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母很快就從包裹裏,拿出了一個鋁製飯盒。當她打開盒蓋的時候,坐在對麵的馬廠長,頓時就聞到了一股撲麵而來的香甜味。


    馬廠長家是在京城裏麵住的,他也吃過不少的糕點。隻是說句坦白的話,他真沒見過這麽香的酥類點心。


    不得不說,許母帶來的這些小圓酥,一下就引起了他的好奇。


    他用指尖小心地拿起了一塊兒,細細地打量著。這酥餅從外觀上看,並沒什麽特別的,跟他們廠裏做得那些桃酥非常像,隻不過顏色淺了點,上麵還點綴著幾粒瓜子仁。可它怎麽這麽香呢?


    他幹脆把那塊酥餅托在掌心上顛了顛,個頭小了,重量也輕了。看上去明明就很普通,卻給人一種內裏有料的感覺。他注意到這些小圓餅看上去並不是那麽齊整,裏麵有一些棱棱角角的料從麵裏透了出來,仔細一看,是瓜子?


    他終於忍不住掰了一小塊兒酥餅下來,果然看見一粒粒的瓜子仁和在麵裏了。


    這些都是最簡單的工藝,他們廠的確可以做這個餅。隻是聞著香,也不知道嚐起來怎麽樣呢?馬廠長幹脆把酥餅塞進嘴裏。


    那看似和桃酥很像的小餅一送到嘴裏,馬廠長就忍不住睜大了眼睛。這餅實在太好吃了。跟他們廠裏生產的那些桃酥,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的。


    桃酥,桃酥,顧名思義就是用核桃作料,烤製出的酥餅。每個地方的桃酥製法都不太一樣。隻不過桃酥有個弊端,如果處理得不得當的話,很容易就會帶上核桃那種苦味。


    更直白點說,由於物資的限製,馬廠長他們廠裏的核桃酥實際上也有點苦。可是,這並不妨礙廠裏桃酥的熱銷。


    有的地方桃酥像磚頭一樣硬,照樣被人買回家去吃。


    隻是如果條件允許的話,誰不想吃點好吃的點心呢?


    而且核桃什麽價格?瓜子又是什麽價格?


    霎那間,作為經營者的馬廠長立馬就意識到了這塊兒酥餅的價值。


    “這餅真是你們自家做的?”他看向許母沉聲問道。


    許母點點頭。“的確就是我閨女今天早上剛做出來的,這不是直接就拿過來給您嚐嚐麽?”


    聽了她的話,馬廠長這才注意到,從進門後就老老實實坐著,幾乎沒有開口說話的小姑娘。那姑娘身上幾乎沒有這個年齡的孩子應有的那種活潑和躁動。


    她顯得很沉穩,而且還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自信。


    一時間,馬廠長還真不能把她當個孩子看了。他一臉鄭重地開口問道。


    “姑娘,這餅叫什麽?”


    “瓜子酥,不過我還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幸福餅。”董香香說著就抬起眼睛看向馬廠長。


    她的態度大方又從容,完全沒有鄉下孩子那種忸怩。她雖然也尊重馬廠長,可並不懼怕他。就好像他們之間是平等的。


    馬廠長突然就忍不住有點欣賞這小姑娘了。看來,許秀蘭同誌還真是挺會教養孩子的。


    “那瓜子酥的製作工藝複雜麽?”馬廠長又問。


    “不複雜,除了瓜子仁這種配料替換桃酥以外,這個餅跟桃酥的製作方法並沒有太大的區別。”董香香說。


    “這樣呀,那這個瓜子也是你家祖傳秘方炒出來的?”馬廠長忍不住問。


    “桃酥原本是宮廷點心,皇宮裏的桃酥是要做成核桃形狀的。清朝滅亡之後,白案禦廚的手藝慢慢流傳到民間。民間的廚師又加以改進,就形成各種風味的桃酥。我做的這個瓜子酥也是這麽演變過來的。不管是核桃也好,瓜子也好,不同的點心師製作的方法也都不一樣。


    我家炒瓜子的手法,實際上,就是源自於白案廚師處理瓜子的辦法,也可以算是點心食材的初步加工。這樣炒出來的瓜子不但可以當零食吃,而且,用這種瓜子做出來的點心,聞起來很香,入口又很脆。”


    董香香簡單地給馬廠長介紹了自家瓜子秘方的來曆。她說得有點太專業了,馬廠長由不得就高看她了幾分。


    “這麽說你也是白案廚師?”


