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敬意憑借反串的薛湘靈,雖效果無法與從前比擬,但也足夠讓他脫穎而出。人們竟無法將他和台下曾經胡子拉碴的陰鬱中年人聯係在一起,舞台上,他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整個人都發著光。


    “是個男人吧?”


    “是啊,是八班那個袁歆的爸爸。”


    “啊?爸爸?八班那個……醜八怪嗎?”


    醜八怪三個字,是袁歆到了新學校之後,得到的“外號”。其實到了新環境,眉間的胎記,她用長出來的劉海蓋上了。從前還稍微開朗的少女,那之後幾乎很少說話。獨來獨往,從不與人打交道。新學校也有部分舊同學,袁歆也不知自己招誰惹誰了,其中一個叫譚福的胖男生,忽然在升旗儀式的時候,眾目睽睽之下,伸手將她的劉海撩了起來。


    她當時一怔,便聽到那胖子衝著眾人笑道:“我說過的吧,她是個醜八怪。”


    少年人的惡意師出無名,可偏偏她袁歆也不是好惹的,眾目睽睽之下,她一腳踢在譚福的襠部,然後伸手在他臉上撓了一把,譚福猝不及防嗷嗷叫,她回過頭去,惡狠狠地瞪著身後笑得合不攏嘴的遊鳴道:“你給我等著。”


    遊鳴是遊天霖的兒子,空有一副好皮囊,加上家裏有錢,頗有些不學無術的紈絝樣,偏偏得姑娘們芳心。那時候流行《惡魔在身邊》,像遊鳴那樣帶著一幫小弟亂晃,居然晃成了言情劇。


    可惜了,他是真惡魔,她卻不是齊悅。


    父輩的不和,讓他們彼此看不順眼,袁歆也不是省油的燈,甚至頗有些惡毒,幾次反擊,將遊鳴弄得十分狼狽。


    而袁敬意在台上驚豔亮相時,遊鳴在台下輕飄飄地說了句。


    “娘娘腔。”


    而袁歆不過離他幾米遠的座位,聽到這句話,她的身子動都沒動。


    那天的袁敬意分外高興,有一位開發商老板,長得肥頭大耳,到後台親自找到他,特別欣賞袁敬意的演出,表示自己願意出資,供他把自己的京劇事業做大做強,他可以帶他去首都,去最大的劇院演出。他還告訴袁敬意,他家祖上便一直深愛著京劇,和首都最好的戲劇中心更有一層關係。他說,袁大師,你的表演,實在是不該在這裏屈就,你該去更大的舞台!我願意出錢養活你的戲班子!


    若再早一些,心高氣傲的袁敬意,怕是不會信他一個字,可這麽多年的低潮,碰上這句大師,他一邊欣喜著知遇之恩,一邊謙遜地說哪敢哪敢!


    老板姓莊,的確懂些門道,談起京劇也是頭頭是道,出手闊綽,當下便包了全鎮最好的酒樓,叫上了一眾人,讓袁敬意把他的戲班子,把他的家人都帶上,說今個高興,要請大家好好喝一頓大酒!


    這麽多年,在離開了年輕學藝的師父,再到自己一同想要打“江山”的兄弟離開,組建起的戲班子一直是遊擊隊般人員渙散,就連自己的女兒,都背棄他,突然有這麽個人,滿眼賞識,喚他大師,袁敬意忽然覺得,揚眉吐氣。


    那天的飯局,是小小的少女,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人是有好幾副麵孔的。


    當遊天霖攬著她父親的肩膀稱兄道弟地敬酒時,她看到他父親那高貴的頭顱低了下來,臉上的神色雖然有些難耐,但卻沒有矢口否認。而遊鳴被安排在她的旁邊,一路為她夾菜,表現地彬彬有禮。


    袁歆忽然覺得,十足的惡心。


    這惡心到那位程老板說,聽說你們家千金從小習戲,唱得極好?要不,露一手?


    她將目光求助似的看向袁敬意,袁敬意竟帶些哀求的眼神看著她,或者說,是溫和的脅迫。


    那個曾經言辭拒絕別人要求她來一段,認為那是雜耍的父親,忽然就像變了個人,他期待地看著她,俗得令袁歆覺得害怕。


    她緩慢放下筷子,用一雙少年執拗的眼睛很生硬地說:


    “我不會唱那種隨時來一段的雜耍。”


    那天回家以後,袁歆和袁敬意爆發了一次劇烈的爭吵。這對水火不容,卻骨子裏極像的父女,像點燃的炮仗,袁歆歇斯底裏地將已深的積怨發泄,那天她恨死了他的父親,她翻出了所有的舊賬,從她那素未謀麵的母親,到相依為命的卞小塵,她高喊著說,你根本沒把我當做你的女兒,我就是你養的一條狗,卞小塵是另外一隻,你隨時可以賣掉我們,隻要你願意!現在,你還要賣你自己!


