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咋檢查新收了?”我疑惑地看著他。


    “你忘啦?他現在都在服刑階段的雜役了,監道口檢查新收是他的工作之一啊!”邢耀祖忽然一撇嘴,“媽的,估計到時我走的時候還得他給我端斷頭飯!”


    和邢耀祖正聊著,張樹傑忽然小聲喊我:“小哥兒,我寫完了。你幫我看看有沒有錯別字唄?”我一驚,看了看表他隻寫了半個小時,“咋這麽快?”言下之意是寫遺書能寫幾天的人大有人在,你這心也太寬了吧!


    他嘿嘿地一笑,“就寫了幾句話。我文化水平不高,想洋洋灑灑幾萬字也沒那個本事。你幫我瞧瞧。”說著,把手上的稿紙遞給我。


    那張稿紙上寫的東西很少,而且本來他的字寫得就不好,加上兩隻手是拷在一起的,所以寫出來的字更難辨。看著我把稿紙努力地靠近眼睛,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咋,小哥兒,我的字是不是寫的太醜了?”我搖搖頭,“沒,我眼睛近視,這兒的光線也不好。”他一聽我的話,馬上興奮起來,“小哥兒,我簽了捐獻協議了。到時候我的角膜給你啊?”坐在一旁的蒼蠅當即大罵:“操,你到底上沒上過學啊?我沒念過幾天書都知道,近視眼跟角膜有個球關係!人家大學生又不瞎,要你那角膜?”張樹傑尷尬地一笑,“不好意思啊小哥,我不知道……”我和善地衝他一笑,仔細看起這份字跡潦草的遺書來。


    那上麵隻有幾句話:“爸,媽:樹傑對不起您二老了。小的時候沒聽你們的話,長大了讓你們白發人送黑發人。現在說啥都晚了,您二老別太傷心了。好在家裏還有哥哥和嫂子,少了我也有人給你們養老送終。爸媽,兒子先走一步了。等我死了以後,我的骨灰就撒了吧!免得你們又牽掛,還傷心。下輩子兒子做牛做馬報答你們。兒子:樹傑跪拜絕筆。”


    我又看了一遍,雙手把遺書遞還給他,“就寫這麽點?”他點點頭,“也沒啥可以寫的,寫得越多我爸越氣,我媽越傷心。”我笑了笑,“行,裝好吧。回頭交給法院的人,他們就給你轉交了。時間不早了,睡吧!”


    他搖頭,“算了,躺下也睡不著。我跟著他們一起值班吧!”


    我還沒說話,邢耀祖走了過來,“趕緊睡!來號裏這麽久了,這點規矩還不知道嗎?重刑犯不能值班,你是不是故意給我們為難?”


    張樹傑不說話了,歎了口氣隻得乖乖地洗臉睡覺。


    第二天一早六點多四哥就出去了,放飯的時候他一臉的興奮,炫耀似地跟我說:“外麵空氣真好!小虎子,趕緊開了庭,以後每天早上跟我一起出去放飯!”我羨慕地看看他,順手拎著盛飯的桶回到監倉。


    還沒吃完飯,寇隊就帶著四哥來找我了,“張毅虎,出來一下,穿上號服。”我趕緊扔下飯碗,從床下翻出一件黃馬甲穿上衝了出去。到了管教辦公室寇隊對我說:“兩個事兒,第一是你的傳票到了,八月十二號開庭,一會兒你簽個字。第二是有個事兒要跟你說一下,劉桂癱瘓了,趙峰昨天被取消了緩刑,現在趙峰指明要請你和臧雲龍給他寫遺書,照顧他最後一程,所以一會兒我帶你到三隊。”


    我一驚,“寇隊,趙峰明天和張樹傑一批上路?”


    寇隊瞪了我一眼,“你聽誰說的明天有上路的?再說了,就算是張樹傑明天上路,那也不可能和趙峰一批!”


