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之後,王快回到家中。但是,今天他沒有把心事寫在臉上,大口吃飯,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方略,這個孩子,”王快邊吃邊說,“這個孩子,走了。”


    “去哪兒了?”王夫人問道。


    “不知道。”


    “跑哪去了,還沒告訴你。這孩子……你說人家是不是長大了,不想讓你管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是。”


    “出了事也得跟你商量啊,怎麽了,到底?”


    “是他偷走了左手,逃走了。”王快依舊若無其事地吃著飯,甚至他的眉目之間流露出一絲欣慰。王夫人放下筷子,驚奇地“啊”了一句,但是,她更驚奇的是,為什麽丈夫如此平靜,甚至有些高興,因為王快的胃口從沒有這麽好過。


    “養子不教如養驢,養女不教如養豬。可咱們養的還是個白眼狼啊,到底出了什麽事?”


    “就是這個事,方略就是那個偷走左手的賊。”


    “那,你要……抓他?”


    “不抓了。”王快脫口而出。


    聽完這句話,王夫人呆住了,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丈夫說“不抓了”,但是還有一個人比她更驚奇,這個人就是王快自己。王快也停下筷子,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妻子,又低下頭,他似乎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句話。


    是舍不得抓方略嗎?不僅僅是。


    夫妻二人沉默良久,突然,王快又重複了剛才那句話:“不抓他,我不抓他。”聽了這句話,王夫人的疑惑慢慢消解,她似乎明白了,但是她並沒有說出口,她的眉目之間也閃現出些許欣慰,她知道,王快在為方略高興。


    對,王快在高興:自己幹了一輩子捕快,除了“快刀老王”這四字虛名之外,他什麽都沒有,但是方略,年紀輕輕就幹了他一輩子都不敢幹的事。盜左手,換銀子也是憑本事吃飯,三千兩換一輩子自由快活,王快想,卻不敢,但是方略做了。為了六兩銀子,抓一輩子賊,王快不後悔,因為覺得沒有比抓賊更適合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方略要跑,他舍不得攔,隻可惜方略不知道那個刺客的左手是假的。


    王快又端起茶碗向妻子示意一下,然後自己一飲而盡,像是在慶祝似的,又像在借酒消愁,隻不過他喝的不是酒,而是茶。一碗茶下肚,竟也是一陣爽快,像是飲了一杯淡酒,不濃烈,但卻沁人肺腑。王快幹了一碗茶,妻子也附和了一下,喝了一口,然後又替王快倒了一碗。


    茶又滿了。


    但,茶卻變色了。


    王快端起茶碗,隻見茶水之中閃爍著淡淡的紅色,並且紅色之中伴隨著一種莫名的香味,直入口鼻。王快輕笑了一下,又將茶水一飲而盡,心裏默念:你來了,省得老子去找你!


    對,有人來了,並且來的人是王快的老朋友。每次老朋友光臨都是在王快端起茶碗的時候,剛才他放在王快碗裏的淡紅色是一種稀奇茶葉磨成的粉,這種粉味道奇怪,王快過目難忘,所以,隻聞一下,便知道是老朋友大駕光臨了。


    王快至今都不知道這個粉是什麽東西,隻知道它沒有毒,且正合自己胃口;同樣,對於這個老朋友,王快隻知道他永遠隻穿一聲灰色的衣服,衣服覆蓋全身,隻留兩個針孔在眼睛附近,右手拿著一把劍,劍法很慢,從不說話,和自己一樣好酒。奇快的是,他每次都在幫王快,他就像王快的一個在黑夜之中的影子一樣,庇佑著王快。


    王快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來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啞巴還是故意不說話,更不明白他為什麽多次在暗中相助。


    今天,王快想解開所有的疑問。因為,上一次,他幫了王快倒忙!


    王快抓賊之所以快準兼具、彈無虛發,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這個灰衣朋友的暗中相助。每逢要犯,灰衣人都能將王快所追之人的藏身之地告訴王快。灰衣人找人,王快抓人,在這些時候,他也是一個捕快,是另一個“快刀老王”。


    灰衣人不說話,隻用劍,他把所有要說的話都用劍寫在地上。他的字鐵畫銀鉤、剛勁飽滿,王快從字體中便可判斷他是一個劍術高手。但是上一次,他留下的四個字讓王快第一次開始懷疑他。


    那四個字是:雲、來、客、棧。


    刺客藏在雲來客棧便是他告訴王快的,王快本是信心十足,以為可以抓到這個左手用劍的刺客,但是交手之後才知道自己抓錯了人,可是蹊蹺的是,假刺客不但號稱自己是真的刺客而且劍術奇怪似乎隻求一死,到現在,王快也沒有想明白這是為何。


    既然老朋友來了,王快自然要出去會會他,王快明白這其中蹊蹺定與灰衣人有關!他放下碗筷,抄起單刀便追了出去。王夫人見王快突然離席而去,嗓門變響了起來:“幹什麽你,吃飯啊,中邪了你!”


    王快並不理會,撥足便奔,追出約莫一裏地,隻見灰衣人突然停住,站在前方,一動不動。王快踏上前去,到兩人相距一丈遠的地方,駐足停下。


    又是一丈遠,又是王快審訊囚犯時最習慣的距離!


