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的棚子前,鄭雲敏抱著膝蓋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地看著前方。


    她的斧子就放在她的腳邊,靜靜地躺在地上。


    每當聽到有風吹起簾子的聲音,鄭雲敏就下意識地將手伸向斧子,可很快就像被灼傷一樣猛地收回手。


    她已經重複這個動作很久了。


    那道簾子,將棚子中昏迷的兩人跟她隔絕開,卻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


    鄭雲敏的手激烈地顫抖著。


    現在沒有人在這裏。


    隻要她進去砍死那兩個瘋子,就能為掩日城的大家報仇,然後就去找處刑人殺掉自己,這樣就算那位仙人回來,看見人死了,想要找她算賬,也找不到她了。至於雲婉,那位都已經是仙人了,應該也不至於把遷怒到雲婉身上。


    她臉頰抽搐著,右手摸向斧子,低垂著頭站起身。


    鄭雲敏背對著簾子,黃沙打在她的身上,仿佛也在催促著她動手。


    “怎麽了?”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鄭雲敏手一抖,斧子頓時掉到了地上。


    秦蓁從黃沙中走出來,肩膀和右手臂被一層黑霧遮住,讓人無法看清。


    鄭雲敏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卻踩到了斧子,被絆了一跤,摔倒在地上。而斧子也因為她滑倒的動作被她一腳踢了出去,旋轉著到了秦蓁的腳邊。


    秦蓁低頭看了一眼斧子,然後彎腰撿了起來,走過去遞給鄭雲敏。她對鄭雲敏微笑道:“辛苦你了,你需要我答謝你什麽?”


    鄭雲敏茫然地從她手中接過斧子,側頭往她身後看,卻沒有看見鄭雲婉的身影。


    她一下子警惕起來,厲聲道:“雲婉呢?你把她怎麽樣了?”


    “現在嗎?或許在回來的路上吧?”秦蓁溫和道,“畢竟我的速度還是要快一些的。”


    鄭雲敏攥著斧子,緊緊地盯著秦蓁,似乎想從她臉上的神情分辨出她有沒有說謊。


    秦蓁從她身邊徑直走過,掀開簾子往棚子裏麵看了一眼。見到那對母子還好好地躺在那裏,呼吸十分平穩,又回頭看向鄭雲敏:“你不恨他們嗎?為什麽這麽長的時間,這麽好的機會,都不去動手?”


    明明她的語氣很溫和,甚至還帶著點真情實感的疑惑,就像是她真的隻是單純的不明白一樣,但是鄭雲敏還是覺得自己被嘲諷到了。


    她咬了咬牙:“是啊,我就是一個膽小鬼,看到仇人了都不敢動手。”


    秦蓁猜測著,又問她:“難道你是覺得真正應該怪的是處刑人?他們也隻是被欺騙的可憐人,不應該把仇恨發泄到他們身上?”


    “你又懂什麽!”鄭雲敏尖叫著。


    她怎麽可能會憐惜仇人,怎麽會想著去給仇人找理由。說什麽隻是被欺騙利用,明明掩日城裏還有那麽多人都沒有相信贖罪的說法,可這對母子就走火入魔般相信了,還幫著處刑人來害曾經的同伴。


    他們根本就不無辜。


    凶手的幫手,也是凶手。


    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支撐著鄭雲敏站起身,握緊斧子就衝進了棚子。


    她緊閉雙眼,眼淚一滴一滴地淌下,砸在了那對母子的身上。急促地尖叫聲從她的喉嚨中擠出,與斧子砍下的聲音攪拌在一起,又混合進了飛濺的血液中,最後落回到地上,融進了那兩具模糊不清的血肉中。


    秦蓁看著鄭雲敏一下下揮動著斧子,直到自己精疲力盡地倒下,跌坐在兩具屍體間,放聲痛哭。


    她感到莫名的焦躁。


    是在心疼那對母子嗎?不對,她隻跟他們見過一麵,跟鄭雲敏也並不熟,沒必要因為鄭雲敏正當的報仇而去指責她的行為。


    那是因為看到力量不如自己的鄭雲敏能直接報仇,而自己隻能一再忍耐。對著仇人笑臉相迎?又或是麵對村民對自己一次次的誤解與不信任,麵對鄭雲敏對自己的欺騙,也隻是輕輕放下,從不在意?