    “我……還算不上呢,暫時就學會了一點皮毛。”董香香謙虛地笑道。


    “會這些小皮毛也算是本事了。”馬廠長說完,又看向許母,笑著問。“有這麽一個女兒,你很驕傲吧?”


    許母也笑道:“我是走運,不知道上輩子做了什麽善事,這輩子才能養個這麽好的女兒。”


    一時間,兩人又聊了幾句題外話,雙方關係很快就變得比較融洽了。


    這時候,馬廠長幾乎已經可以斷定,這瓜子酥就是董香香親手做出來的。隻不過作為一個國營廠的經營者,他並不想輕易就做出什麽承諾。


    董香香也看出馬廠長動心了,不然他也不會跟許母聊家常。她抬頭看了許母一眼,許母是個性子很直白的人,沒有那麽多花花心思,三言兩語就被馬廠長帶開了。


    因為沒有真正接觸過,董香香也不知道馬廠長為人怎麽樣。她生怕母親會吃虧,於是幹脆就笑著對馬廠長說道:


    “馬廠長,我們家就專門做瓜子的。如果您這廠子裏肯從我們家進瓜子的話,我願意把家傳的瓜子酥配方送給您。”


    馬廠長本來想跟許秀蘭同誌多聊幾句呢,乍一聽董香香這話,就是一驚。


    這孩子說話到底靠不靠譜呀?她真的能做得了主把配方送給他麽?


    要知道一旦有了點心配方,知道材料配比,他們廠裏就可以直接生產這種瓜子酥取代桃酥了?


    馬廠長心中不太確定,就忍不住抬頭看向許母。許母卻點頭笑道:“這配方本來就是我閨女的,這件事她做主。”


    聽了她的話,馬廠長心中到底還有幾分猶豫。


    這時就聽董香香繼續說道。


    “除了配方之外,將來您廠裏生產出來的瓜子酥味道不到位,我也可以負責幫您修改配方。至少對瓜子酥這類的點心,我還是有一定心得的。隻要您肯一直用我們家的瓜子,在瓜子酥的味道方麵,我就給您負責到底了。我想往下了說在昌平縣城裏,往大了說整個京城,甚至全國,也未必能做不出這麽好吃的酥類點心吧?咱們城西糕點廠如果做了,那就是全國獨一份,根本就不愁賣不出去。”


    董香香做了大半輩子白案師傅,說她已經達到了特級水準也不為過,隻不過她沒有去考過廚師資格而已。


    重生之後,她並沒有在許母麵前,掩飾過這方麵的才華。所以,這時候,她才敢鋒芒畢露,在馬廠長麵前做出這種近乎狂妄的保證來。同時,她也相信,母親一定會很默契地站在她這一邊支持她的。


    馬廠長聽了她這番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忍不住又上下打量董香香一番。


    隻是董香香長得實在太顯小了,那張臉也太孩子氣了,就算她身上帶著幾分從容和自信。就好像她在酥類點心方麵就是權威似的。


    可是,馬廠長還是很難相信董香香。如果是性格堅毅的許秀蘭同誌這麽跟他說的話,馬廠長幾乎都可以立刻答應下來。畢竟做出全國獨一份最好吃的酥類點心實在太有誘惑力了。


    而且,現在國營廠都是靠上麵分配任務的,上麵讓他們做多少桃酥就做多少桃酥。現在是趕上春節這個旺季了,所以工人每天都在加班加點地生產。


    但過一段時間,他們的廠子的生產量很快就會降下來。特別是到了淡季的時候,工人們幾乎不開工的,每天都在車間裏懶洋洋地打瞌睡,打牌,甚至織毛衣。反正每個月都發那麽多死工資,工人對工作也沒有什麽積極性。