    王快發現灰衣人麵部的灰部抽動了一下。


    “你在笑。”王快說道。


    灰衣人點了點頭。


    “有何好笑,說來聽聽。”


    灰衣人立在原地,默不作聲,但是他那針孔小洞下隱藏著的眼睛裏,顯現出一種難以描述的憂傷、失望、抱歉和略微的恐懼。


    但是這一切,王快根本沒有辦法看見!


    王快看他並不說話才想起來眼前之人從不言語,於是,他也不再鋪墊寒暄,直奔主題,說道:“閣下多次相助,但老頭兒我還未來得及請教姓名。現在老頭兒年歲大了,黃土埋到脖子了,不知閣下是否願意讓我記下姓名,等老頭兒哪天真死了,臨死之前也還能還記得你的恩情,了了心願。”王快這般囉嗦客套,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你,到底是誰!


    灰衣人依舊默不作聲,他的劍依舊安靜的放在左手,這種安靜之中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但是他輕微的呼吸聲中卻傳遞出難以改變的心虛與蒼老。


    “雲來客棧的刺客是假的,你知道嗎?”王快試探著問了一句。但是,灰衣人竟然點了點頭。


    王快見狀心中大驚,他沒有想到灰衣人的答複會如此幹脆,他雙眼微睜,又問道:“你本來就知道假的,故意騙我,是吧?”


    灰衣人又點了點頭,王快見了,又是一陣心驚,他沒想到自己的審訊會如此順利。


    “告訴我,刺客是誰?”


    灰衣人用力的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你,就是刺客!”王快突然臉色大變,厲聲喝道。


    灰衣人聽了,身體後縮一步,驚恐地又搖了搖頭。


    “還在騙我。”王快又喝一句,六十歲的臉上閃現出年輕人般的憤怒急躁。他血氣漲滿全身,右手一甩,單刀飛出,卻不是奔著灰衣人而去,再定睛一看,刀身卻已完全插入地麵,直末刀柄。這一下,力道十足,剛勁不凡,灰衣人卻一動未動。王快右腳前探,向前一步,拱手說道:“老頭兒雖然老了,但欠了人情,還是要還的。昔日我受你恩惠,感激不盡。但是你今日欲與我為難,我也不能當瞎子。今日我不用單刀,算是報你昔日相助之恩。現在我試試徒手能不能扒下你這層皮,看看你這灰衣下麵是人是鬼。”話音未絕,王快起身便往前撲去。


    灰衣人眼見王快撲來卻突然鎮定下來,若無其事前探一步,適才的緊張恐懼立即化為烏有,反而在身體裏彌漫出傲睨一世的自信從容。他右手一揮,劍光一動,王快隻覺得一股勁風迎麵而過,全身好像被這勁風籠罩捆綁一樣,有力難發,但是劍光急速變向,從身旁掠過,卻不是奔著自己來的,回過神來時,發現單刀竟已完全回到自己手上。


    王快手捏刀柄,滿臉錯愕。


    適才,王快運力將刀插入地麵,氣力之大已是常人數倍,而灰衣人隻是用劍輕輕一掃,輕描淡寫便將刀帶出,並且又悄無聲息送回王快手裏,手法之奇,勁力之大,劍法之妙,乃是王快生平未見。王快行走江湖幾十載,閱人無數,大小劍客結識無數,但是灰衣人剛才那一劍卻令他匪夷所思。


    其實,王快之所以瞬間大怒, 是為了試探灰衣人的身體反應,看他是否撒謊。他看灰衣人起初身形不定,慌張異常,所以故意稱對方為刺客,借以投石問路,先行試探,再尋端倪;他右手甩刀入地顯示神力,也是敲山震虎,震懾對方,意圖讓他知難而退,道出真相。可是,沒想到,灰衣人非但並沒有著道,反而顯示出這般神力。


    王快心中又驚又歎,但也麵無怯色,又朗聲說道:“適才王快有眼不識泰山。閣下劍法之高,實屬罕見,別說徒手,我便是拿了單刀也未必能動你分毫。但是閣下既然知道那左手刺客的真相卻又故意欺騙與我,讓我在雲來客棧錯傷好人。世人皆知,那刺客的左手價值三千兩,我手下的一個孩子便為了這三千兩盜左手而去。閣下神通廣大,對我的事了如指掌,想必已經知道。可是那個孩子,昨日一去,下次再遇,定要以刀兵相見。”說到這,王快自己突然頓住了,想起方略之事,心中又感慨萬千,惋惜之情又難自已,所謂“刀兵相見”隻是給外人的說辭,他自己卻希望方略從今以後,天涯海角,逍遙快活,隻是,父子二人,恐將再難見麵。


    這時,灰衣人突然右手抖動,手腕下沉,用劍在地上輕掃幾個來回,手法極慢卻出手有力。王快見狀,卻也一動不動,因為他知道灰衣人若要偷襲,憑他的劍法自己定然難以躲過,而灰衣人劍尖指地,也並無偷襲之意,好像另有意圖,再定睛一看是,地上卻又多出了兩個字:方、略。


    王快見這兩字苦笑一聲,他剛才故意隻說“孩子”,未提方略的真名,這樣做是給方略留下回旋的餘地。到現在為止,他隻把方略盜手之事告訴過夫人,隻道這灰衣人剛才聽到了夫妻二人的對話,以致泄露了方略盜手的秘密,於是心下頗為後悔。


    但是,這一次,王快猜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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