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見季夏從內室走出,傅容便問道:“夫人呢?”


    季夏腳步一滯,弓身一拜麵露為難之色,“小姐……”


    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傅容又是性急之人,擺了擺手示意她住口,直接往內室走去。


    屋內熏香,沉香淡雅清幽氣味撲入鼻息,轉過一扇小插屏,便看見薛紛紛伏在桌案上手握毛筆,在一冊子上認真地寫字。她手邊放著一個青瓷釉繪蘭草碗,碗裏湯汁顏色黑褐,走近了便聞到那濃鬱的腥苦味。


    一旁候著的鶯時喚了聲“將軍”,略顯倉促拘謹。


    聞聲薛紛紛連忙放下手中的筆,將冊子闔上護在身後,跳下桌椅後退兩步一臉防備地看著他:“將軍怎麽回來了?”


    傅容眼神銳利,最容不得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小動作,“你手裏拿的什麽?”


    薛紛紛搖頭,“沒什麽,就是我閑來無事練練字而已。”


    說著轉身將冊子交給鶯時,命她拿去收起來,鶯時點頭應下,路過傅容身邊時腳步明顯加快幾分。


    他方才還疾言厲色地說自己“驕縱蠻橫”,薛紛紛以為他起碼今天不會再回來,沒想到這才過了一個時辰左右,竟然又去而複返。雙方各自心中有氣,薛紛紛沒像平時一樣熱心地招呼他,對視良久,她讓子春過來攙扶著往外走。


    路過傅容身邊時,他敲了敲桌案一角,“這是誰的藥?”


    叩叩兩聲,堅定有力。


    薛紛紛隻好頓住腳步,“我的。”


    話音剛落,他的視線便落在薛紛紛身上,“為何不吃?”


    說著還觀察了薛紛紛的顏色,除了嘴唇略微泛白外,其他並無異樣。


    “方才太燙了,打算等涼了再喝。”薛紛紛比他低了不少,需要低頭才能看到她的小臉。濃密纖長的睫毛覆蓋住烏黑瞳仁,她抿唇不耐之色顯而易見,向子春吩咐了句:“端到院子裏去。”


    子春雖怯於大將軍的威嚴,但又不敢不從小姐吩咐,低著頭盡量縮小存在感,尋了個漆木托盤將藥碗放上去,向傅容告了聲退,跟在薛紛紛後麵踱步出去了。


    薛紛紛坐在芭蕉樹下短榻上,從子春手上接過藥碗,此時藥汁的溫度剛好,她癟癟嘴微攏起眉頭,竟然一口氣喝了下去。


    子春給她喂了顆蜜棗,“小姐方才那樣對將軍,是不是不太好?”


    蜜棗的甜味進入口腔,中和了藥的苦澀。薛紛紛咬著蜜棗抬眸覷她,杏眸透澈忽閃忽閃,“哪樣對他?”


    “就是……口氣很不好……”子春邊說邊觀察她臉色。


    “有嗎?”她偏頭若有所思狀,又漫不經意地加了句:“我怎麽沒覺得,比他剛才訓斥我的口氣好多了。”


    果然還在記仇……子春透過窗欞往內室看了看,將軍還立在桌案前,高大挺拔身軀屹立如鬆,靜靜地注視著這邊動作。


    *


    沒有薛紛紛開口,春華便一直跪在影壁後,後來聽丫鬟說她昏過去了,薛紛紛才命人將她送回屋子裏。


    這天氣一不下雨二不下雪,不過跪了三五個時辰就暈倒了,她心裏打的什麽小算盤薛紛紛再清楚不過,隻是不揭穿而已。


    有下人來問薛紛紛要不要請大夫,正趕上薛紛紛在用晚飯,她夾了一塊玉蘭片放入碗中,頭也不抬道:“不用了,明早她會自己醒的。”


    晚飯都是和傅容一起用的,平常她都會挑喜歡的菜介紹給他,甚至夾到他碗裏笑眯眯地詢問他好不好吃,現下卻是各用各的膳食,從頭到尾薛紛紛都沒跟他說一句話。


    以前晚飯薛紛紛都是遷就這邊的習慣來,今日因心情不好,特意囑咐飯飯不必蒸米飯,做一鍋香蕈雞粥就好。


    雞粥不似這邊煮粥放紅豆綠豆豇豆,而是大米熬得香糯軟滑,入口即化。雞脯肉去皮細刮,切成丁狀跟米一同熬煮,裏麵放香蕈鬆子肉提味,起鍋時加入蔥薑即可。飯飯又做了幾樣清淡爽口小菜配粥吃,冬筍烤製的玉蘭片清脆淡雅,是薛紛紛的最愛。


    可難為了傅容吃不慣這些東西,又沒有薛紛紛介紹講解,隻喝了一口便眉頭緊蹙,味道古怪不適,“這是什麽粥?”