    可是作為一個有野心,想闖出一番事業的廠長,馬國文自從半年前調到城西糕點廠之後,就一直勵精圖治,想把廠子的效益給帶動起來。


    可惜,一來他手下沒人才,二來他對點心缺乏了解。廠裏的工人又都是大爺,根本就不肯聽他這個廠長的話。所以,馬國文幾過月來雖然彈精竭慮,仍是沒有想出什麽太好的辦法來,反而多了一種蛟龍被困淺水灘的無力感。


    許母和董香香這次到來,對於馬廠長來說,簡直就是送上門來的大機遇。


    馬國文是真的動心了。隻是他就是信不過董香香這個年齡。此事事關重大,他又怎麽能輕信一個小女孩呢?


    許母心裏也覺得,董香香說得話者實在太大了,會讓馬廠長覺得她在吃牛。她想幫女兒說兩句,卻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好?


    董香香也意識到了,她不小心就忘了自己臉嫩了。由於對自己的點心實在太自信了,所以,一時疏忽就把上輩子的大師傅的底氣拿出來了。


    此時,馬廠長麵上並沒有顯出來,他摸了摸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董香香抬頭看向他。事到如今,她已經不能放低姿態了,也就隻能繼續強勢下去了。董香香抿了一下薄唇,沉聲說道。“馬廠長,我願意當著您的麵,做甜口、鹹口兩種口味的瓜子酥,給您試吃。”


    馬廠長聽了她的話,那雙眼睛瞬間就變得尖銳起來。又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地敲了下桌子,開口道:


    “好,隻要你當場做出讓我們師傅滿意的瓜子酥,我就同意跟你們合作。以後,不管是不是瓜子酥也好,其他點心也好,我們城西糕點廠隻要需要的瓜子原料都找你們進貨。”


    “好。”董香香也點頭同意了。


    兩人就這麽說定了。


    ……


    因為此事牽連很大,所以,馬廠長幹脆就叫上廠裏德高望重的魯師傅,帶著許母和董香香直接就到廠裏的小食堂去了。


    由於不到飯點,魯師傅就讓食堂裏的人先騰了地方出來。


    麵粉雞蛋白糖之類的食材,食堂裏都是現成的。董香香早就提前準備了一些剝好的瓜子仁的。所以,走進食堂裏,董香香洗幹淨手,做好準備,就開始和麵。


    馬廠長和那位魯師傅就站在大門口,瞪大眼睛看著她。


    許母實在有點緊張,她也沒想到董香香膽子這麽大,居然真敢這麽和馬廠長談。


    她又哪裏知道,如果董香香不把話說死,不在馬廠長麵前露出一手真本事,本他們壓住。馬廠長還真未必會輕易答應她們。


    馬廠長也不懂白案廚師的手段,他隻是覺得董香香這個半大的孩子實在有點太過厲害了。像能做全國最好的酥餅這種話,普通的孩子跟隨便說出口麽?董香香倒好,不僅說了,還要親自動手做給他吃呢?


    一時間,馬廠長還真抱著幾分期待。


    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三人之中也就那位魯師傅,一眼就看出董香香是有幾分真功夫的。


    舊時的傳統白案廚師除了那些基礎工以外,需要被大師傅手把手的帶上六年才能真正出師,再去另立門戶,被別人尊稱一聲“師傅”。現在這個時代,人們都過得比較粗糙,吃飽飯就已經不錯了,已經沒有人再去追求那種精致美觀的傳統點心了。


    魯師傅看見董香香做點心的那些手法,卻再次想起師傅帶他的時候了。眼前的這個小丫頭,很多東西掌握得並不純熟,甚至像是自己摸索出來的,但是她絕對是學過一些製作點心的真本事的。


    想到這裏,魯師傅就衝著馬廠長點了點頭。馬廠長很快就給他使了個眼色。


    頭發都花白了的魯師傅歎了口氣,然後開口問董香香。


    “小姑娘,您這手白案功夫是跟誰學得?”


