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獎勵栓柱的“開竅”,中午吃飯時四哥特意給他多分了一個饅頭,另外還讓蒼蠅從床下小倉庫裏找出一盒劣質煙和兩根火腿腸遞給他。這讓栓柱高興得差點掉出眼淚,那種感恩戴德的表情,比發了他一個漂亮媳婦兒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四哥偷偷跟我說:管號子不能光憑著打就能管出來,就像鄭強,那是個打死都不認輸的主兒,你越打他越跳。怎麽才能管好號子?還得說是用心去感化,讓他覺得你是真心待他。四哥說你就瞧好吧,以後這栓柱給你賣命的可能性都有。我問他為啥,他說就因為昨晚上蒼蠅給他洗腦的時候你救了他一次。我又問那你呢,他會不會給你賣命?四哥一撇嘴:當然會了,從我認識栓柱那天起我就沒見過他吃火腿腸!在這個鬼地方,幾塊錢就能收買一個人的全部。從這個意義來說,這兒比外麵要幹淨太多倍了。


    下午四哥被叫到監道分配服刑期間的工作,回來的時候給我們帶來了兩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第一個好消息是,曹隊原來是剛剛從刑警隊調到監獄局的,因為一來看守所就被局領導發現刑訊逼供,當天中午就被撤了回去。第二個好消息是四哥沒有被分配到勞動號,而是代替了原來監道裏老黃的工作——放飯、送物資。這樣一來七班的煙和其他物資就有了固定來源,要知道老黃僅僅在為監倉裏的人買肉菜就賺了非常多好處!不過這兩個消息並沒有讓我們高興太久,因為四哥帶來的壞消息是:刀疤被取消緩刑了。他見到刀疤的時候,幾個勞動號正在三隊的管教室裏給刀疤上鐐。


    “刀疤都頹了,看見我連話都不會說,直接就哭開了。”四哥歎著氣。


    從九班新進來的二審已決死犯張樹傑光著膀子坐在地上,一臉憂鬱地說:“唉,我估計是和我一批了。”


    “不可能,”邢耀祖擺擺手,“刀疤都三起三落了,這回肯定不會等別人。大概就是這幾天的事兒。對了四哥,我進來前看報紙說最近中法開始搞注射死,不知道刀疤會不會被注射?”


    四哥叼著一根煙搖頭,“應該不會,以前注射的都是貪官之類的,罪大惡極的一半都得吃花生。不過注射也算好一點了,起碼沒那麽可怕,而且還能留個全屍。”說著,他把這幾天的進賬單拿到手裏,“你說也怪了,咱們班咋就不來個貪官呢?送的也多,咱們得的也多啊!”


    邢耀祖一皺眉頭,“貪的都上其他隊啦!媽的,別讓我遇到貪的,否則我還砸!反正我前麵的案子已經死了,怕個球!”


    晚飯前四哥開始第一次做他在服刑期間的工作——放飯。這項工作其實很簡單,開飯前一個小時出去,開飯後一個小時回來。中間無非就是跟著幾個勞動號的小雜役去廚房盛飯,然後分到各個監倉,如果有病號,還要登記第二天的病號飯。晚上四哥回來的時候,身上的幾個兜裏滿滿當當地裝了一堆瓜子花生,而且還大聲豪氣地說:“以後我就在廚房吃了,盛飯不用留我的。”


    我對四哥的那些花生瓜子毫無興趣,等蒼蠅幫他把那些東西分給別人後,我湊上去悄悄問:“哥,下午再見到刀疤沒?”


    四哥冷漠地搖搖頭,“那上哪兒看去?中午看到他是因為他在走廊接判砸鐐,他再從三隊出來就得上法場啦!”


    “那我能有機會見他不?幫他寫個遺書也好啊!”