    薛紛紛咬玉蘭片的聲音脆生生的,偏頭看了他一眼,“將軍連雞肉粥都沒喝過嗎?”


    傅容語塞,勉強將一碗粥喝完,隻吃了三分飽,卻再也不想碰麵前食物。倒是薛紛紛心情很好的樣子,一連喝了兩碗粥,才意猶未盡放下勺子。


    依照慣例,此時用完飯後傅容便會到書房去,而今天卻端坐在八仙椅上,喝了兩杯洞庭君山茶依然沒有要走的趨勢。


    薛紛紛有每天洗浴的習慣,傅容不走她便不好意思讓人準備熱水,又等了兩刻鍾,屋外夜色已深,唯有廊下幾盞燈照亮,他還是一動不動。


    薛紛紛隻好上前詢問:“將軍今日不去書房嗎?”


    她隻是試探地一問,沒想到傅容竟然頷下首來,“嗯。”


    “……”


    似乎嫌她震驚不夠大似的,傅容又添了一句:“我日後便不睡書房了。”


    薛紛紛脫口而出:“那你睡哪?”


    傅容竟然對上她眸子,深刻五官在燭光映照下更顯嚴峻,“夫人覺得呢?”


    不知為何薛紛紛腦海裏邊浮現出成親當晚看的壓箱底,一幕幕生動形象的畫麵在眼前展開,她臉色驀地一紅,看也不看傅容一眼,轉入內室吩咐鶯時準備洗漱去了。


    紫檀木浮雕蓮花屏風隔斷了裏麵情景,聲音卻能清清楚楚地傳出來。


    薛紛紛命人備好熱水後,褪了衣裳坐在桶中,讓鶯時給她擦拭後背。因著外麵還有一人,她洗得比往常要快,匆匆擦了身子便從木桶中坐起,換了另一身幹淨衣服。


    濃密長發還在滴水,鶯時給她絞得半幹了細細打理。


    她身體不適,穿得便比昨晚多,外罩了一件藕色褙子,後背上還有被頭發浸濕的水痕。她不待頭發全幹,便讓鶯時去整理床鋪,架子床上鋪兩床被褥,中間留了好大的間隙。


    *


    傅容在正室聽不到裏麵動靜後才進去,他洗漱簡單,待一切收拾完畢後便見薛紛紛已經躺在床上,身上嚴嚴實實地裹著綢被,隻露出個頭頂來,小小身子縮在床上一角,根本沒占去多少地方。


    方才晚飯後她又喝了一碗藥,平常姑娘喝藥都是極不情願的,唯有她蹙起眉頭一口氣便喝完了。沒有抱怨亦沒有撒嬌,好似常年如此早已習慣了一般。


    傅容原本欲問她是否身子不舒服,但薛紛紛根本沒給他開口的機會,全然當他不存在般忽略了好久,隻在他出聲時才回上一兩句,客氣疏離,與前兩日嬌俏模樣完全不同。


    現下又早早地睡下了,還隔得那樣遠,傅容心中無奈,在床的外側躺下,手臂展開枕在腦後,深沉眸子盯著床頂浮雕,思緒漸遠。


    他想過早上那番話或許說得重了,畢竟這是平南王嬌生慣養的小女兒,從小順心順意地長大,沒遇到過波瀾,更沒人敢當麵拂她的意。如今在將軍府碰了釘子,自然極不高興,於她來說,懲罰下人想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畢竟是日後朝夕相處的人,又是個十幾歲的小丫頭,傅容想著明日好好與她談談,胡亂置氣這種事是要不得的。


    翌日天蒙蒙亮,晨光熹微,卯時初刻傅容便睜開了雙眼,他作息規律,是多年養成的習慣。身旁躺著一個人,纖細玲瓏的身子半掩在被子下,烏黑發絲覆在身上,小臉平靜祥和,長長的睫毛因他動靜微微顫動。


    已經許久沒有身邊睡過人,傅容怔楞半響方回過神來,這是他不久前進門的小夫人。


    他們昨天吵了一架。


    這個小丫頭還在生他的氣。


    傅容是粗人,起床動靜難免大了點,無意間碰到薛紛紛露在外麵的手臂,他頓了頓,猛地僵住。


    下一刻大手重新覆在她手腕上,眉頭越蹙越緊,又在她手臂肩上試探一番,隻見臉色更加陰鬱冷鷙。


    入手一片冰涼僵硬,若不是鼻息之間還有呼吸,傅容幾乎要以為躺在床上的是個死人!


    他不顧這時丫鬟還沒起床,朝外間怒喝:“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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