    秦蓁從前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高傲的人。


    但現在這樣的對比放在她的麵前,讓她不由得開始懷疑自己。


    為什麽同樣是傷害,她能把向榮等人當成仇人,並且計劃著殺掉他們報仇。卻麵對同樣傷害過自己的凡人不予理會,甚至還要一次次去救他們。


    是受了母親的影響,不願意傷害他們,還是因為自己其實根本就看不起他們,所以沒有把他們的行為當一回事?


    秦蓁從懷中拿出一塊手帕,走到鄭雲敏的身邊,蹲下身,擦拭著她臉上的血液。


    鄭雲敏呆呆地抬頭,看向秦蓁,眼中失去了光彩。


    “恭喜你,你做得很好。”秦蓁輕聲道,“你現在打算做什麽呢?去殺了那些處刑人嗎?”


    鄭雲敏張開嘴,卻說不出話,隻有眼淚還在從眼眶中流出來。


    “你不想報仇嗎?他們是幫凶,但是真正的凶手還在暗地裏控製著掩日城,如果不殺掉他,那這樣的悲劇在未來也不會少,你想放任這樣的行為嗎?”秦蓁跟鄭雲敏對視,語氣中帶著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急切。


    “我、我不想……”


    秦蓁微笑著擦幹淨她的臉,雙手托著她的臉頰,不讓她移開視線:“跟我一起離開這裏吧。我帶你去外麵的世界,教給你變強的力量,讓你能親手斬下仇人的頭顱。”


    隨著她說話的聲音,那原本遮住她肩膀和手臂的黑霧似乎散去了一些,鄭雲敏隱約看見了閃著青色光芒的蛇瞳在黑霧中注視著她。


    “我……”


    或許她應該答應吧。


    能到外麵的世界,還能變強報仇,這兩件事都是她夢寐以求的。


    但是,還有一張哭泣著的、神情脆弱的臉不斷地在她的腦海中浮現。那張臉的主人咬著嘴唇,害怕又不安地喊著她:“姐姐,不要離開我。”


    鄭雲敏苦笑一聲,推開了秦蓁:“不,我就待在這裏,哪裏也不去。”


    秦蓁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手,平靜地站起身。


    “那麽,再見。”


    在秦蓁要走出棚子前,鄭雲敏突然叫住了秦蓁。


    “雖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還是很感謝你放過了雲婉……雲婉她雖然看上去很脆弱,但是我知道她其實很有主見。她跟處刑人暗中有聯係的事情,我也知道一點……或許我之前沒能殺掉這對母子,就是因為我知道我的妹妹也在做一樣的事情吧。”鄭雲敏自嘲道。


    “你就這麽相信我沒有對鄭雲婉動手?她騙了我,還跟著處刑人一起想害我,你覺得這算幫凶嗎?既然我能看著你對同樣是幫凶的他們下手,那我為什麽不能也對她這個幫凶下手呢?”秦蓁停住腳步。


    “雖然你總是嘴上說著很冷漠的話,但是我能看出來你真的是個好人。”鄭雲敏認真看向秦蓁,“謝謝你的善意。”


    “我不知道你是想要什麽才來的掩日城,但我這裏有一個東西給你,希望能幫到你。不過你是仙人,我能拿出的東西再珍貴,對你來說也不值一提吧。”鄭雲敏從懷中摸出一枚玉簡,拋向秦蓁。


    秦蓁抬手接住,手指下意識地收緊:“你……”


    “我不需要你給我任何東西。”鄭雲敏突然笑了,“你什麽都不用給我,這是我單方麵給你的禮物。”


