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上告訴她,他現在在維也納學音樂,當初他跟江滄海一走,去了首都,然後沒多久就出國了。他說,江滄海對他很好,對外他是他的兒子,他現在住在很大的房子裏,到了歐洲以後,天氣總是陰的,他每天都要學很多東西,不過他有基礎,隻是這基礎也常常成為阻礙,那些老師要他改掉習慣裏的京劇腔。很多東西要改,要修正,要學習。不過他學東西挺快的。他才到這邊沒多久,這裏主要講德語。德語發音挺難的,但他也會幾句。維也納很多人都會用英文,所以,他基本上用英語和人家交流。他還說,袁歆,字母表,還是你教我的呢。所以,你是我的啟蒙老師。


    信上還說,他改了名字,現在的名字叫江一凜,以前的名字,江滄海說不能提了,要成為秘密了,因為江滄海說,要給他一個新的人生,這人生,得把過去抹掉。


    看到這裏的時候,恰好要翻頁,袁歆的心緊了一緊,什麽叫把過去抹掉呢?她也會被抹掉嗎?手指猝不及防地翻過去,看到的字讓袁歆的嘴角慢慢揚起。


    “但是我的過去是抹不掉的。我的骨頭裏,住著全部的記憶。是你和袁師傅,是老鍾伯伯還有很多很多人讓我成為今天的我。不管我叫卞小塵還是叫江一凜,或者叫別的張三李四,袁歆,我永遠是你最好的朋友。”


    袁緊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並不算大的眼睛瞪得史無前例地大,生怕稍微一眯,眼淚就飽和溢出。


    “歆兒,現在是維也納春天的晚上,大宅很冷,我難得有空餘的時間,信紙簡陋,沒有選到你喜歡的顏色,你不要生氣。我上個星期去了一次巴黎,和我們從前在電影裏看到的不大一樣。高樓很多,垃圾也不少,但往高處看,還是很漂亮的,我想我應該更勤奮一些,按照江爸爸說的,我以後可以賺到很多錢,就有機會帶你和袁師傅來了。歆兒,原諒我當時沒等到跟你說一聲就走了。你就當小塵在維也納撿瓶子,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信可能比較慢,不知道到你那是什麽時候。”


    此時,他的字跡潦草了起來。


    “我會不定期來信,我這裏不方便收信,我這裏也沒有電腦,但我有一個電子信箱,地址是:……”


    “你讀什麽呢?”


    手裏的信紙一下子被抽走,袁歆像是回了魂,眼前人正是一臉吊兒郎當的遊鳴,他這樣的臉,才是他的臉,才不是昨天那個令人作嘔的惺惺作態的家夥。


    身後跟著的幾個男孩,一個就是當日當眾羞辱她的胖子譚福,還有幾個袁歆叫不上來名字,但認出一個蒼白孱弱的男孩,叫周一定。之所以認識周一定,是因為他和自己一樣,都是單親家庭長大,他沒有爸爸,而她沒有媽媽。單親家庭其實並不稀罕,稀罕的是,她和周一定,都從沒見過自己那位缺席的父母。


    對於遊鳴的找茬,袁歆向來是不理的,惹極了會狠狠反擊,但絕不拖泥帶水,可卻不知為什麽他總是狗皮膏藥似的黏著自己。此時他握著那封信,又打量著袁歆身後鼓鼓囊囊的背包:“去哪呢?”


    “還我。”袁歆的眼睛不大,但很有神,瞪人的時候像某種不自量力卻可以跟你下一秒拚命的小獸。


    遊鳴慢悠悠地將手裏的信紙準備打開,一麵譏誚道:“喲,難不成是情書?”話都沒說完,遊鳴一個踉蹌,被猛撲過來的袁歆險些摁倒。


    身後的譚福過來扶他,一麵伸手就推袁歆,這家夥似乎記性不大好,臉上的疤還沒好透徹呢:“找死呢你!”


    袁歆二話沒說,一巴掌甩開譚福的手,再次高抬音量:“還我!”


    畢竟從小是唱戲的孩子,這聲兒又尖又細氣又長,眉目間露出一絲狠意,她再次撲上去,瘋了似的搶奪他手裏的信。遊鳴高她許多,本對付袁歆這樣的小個子不在話下,偏偏身後的周一定擋了他一下,遊鳴便一個不小心搖搖晃晃差點跌倒,袁歆趁其不備,一把將信紙奪過來。


    “周一定你他媽想死啊?”遊鳴罵了一句,隻見周一定唯唯諾諾卻沒辯解,譚福這個時候一把抓住了袁歆的肩膀,邀功似的喊:“老大,我抓著她啦!”