    她挨了袁敬意的一個巴掌。


    袁敬意那剃了胡須的臉,也不知是因為酒精還是因為惱而漲得通紅,他渾身顫抖地罵了一句:“孽種!”


    那巴掌,打得她好疼。


    那一聲孽種,罵得她心碎。


    袁歆從小其實沒少挨打,但袁敬意是頭一次甩她耳光。袁敬意從小就說,棍棒底下出孝子,但他們都是要吃台上這碗飯的,打人不能打臉。


    事實證明,打身上和打臉差別真的很大,一巴掌呼過來,會把你的自尊,全部打沒。


    當晚,袁歆含著淚整宿沒睡,她準備明早天一亮就走,走到哪呢?走到哪都好,反正卞小塵當年還是被拐的呢,不也活下來了嗎?或許她可以做下一個卞小塵,興許會有好人家收留她。


    就算漂泊流浪,也比待在這個家裏受屈辱要好。


    次日,袁歆大概是太累了,一睜開眼的時候,卻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多。


    不過袁敬意還沒回來,於是她翻身準備開始收拾行李。


    她第一次離家出走,沒什麽經驗,不知道該帶些什麽。抽屜裏有一些錢,她全部拿走。拿了書包裝了幾件衣服,掂了掂,分量輕的讓她覺得自己有點可憐。


    然後她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門口,走出幾米遠的時候,忽然有人叫她。


    “袁歆是吧?上學去呢?”


    那是鎮上的ems郵遞員,他將一封信交給她,笑得十分和藹。


    “剛好有你的信。”


    “外國寄來的呢。”


    他還補了一句。


    袁歆盯著那信,發了一會兒呆,站在日頭底下,一時有些找不著北。


    她回頭看了一眼來時的路,咬了咬嘴唇,繞了道,找了個背陰的地方,把信拆了開來。


    手有些發抖,她呼吸有些急促,她甚至有些虔誠地盯著那信封發了會兒呆。


    那封信字寫得可真漂亮,卞小塵是難得的字如其人,怕是他這字,沒有人會相信他從來沒有上過學。從前,袁歆學校裏發了新書,包了書皮之後,向來是卞小塵替她寫的。


    “袁歆”兩個字,他寫起來,都好像好看起來了。


    他甚至是優雅的,天知道他怎麽會沒從那顛沛流離之中學到那些貧賤的習性。


    當然袁歆也知道,這和她父親脫不了幹係。她那個父親,自己雖然脾氣差,但舉手投足卻要強迫自己有涵養的,他見到那些當街擤鼻涕的人,眼神裏會露出一點星火樣轉瞬即逝的瞧不起,無論到什麽地步了,哪怕氣得冒煙了,腰杆子也不能彎一下。袁敬意教的是體麵,起碼是如何做一個看起來體麵的人,盡管後來他被這虛妄的體麵折磨得體無完膚,但14、5歲的卞小塵,卻和這雖然中空卻很好看的體麵渾然一體。


    他是那種你帶他出門,安一個漂亮身世給他沒有人會懷疑的那種,他就像水一樣的人兒,又在這樣可人的年紀。


    袁敬意教的那些東西,袁歆倒是隻學了一個半,卞小塵的“修養”,擱在她身上,就有點像傲慢。這和血緣也有關係,卞小塵瞧袁敬意是怵的,也是敬的,小心翼翼,拿捏分寸地學,乖順聽話,學的是那叫一個提綱挈領。袁歆則是耳濡目染,近朱者赤近墨者也黑,對袁敬意也怵,但敬不起來,學的那叫一個渾然不覺。


    “歆兒,展信顏。”


    隻看那幾行字,袁歆的鼻子就猛地一酸。


    又見他問父親可好,她鼻子抽了一下,憋回了眼淚。


    袁歆手忙腳亂,如饑似渴,太迫切想要知道他在哪,過得怎麽樣,聽他解釋為什麽不告而別,為什麽杳無音信。可才看了幾行字,她的手就慢了下來,那顆躁動|亂跳的心,像是被什麽安撫了一般。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看,時間都好像慢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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