    董香香也沒抬頭,就隨口說道:“沒人教,隻是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跟外公母親一起做過點心了。好多東西我都有一些印象。


    半年前,我們家裏富裕些,我媽就希望我把外公和母親的手藝撿起來,我這才開始自己摸索著做點心的。”


    董香香說完這句話,馬廠長就下意識地看了許秀蘭同誌一眼。如果不是董香香親口說出來,他還真以為董香香就是許同誌的親女兒呢。


    那麽疼愛,那麽照顧,原來是收養的孩子?


    一時間,馬廠長隻覺得心裏有一團霧,他是越來越不了解女人了,特別是許秀蘭同誌。


    隻聽魯師傅又繼續問:“這麽說沒人教你?那可真是不得了。這樣下去,你在製作點心方麵,前途不可限量。姑娘,我能不能問上一句,你外公姓什麽呀?”


    “我外公姓董。”董香香說。魯師傅哪裏知道,董香香早就出師了,隻是怕母親起疑,做點心時一直留著力呢?


    魯師傅笑道:“噢,難道是曾經在貴香樓掌過白案的那位董師傅?唉,我也聽說董師傅後來辭工回老家了。隻是,沒想到我都快六十了,竟有緣見到他的後人。”


    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很多有真本事的人都消失了。當時,人們覺得這些老手藝可能並不重要。直到很多年之後,大家才會發現那是難以估量的損失。


    作為一位傳統白案廚師,魯師傅隻希望董香香這個董家後人,真能傳承她外祖父的手藝。不然,那種精湛的白案功夫要是失傳了,實在太可惜了。


    說話的功夫,董香香已經把鹹甜兩種口味的瓜子酥都做好了。


    魯師傅讓徒弟把做好的兩盤瓜子酥,拿到廠裏去烤了。徒弟走了之後,魯師傅就忍不住拉著董香香繼續聊點心的話題。


    魯師傅一臉慚愧地說:“我年輕時候吃不了苦,就跟師傅學了點皮毛。哪裏想得到,幾十年後,我就成了廠裏的大師傅了呢?這都是緣分呀?”


    董香香開口勸道:“您這些年實踐出來的真本事,並不比大師傅差在哪兒。您就是當之無愧的大師傅。”


    其實她有點想跟魯師傅打聽外公的事。隻是當著母親的麵,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於是,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跟魯師傅聊天。卻又因為她在點心方麵的造詣,意外地得了魯師傅的青眼。


    另一邊,等著也是等著,馬廠長幹脆也跟許秀蘭同誌聊了起來。


    一個工人家庭出身,受過培養,有自己為人處世原則的廠長;一個農民出身,苦了半輩子,卻保有樂觀善良的農村婦女;兩人聊起天來,卻意外地投脾氣。


    不知怎麽地,說著說著,就聊起養孩子的話題了。


    馬廠長忍不住歎道:“這些年,你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實在太不容易了。”而且,還有一個孩子是收養的。


    越是了解許秀蘭同誌,馬廠長就欣賞她的為人。


    許母卻笑道:“也沒有那麽難,兩孩子都很聽話,日子說過就過去了,一轉眼兩個孩子就都長大了。”


    馬廠長看著她笑得那麽爽朗,也跟著笑了起來。


    正在這時,魯師傅的徒弟就把烤好的點心端過來了。


    馬廠長和魯師傅分別試吃了甜、鹹兩種口味的瓜子酥。兩人看著彼此,都點了點頭。


    馬廠長對董香香做得瓜子酥很滿意。魯師傅看過董香香的製作過程,斷定他們廠可以生產瓜子酥,完全沒有問題。


    就這樣,馬廠長爽快地答應跟許秀蘭同誌合作,以後城西點心廠就訂許家炒的瓜子了。


    在雙方握手的那一刻,許母那顆懸著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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