    “之前,不論是苦難還是饋贈,都隻是你們仙人單方麵給予我們。現在,終於也能讓我給仙人東西了。”她仰起頭,臉上是驕傲的表情。


    秦蓁微微一笑,將玉簡收好,沒有再提給她報酬的事情:“我走了,希望你和你的妹妹能一直在一起美滿地生活下去。”


    “我們會的。”鄭雲敏也朝她微笑。


    黃沙還在這座曾經輝煌的城市中肆意飛揚。


    秦蓁走出棚子,向著遠處的城門口走去。


    棚子裏,恢複鎮定的鄭雲敏看著那兩具屍體,輕輕歎了口氣。她將他們的屍體整理好,又找來幹淨的毯子蓋住。


    “下輩子……請你們誕生在一個更好的世界吧。”她閉上眼,輕聲祈禱,“這個世界並不歡迎我們這些弱小的人。”


    門口響起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


    鄭雲婉驚慌失措地扒開簾子跑了進來,見鄭雲敏還好好的,哭著就撲上去抱住她。


    鄭雲敏順著她的力氣向後仰倒地上,看著趴在自己身上埋頭哭泣的妹妹,無奈地摸著她的頭:“怎麽又哭了?”


    “我、我以為姐姐……”鄭雲婉含著淚看著鄭雲敏。


    她本以為秦蓁會把對她的憤怒報複在她姐姐身上,畢竟秦蓁已經知道了姐姐才是她的軟肋。但是姐姐卻毫發無損地出現在自己麵前,看上去精神狀態也很好,甚至比以前還要溫柔了一點,竟然沒有看到她哭就凶她。


    鄭雲敏知道她想說什麽。


    她拍了拍鄭雲婉的後背:“你先起來。”


    鄭雲婉連忙站起來,又去拉鄭雲敏:“姐姐,你沒受傷吧。”


    鄭雲敏搖了搖頭,指向那兩具被蓋好的屍體:“我們找個地方,把他們埋葬了,也好讓他們入土為安。”


    鄭雲婉這時才聞到了刺鼻的血腥味。她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著鄭雲敏:“姐姐!你怎麽能越過處刑人殺了他們!要是被處刑人知道了,先殺了你怎麽辦!”


    沒等鄭雲敏回答,她就憤憤地跺了下腳,又往棚子外衝去。


    “你去哪裏?”鄭雲婉喊她。


    鄭雲婉生氣地扭頭看她:“當然是回去拿板車來,我們兩個又搬不動。姐姐就在這裏等著好了。”


    鄭雲婉看著她的衝出了棚子,想牽起嘴角笑一笑,但是她有些太累了,隻能木著臉再坐回到地上。


    一時間,棚子裏除了她沉重的呼吸聲,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了。


    明明隻是一個普通的小棚子,卻能將黃沙完全隔絕在外,甚至從裏麵都聽不到外麵的風聲。


    真安靜啊。


    她想。


    那柄沾血的斧子就在她視線的不遠處,同樣安靜地看著她。


    “剛才,我很用力地用你砍了東西,你覺得痛嗎?”她問道。


    斧子沒有回答她。


    她心疼地將斧子抱在懷裏,輕輕地將臉貼了上去:“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這樣對你了。”


    鄭雲婉推著木板車回來,疑惑道:“姐姐,你在跟誰說話?我在外麵就聽見你的聲音了。”


    鄭雲敏麵色平靜地擦拭著斧子上的血跡:“你聽錯了。”


    “是嗎?”鄭雲婉隻愣了一下,就沒有過多糾結,開始去拖屍體,“姐姐,我們動作快一點,免得被處刑人看見了。”


    “好。”鄭雲敏將被擦幹淨的斧子重新別回到腰間。


    明明隻是冰涼的斧子,但是挨著腰間時,隔著衣服也能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溫暖。肯定是因為,留下這柄斧子的父母,此時也在天上為她感到高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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