    遊鳴臉上露出恨恨的歹意,他長相原不錯,是有斯文氣的,可配上這樣的表情,實在是有些可怖,他惡狠狠地咬牙道:“把她的信搶過來,我今天就看看是哪個眼瞎的給她寫情書!”


    、


    袁歆當時腦子裏空白了兩秒鍾,譚福的手重重地抓著她的肩膀,她知道自己掙脫不開。信……信……她猛地想起裏頭小塵寫的秘密。她要替他保守的。於是她幾乎沒有思考,將那紙團塞進嘴裏,然後回過頭去,望著那正擼起袖子準備過來的遊鳴,她嘴角勾了一下,然後用她那小獸似的牙齒大力齧咬。


    紙張在口腔裏有一股難言的味道,令她有些作嘔,可她忍不住了,她加快了咀嚼的力度,看傻的遊鳴愣了兩秒鍾,大概是意識到袁歆拚死要保的信裏,有了不起的信息,他伸手接過譚福手中的袁歆肩膀,大力地搖晃她。


    “吐出來!吐出來!”


    袁歆結束了最後的咀嚼,將那團被濡濕變軟的紙,艱難地吞咽了下去。


    然後她像是獲勝者一樣挑釁般地對遊鳴道:“吐、你、媽。”


    黑幕降臨的時候,掛彩的袁歆背著她的行囊,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朝著她原先想離開的地方。


    盡管看起來有些狼狽,她卻堅定地像個女戰士。


    小塵的郵箱她還沒來得及記住,就被她吞下肚去,所以她不能走,她要留下來,等他的再一次來信。


    不是有個詞語叫臥薪嚐膽嗎?她可以的。


    那封信仿佛讓她已經冰凍三尺的青春歲月有了期待。漂洋過海的信蓋著郵戳,遲到卻不會太遲地告訴她,他生活的麵貌。那個從前開玩笑說撿瓶子供她上學的少年,似乎憑借這薄薄的紙,重新回到了她的世界。


    這是單方麵的交流,那被吞下肚的秘密裏也夾帶著她要向他傾訴的通道,全部被嚼碎了,他卻沒有意識到,偶有提一嘴,卻疏忽忘記了再把郵箱報一遍。


    不過這樣也好,她偶有情緒懦弱的時候,倒不必跟他說,這樣的一地雞毛,他遠離是好事,不是嗎?反正他說了,歆兒,我賺到了我在維也納的第一筆錢,給人家客串拍一個mv。我第一次拿到這麽多錢,第一次有那麽多鏡頭對著我,要不是從前和你和師父常常上台,真的會怵。雖然談不上很緊張,但我真的很高興。我因此還受到邀請去了倫敦,我見到了好幾個英國名人,不過隔得很遠。父親——我是說我現在管他叫父親,他答應我,很快我就可以回國,出道順利的話,我可能可以成為明星。到時候,就可以來見你了。


    袁歆真想看看那mv。


    隨信難得有一張他的照片,袁歆湊得很近去看,有些訝異他的變化,稚嫩的孩子氣不見了,照片上背後是凱旋門的少年笑得露出皓白的牙齒,眼睛微微一彎,身上背著一把吉他,穿著一件學生服,筆挺,英俊。


    和從前是不一樣的,從前那個孱弱的,有些不自信的少年,好像被他摁進了骨子裏去,袁歆的眼淚吧嗒吧嗒地開始掉。


    她不知道自己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心裏有些發酸發澀,好像又在為自己而難過。


    然後她努力地笑了笑,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那照片上的人。


    “你可真好看啊。”


    鏡子裏她看到自己的臉,灰撲撲的臉上,五官還沒有長開,唯一值得驕傲的飽滿額頭,卻要因為胎記而被劉海遮蓋。她從小都因為那胎記,知道自己不是漂亮的孩子,但這一刻,卻真正有了少女的惆悵。


    而她與袁敬意的斷裂,早已在無形之中有了開始。在她的父親眼中,是一個少女進入了叛逆期,他拿她沒有辦法,又天生不會哄人,隻能由著她去。那位程老板,並沒有騙人,他不斷地給他介紹了幾層關係,袁敬意開始忙了起來,稍微胖了一點,但每每看到遊天霖背後有些吃癟的樣子,心裏有種畸形的痛快。


    錢是個好東西,袁歆的生活費也漲了很多,似乎袁敬意是在用這個方式來彌補她。不去過問她每一筆錢的去處。


    但袁歆忽然意識到,自己跟別的女孩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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