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回事?”傅容沉聲。


    丫鬟抬起頭來,竟然是先前伺候過杜氏的春華。此刻見著傅容回來,連忙伏地重重一叩,哽咽哭啼:“回將軍的話,是我犯了錯,夫人罰我在此跪上一天。”


    傅容眉心蹙起,“你做錯了何事?”


    提起這事春華哭得更厲害了,她是杜氏的陪嫁丫鬟,論年紀也該有二十好幾了,哭哭啼啼的樣子實在難看。“是夫人中午命我布置飯菜,我去廚房說了幾樣菜式,都是按照夫人口味來的。正好今日從外麵買的魚新鮮,我便讓人做了道魚湯一並端去,誰想夫人非但不喜歡,還把魚湯潑了我一身……”


    魚湯端上桌時還冒著熱氣,薛紛紛登時臉色煞白,下一秒便將鬥彩梅花罐裏的湯盡數潑在春華身上,怔呆了一屋子伺候的人。春華露在外麵的手背通紅腫得老高,可見燙得極為厲害。


    傅容麵上看不出表情,春華又繼續道:“想來夫人忌諱我先前是杜夫人的人,才處處不待見我,可這些又豈是我一個下人能做主的……先前我跟人說了幾句杜夫人好話,迎麵便撞上了夫人,第二天夫人便撤去了我手頭上的活兒,讓我去照料一棵樹……這,這真真是太折辱人了……”


    “今日魚湯也是……我想著杜夫人生前愛吃魚,一時改不過來習慣,便想著夫人定然也愛吃……沒想到夫人聽到我的話,臉色大變,不但罵我不識好歹,還,還連帶著杜夫人一起……”


    “胡鬧!”傅容低聲道,聲音不大,卻極威嚴。


    春華猛地一震,頓時噤聲不敢再說。低頭覷見他將軍步伐平穩,往正室方向去了。


    迨至到了門口,薛紛紛行將用過早飯,一旁丫鬟拿著漱盂伺候她漱口。薛紛紛吐了一口水出來,抬眼間乜到傅容,詫怪之下咦了一聲。


    桌上飯食尚未來得及撤下,泰半碟子裏她隻吃了一兩口,唯有一碗小雲吞吃得幹幹淨淨。見將軍臉色陰鬱,原本要收拾桌子的丫鬟踟躕不前,直到傅容揮手示意她們都先下去。


    “將軍今天怎麽沒出去?”她偏頭疑惑道。


    待到屋裏隻剩下薛紛紛和季夏鶯時,他往靠門口的位子一坐,“門口的丫鬟怎麽回事?”


    薛紛紛從季夏手裏接過巾櫛,動作微頓,麵容略帶蒼白,“她惹我不高興了。”


    傅容反而笑出聲,“如何惹你不高興了?給你備的膳食不滿意?”


    分明什麽都問清楚,這會兒還要裝模作樣地問她。


    一想到方才的那碗魚湯,薛紛紛斂眸遮住眼裏的神色,左手在身側握捏成拳,捏得掌心有幾個殷紅的指甲印兒。“鶯時跟她說過的,我不吃魚……可是她不聽話。”


    今天飯飯身子不舒服,薛紛紛允了她一天假,午飯是讓府裏廚子準備的。命春華點菜之前,鶯時特意跟她說了一遍小姐忌諱,偏偏這丫鬟不聽,不知是心高氣傲還是存心不服,依然讓人做了一道魚湯上來。


    薛紛紛不吃魚是小時候便有的事,彼時她才七八歲,跟杜氏根本無半點關係。春華方才那番話若是讓鶯時聽見了,必然會呸她一聲:“胡言亂語!”


    春華這丫鬟本就仗著曾是杜氏貼身丫鬟,拿誰都不放在眼裏,看誰都覺得搶了她位子。先前不把薛紛紛的話放在心上就算了,連日裏當值也是十分不用心,做事偷工減料,又愛在人麵前碎言碎語,今日薛紛紛罰她算是輕的,擱在旁人府裏,直接打幾棍逐出府的都有。


    “你既然不吃擱在那裏不動便是,何至於潑人一身?”傅容麵容一肅,顯然信她不過,“況且杜氏已經過世五年,你牽扯她進來做什麽?”