    四哥看了一眼周圍沒有人,悄悄趴我耳邊說:“我看你還是先別關注刀疤的事情了,咱號兒剛來的那個張樹傑可能這幾天就得上路。剛才寇隊讓我告訴你,有空的時候幫他把遺書寫了。”


    張樹傑是前幾天隊裏臨時調監時換到我們號裏來的,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審已決,正在上訴的沈橋。


    說起來張樹傑的案子,號裏沒有一個人說他死得冤的:這個憨貨原來是個工人,從進廠的那一天開始就憋著要把廠裏財務科給搶了。為了實現這個搶劫的“夢想”,他東拚西湊地借了幾千塊錢從外地買了一把仿六四手槍和十發子彈,又站在財務科門口踩了一個多月的點。終於有一天,他看到出納拎了一隻鐵箱子走進財務室,於是想都沒想拎著槍就衝了進去。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天正趕上派出所的幾個民警跟著廠裏保衛處的人檢查財務室的安全設施,這小子一進門就看到了警察了,情急之下拉了個女出納就把槍抵在她腦袋上。千不該萬不該,這時候一個年輕的警察當即喊了聲:“把槍放下!”嚇得他當時手一哆嗦,右手食指不自覺地扣動了扳機。頓時,女出納的腦漿濺了他一頭一臉。


    從他進到七班的那一天開始,四哥和邢耀祖就達成共識:這小子就是第二天上法場,頭一天號裏內部也不給他準備任何東西。這並不是因為他是七班的新人,而是因為他這個法犯得太傻,傻在第一他就不該開槍殺了那個女出納;第二他根本就應該去搶銀行,那裏的錢更多。


    一聽說要幫張樹傑寫遺書,我趕緊擺手,“哥,這樣的人我也沒辦法。咱們號裏一點臉都不給他,這時候我又得去跟人家交心。沒點物質的東西我咋完成任務啊?一旦到時候他不信任我,幾句話不對炸號了,那我可就真的擔待不起了。”


    “炸號?”四哥逍遙地坐在床上吃著花生,“說實話,我還真沒見過第二天就要上路的人頭天晚上還有力氣炸號的。再說了,這麽個新收你管那麽多幹啥,直接問他要不要寫遺書,不寫就不管。省點力氣吧,到時候刀疤肯定得見你。”


    “寇隊讓嗎?再說了,要是他倆一批呢?”


    他麵無表情地靠在牆上,抓起一把瓜子遞給我,“不可能!今兒中午我才看到刀疤砸鐐了,死刑複核能那麽快下來嗎?還是多管管咱自己號裏兄弟的事兒吧。我覺得你以後就隻負責遺書就成了,沒必要淨給自己找那麽多麻煩事兒。”說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和邢耀祖聊天去了。


    自從我送走了趙立誌後,幾乎全二隊都知道我是為死犯服務的,所以張樹傑自打進來那天起就刻意地躲避我,就如同躲避死神一般。當我拿著自己的一盒白沙,朝著他的方向走過去的時候,他似乎已經明白了自己時日已不多。


    他囁嚅地問我:“小哥,我該上路了吧?”


    我趕緊一擺手,“沒有沒有,想跟你聊聊天就等於你要上路了啊?我聽說你的二審開庭不是才過去不長時間嗎?早著呢。”


    他低下頭歎氣,“不早了,我在九班的時候也見過幾個上路的。基本上從二審下來到上路,中間多上時間我心裏有譜。唉,算了,這樣活著等死也不是個事兒,早死早托生吧!”他精神黯淡,良久才抬起頭問:“小哥兒,你找我啥事?”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麽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呃,你可能不知道,七班家信都是我負責幫大家寫。如果你有困難的話,我可以幫你寫個信。”


    “遺書是吧?”他脫口而出。


    我默不作聲,他怪異地一笑,“這裏能寫信的就兩種人,一種是在這裏已經判了服刑的,另外一種就是死犯。你現在說幫我寫家信,不是遺書是個啥?”


    我趕緊把手中的白沙遞給他,他感激地衝我一點頭,然後緩緩地抽出一支點上,“算了,我也不想寫了。自打我出了這個案子,我家裏人心都涼了,沒人管我。”


    “怎麽會!”我氣急地說,“怎麽說你都是你父母的骨肉,咋會沒人管?”


