毫也不反駁,也不急於澄清什麽,既然大家都把自己當成了這個府邸今後的“第一娘子”妒忌著——那真是再好不過了。過去,走了多少彎路,皆因性子裏的耿直,自己夫妻如一條鋼條,直著,不知道彎曲,以至於處處陷阱。現在,單憑自己一介女流,隻能最大化地借助外界之力。


    而一邊喝酒的金兀術,見這一派和諧景色,心裏也是竊喜:如果花溶一直這樣,那該多好?有種強烈的錯覺:這一切,都會繼續下去,不是麽?畢竟,那個叫嶽鵬舉的障礙已經死了——多少年,這個障礙橫在自己和花溶之間,他一死,萬事順利!


    他舉著一壺酒走下來,親自替花溶斟酒:“這是遼國皇宮裏藏了50年的酒,你嚐嚐。”


    花溶舉起杯子,這才注意到,今晚成套的餐具全是帶有遼國特色的,並無一件宋國的東西。顯然,金兀術是不願在這種事情上觸怒她。隻是,他不知道,這些事情,其實,根本已經無法觸怒她了。


    花溶舉杯一飲而盡,連聲說:“好酒,好酒。”


    金兀術見她從未有過的溫和,興致上來,接連喝了三杯,這時,一隻全羊上來,司廚正要分割,他走上前,接過刀子,一刀下去,切下最肥美的兩塊放在兩隻碟子裏。按照女真人的禮儀,這是敬獻給最尊崇的貴客,何況是權傾天下的四太子親自操刀。一眾女眷眼巴巴地看著,尤其是耶律觀音,她曾給四太子服藥,按照理論,難道自己不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那個人麽?


    她緊張得手心出汗,眼珠子也不轉一下,盯著四太子走過來——徑直走向主位,兩個碟子,一份給花溶,另一份給兒子:“你們嚐嚐,味道如何?”


    花溶嚐一小片,柔聲說:“不錯。”


    陸文龍吃一大塊,邊咀嚼邊興奮說:“媽媽,真好吃,你多吃點。”


    花溶一笑,卻見碟子遞給金兀術:“四太子,你也嚐嚐。”


    這一微笑,明媚如花,比火堆還耀眼。金兀術簡直受寵若驚,立刻將碟子裏的羊肉吃下去,連聲說:“味道真不錯,兒子,明日阿爹再帶你去獵野羚羊……”


    好一幅夫妻、父子的天倫之樂圖。眾人眼珠子都要凸出來,耶律觀音喝一口酒,仿佛喝到了最酸楚的毒藥:四太子堂堂大男人,竟然去幹這種分割菜肴的事情,縱然是在她當年懷孕,最受四太子寵愛的時候,也從未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她不動聲色,迎著王君華的目光,二人第一次眼神交匯,仿佛知己。王君華的眼珠子也幾乎要冒出血來。四太子,他怎能?怎能如此?如受到了極大地背叛,極大地不公,她微微咬牙,幾乎要哭出來。


    這時,司廚已經手腳麻利地分好了羊肉,輪流放到眾人麵前,金兀術笑道:“大家都嚐嚐,味道很不錯。”


    王君華便也強顏歡笑,跟眾人一起品嚐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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