    春華說薛紛紛對杜氏出言不敬,其實在春華說了那句“杜夫人也喜歡吃魚”後,薛紛紛不過回了句:“你當所有人都跟你家夫人一樣呢!”


    何況是情緒到了極點,才無法控製的脫口而出,並無惡意,沒想到卻因此被春華告了一狀。


    薛紛紛自然莫名,“我不過就事論事,何時又牽扯杜氏了?”


    “你難道不是因她伺候過杜氏,才處處挑她的刺?”傅容反問。


    薛紛紛隻覺好笑,好端端的也被他激出怒意來,“我若是存心挑她刺,她如今便不會好端端地在那跪著了。”


    這話似是觸了他的逆鱗,便見他沉下臉冷聲道:“荒唐!若是有一點不順心便要罰人,恐怕整個將軍府的人都要跪在這禦雪庭前!”


    薛紛紛抿唇,小臉倔強,“如果真這樣,即便荒唐也要跪著。”


    “我原先還覺得你懂事識大體,如今看來,卻是驕縱蠻橫!”傅容憤然起身,目光掠過她倨傲小臉,拂袖憤然出了正室。


    目送大將軍憤然離去的身影,鶯時一臉擔憂,“小姐,您方才怎麽不把實情跟將軍說呢?”


    薛紛紛睨她,賭氣道:“為什麽要說?他有問我嗎?”


    鶯時歎息,小姐這樣好強,真不知是好是壞。


    *


    傅容出來時身旁沒有帶家仆,才從抄手遊廊下來就已分不清東南西北,隻得重新往回走,然而轉了一刻鍾仍舊還在禦雪庭裏。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多大的人了,竟然還能被一個小丫頭氣糊塗。


    好在禦雪庭裏布置簡單,沒有太多蜿蜒高深的格局,他又花了一刻鍾終於出來。迎麵便遇上一個青衣家仆,疾步走上前來,“將軍,夫人請您去蕊心小築走一遭。”


    府裏人都知道老夫人一心禮佛,蕊心小築位置偏僻清幽,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當初薛紛紛便是走錯了地方,誤打誤撞來了此處。


    傅容到跟前時,沈景儀正在敲打木魚,篤篤聲不絕於耳,沉靜平緩地撞入心底,使人心境趨於平和。這場景並不是第一次見,然而此刻腦海裏卻閃過薛紛紛的身影,然而一思及她方才倔強的模樣,便讓人又恨又氣。


    聽見後麵的腳步聲,沈夫人放下犍槌,睜開眼露出和藹笑意,招呼他在身邊坐下,“聽下人說你今天沒去軍衛。”


    桌上擺著著青花描金花鳥茶壺,傅容給兩人各倒了杯茶,龍井濃鬱茶香四溢。他將一杯送到沈景儀身前,語氣平淡道:“母親忘了,今日是雪霏忌日。”


    沈景儀端茶的手頓了頓,“人老了,總是不記事……你方才去祠堂了?”


    傅容頷首,“逗留了片刻,您找我何事?”


    “倒不是什麽大事。”沈景儀飲了一口茶,常年吃齋念佛的習性使她做什麽都平靜沉著,“你這幾日都睡在何處?”


    許是哪個下人又去她哪裏嚼舌頭了,傅容實話道:“睡的書房。”


    隻聽沈景儀極淺地歎息一聲,放下茶杯端詳了他片刻,眉目之間盡是愁緒。想想也是,平時關係走動密切的幾家夫人,哪個不是膝下兒孫滿堂?唯她隻一個兒子三十了,半點給她添孫子的趨勢都沒有……


    活生生打了五年光棍,在邊關成日跟群男人混在一堆,若不是皇上提起,恐怕自個兒永遠不會意識到再娶一門親……如今好不容易添了個嬌嬌悄悄的媳婦兒,排除她家裏背景不說,沈景儀還是頗滿意的。


    沒有辦法,誰叫他從來不去謝氏房間,納了妾室跟沒納一個樣子。


    唯有薛紛紛……沈景儀看得出來,傅容並不排斥與她相處,甚至稱得上好感。雖然這門親事結的不痛快,但兩家既然已成親家,是改變不了的事實。與其耿耿於懷,倒不如接受,何況薛紛紛這丫頭,見多了委實討人喜歡。