    他一本正經地衝我擺擺手,“這你就不知道了,小哥兒。我從十幾歲開始進少管所,到現在出這個案子,大牢都坐了四次了,派出所更不知道一共去過多少次。娘老子早就不管我啦!”他麵部僵硬地笑,“我上班的時候我爹說最後一次管我,找了一堆關係把我弄到他廠裏接他的班,結果沒倆月我就把那女人的腦袋給崩了。現在那女人家裏正跟我家打民事賠償的官司呐!你說他們對我心裏還有熱乎氣兒嗎?唉,我這兒子當的,命都要沒了,還得給家裏留下一堆債。”


    他抽了一口煙,沒等我勸他好歹留下點字,就開始跟我聊他的成長史,說自己小時候如何幸福快樂,如何被幾個壞小子帶去第一次偷附近鋁廠的鋁錠,後來又怎樣搶錢、扒竊,最後怎麽弄到那支槍,怎麽被抓到。開始我還打算找個空隙插進去,把話題引導到遺書這個方麵。可他沒有給我任何機會,滔滔不絕地聊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我放棄了引導話題的想法,無奈地看著他為自己短暫的一生懺悔。


    等了好久,他終於停下不說了。我第二次提醒他:“兄弟,真不打算寫點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讓我想想,我是真不知道給他們寫點什麽。”他低下頭掰著指頭,“算日子也該到了,今天中午沒改善夥食,應該是明天晚上改善。可能後天早上我就得上路了。也或許這一次和我一塊兒上路的少,不改善生活了……”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小哥,你說我是不是明天早上就得走?”


    “不能!”我被他嚇了一跳,“我雖然來的時間不長,但是號裏的規矩我還是知道的。別瞎想了,還是趕緊寫點東西吧。”


    從晚上七點多到十點半,張樹傑坐在地上盯著牆壁足足發了三個小時呆,因為我知道他的時間不多,可能隨時都會有寫信的要求,所以拿著準備好了紙和筆陪著他一起呆坐了好幾個小時。當他終於決定要下筆的時候,我的腿都麻了。


    “寫吧,小哥兒。你幫我取個硬紙板子,我墊著自己寫。”


    我趕緊把稿紙遞給他,又從床底下找出幾個監規的紙板,“不用我幫你嗎?你這麽寫可能不太方便。”


    他搖搖頭,“不用了。我爸我媽都好久沒看見我寫的字了。我也沒啥想寫的,無非就是讓他們保重身體之類,沒啥長篇大論。”我點點頭起身離開,讓他有一點自己的空間——寇隊曾經跟我說過,如果死犯打算自己寫遺書的時候,最好讓他自己待一會兒。


    熄燈鈴早就響過了,監倉門上麵那盞昏黃的白熾燈有氣無力地散發著自己的亮光。除了值班的蒼蠅和小康,還有我和張樹傑之外,其他人都早已睡著。我伸了伸懶腰,坐在自己的鋪位上抽煙。這時邢耀祖坐了起來,“咋不睡覺?”


    我衝他一笑,遞給他一支煙,“張樹傑寫遺書呢,我得陪著。”


    他接過煙,瞥了一眼床鋪下,不屑地說:“操,整的還挺講究的,他這樣的槍斃二十次都不算多!”我一擺手,“話也不能這麽說,好歹他在這世上活了一回,臨走了不得給爹媽留幾個字啊!”


    邢耀祖冷冷地一笑,“就他?操,他給那個女的留字的時間了嗎?”他拿過我手中的煙頭對著他的煙點著,“你別看我也是作人進來的,但像他這樣的,我就是個看不起!挾持個女人,算啥本事?有能耐別裝逼,直接挾持老爺們兒去!”


    我歎了口氣,岔開話題說:“我估計就是這幾天了?但是這一次監道裏好像沒啥消息。沒聽別的班說要上路啊?”他一擺手,“有。晚上四哥去監道口檢查新收,回來跟我說三隊和一隊這一次加起來有七個,咱們隊最少,就張樹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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