    上回謝氏一事,她回去之後非但沒有鬧騰,還如往常一樣逢五就去請安,從不提謝寶嬋一事。不得不說這丫頭教養極好,嬌氣歸嬌氣,卻又不失禮數,舉手投足間都是端莊貴氣,相比之下謝氏的小家子氣便落了下風。


    沈景儀怎麽看,都覺得她跟兒子極配,生下來的孩子定然也差不到哪去。


    如此一想,就更加心急起來……


    然而她左盼右盼,就等著薛紛紛肚子裏的好消息,誰想今日聽了下人匯報,傅容竟然一次也沒跟薛紛紛同床共寢過!


    沈景儀滿腔愁苦無處發泄,隻好將他找來了,“你放著這麽嬌滴滴的媳婦不管,去睡那冰冷僵硬的書房,究竟怎麽想的?”


    不得不說,這半個月來的書房之夜,委實讓傅容渾身酸疼,最糟糕的一次脖子竟然落枕了。那次去軍衛看著底下想笑又憋著不敢笑的下屬,傅容僵著脖子,麵無表情地說道:“滾出去笑夠了再回來。”


    是以楊書勤果斷捂著肚子出去了,震天笑聲連綿不絕,畢竟能看到威武不凡的大將軍如此窘迫的一幕,實屬不易。


    抽回思緒,傅容平淡陳述:“她太小。”


    經過方才一事,傅容對這小丫頭的印象恐怕還要再加一個,嬌蠻任性。


    然而太小確實是事實,她跟楊書勤家的丫頭一般大,每次麵對她,總會有種看待楊家女兒的錯覺。生怕她下一句話就是“叔叔”,想必上回留下的陰影不小。


    沈景儀對這個答案非常不滿,為了反駁傅容的話,睜眼說瞎話:“哪裏小了?女孩兒家到了這個年齡正是談婚論嫁的時候,武英殿李大學士的小孫女兒去年不是也才及笄,嫁人不到一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前天滿月請還邀請我去了,我看人家夫妻倆不是相處的好好的?”


    近來這類話聽的著實多了,楊書勤每天一問“將軍您今日和夫人睡了嗎”也就算了,如今竟然連長輩也要說教……若是前者,傅容還能將人一腳踢出屋外。然而麵前是生母長輩,他隻得耐著性子將談話繼續進行:“若是我沒記錯,李大學士家的那對是在腹中便定下的親事?”


    沈景儀不吃這套,“是又如何,結局有何不同?”


    她微微一頓,忽地思及兩人方才對話,放緩聲音道:“你莫不是還對杜氏……”


    但見傅容臉上表情不變,眸色似一泓深不見底的潭水,“母親是知道我對雪霏情感的,這會兒反倒糊塗了。”


    “看來是我操之過急了。”沈景儀輕聲喟歎,倒像被他一語點醒的模樣。然而話鋒一轉不容拒絕道:“不過書房是斷不能再睡了,今晚你必須睡回新房去。若是讓下人傳出閑話,不隻是將軍府,連皇上的顏麵都過不去。”


    說的也是,這婚事是皇上指的,長此以往此舉委實不妥。


    沈景儀揮了揮手,“回去吧,省得待會兒說多了你又嫌煩。今日軍衛若是無事就別出去了,好好留在家裏,到處走動走動。多大的人竟然在家裏也能迷失路,說出去讓人笑話。”


    提起這個,傅容麵露哂色,“母親也多注意身子。”


    待人走遠,沈夫人又重新執起犍槌,卻隻敲了一聲便停下,喟歎著搖了搖頭。


    然而沈景儀想不到的是,薛紛紛才在傅容那受了委屈,這會兒自然極不待見他,別說讓他睡臥房了,連人都沒讓他見著。


    傅容回到禦雪庭,影壁後麵恢複寂靜,甚至安靜得過了頭。


    春華不知被人安置到了何處,院裏空無一人,與方才況味全然不同。平常隻要她在,正室裏便一派熱鬧景象,她跟四個丫鬟有說有笑,嬌聲軟語在庭院裏都能聽到。而今卻無半個人說話聲音,傅容心懷疑惑,走到正室查看,便見裏麵一人也無,兩張太師椅孤零零地置在鬆竹梅歲寒三友掛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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