    “那等張樹傑上了路,把趙峰調到我們班不行嗎?”


    他搖搖頭,“趙峰的第二個案子是在你們七班出的,所裏領導肯定不會讓他再回到七班去,規定上也不會允許的。”


    我歎了口氣,“寇隊,那既然趙峰不是明天這一批走,我想今天先把張樹傑的事搞好,然後再去三隊見趙峰。”話音一落,四哥狠狠地拽了我一把,“你瘋啦?自家兄弟的事兒還沒完,怎麽想到那小子了?”


    我為難地看了看四哥,“不是我不辦刀疤的事兒,張樹傑在前麵走,刀疤在後麵走。不管怎麽樣,我得把眼前的事情先給辦了,然後才能靜下心來給刀疤寫遺書。”四哥焦躁起來,“你要這麽辦的話,你不怕刀疤傷心啊?”


    “好了別說了!”寇隊打斷了四哥的話,“既然張毅虎能這麽想,那你今天還是回去陪陪張樹傑吧。有什麽需要的就趕緊跟我反映,還有順便問問他最後一餐想吃什麽,下午告訴我。”四哥還想爭辯,寇隊瞪了他一眼,回頭對李管說:“行了,把張毅虎帶回去吧!臧雲龍你先幹你的活去。”說完,他回頭看看我,“你的案子也就要開庭了,多準備準備。如果需要和律師溝通的話,讓臧雲龍跟我說一下,我給你聯係律師。”


    從管教辦公室出來,四哥第一句話就是:“操,你腦子讓狗吃啦?刀疤的事兒不辦,怎麽先管起那個雜碎了?”


    我有些尷尬地看著四哥,“哥,這不是我不管他。現在張樹傑在咱們號裏也就隻跟我一個人說幾句話了,而且他馬上就要上路了。你想今天我要是再去找刀疤的話,那他不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一旦他要是想不開了,我擔心他炸號啊!等我辦完了張樹傑的事兒再去找刀疤,這不是兩邊都好辦嗎?”


    “他炸號?”四哥瞪著眼睛,“他還沒動就被砸死了!還他娘的給國家省子彈!你沒看見蒼蠅、鄭強之類的,憋著勁兒找人打架呢!敢炸號砸死他雜種生的!”


    我歎了口氣,“哥,話不是這麽說的。我進來時間才幾個月而已,你看看七班出了多少事!要是再出點事情,你這個班長就不好當了!哥,你對我好,我也得為你著想啊!”


    四哥不說話了,良久,他點了點頭,“算了,全二隊你最有學問,這事兒就按你說的辦吧!我看今天要是有機會去三隊的話,我跟刀疤說說。對了,這幾天想吃點啥?早上勞動號的說這幾天該做改善和斷頭飯了,我尋思著可以給你分點。”


    我趕緊擺手,“哥,趕緊打住!我這馬上就開庭了,你還是給我討個好彩頭吧!對了,寇隊不是說這幾天不上路嗎?”


    “你聽他說呢!上路這種事兒在看守所都是機密,不能讓未決的犯人知道!你可別跟張樹傑說啊!”他晃了晃腦袋,“不過隻要一改善,估計他也差不多能知道了。”四哥目送著我被李管送進監倉。


    監倉裏,除了邢耀祖一個人正坐在鋪上邊嗑瓜子,邊哼著小調調之外,其他人都在風場裏學習。看到我這麽快就回來,邢耀祖趕緊拽著我問:“咋了?收傳票了?”


    我點點頭,“八月十二號開庭,剛才簽了。”


    “那你穿著號服幹嘛?”


    我歎了口氣,“刀疤折了,昨天取消了緩刑,指名道姓地讓我幫他寫遺書呢。寇隊的打算是今天就讓我去見見刀疤,幫他把遺書寫了。”


    邢耀祖一愣,“這麽快就寫完了?”


    “沒,我就沒去。”我坐下來點上一支煙。


    “咋了?刀疤不是這一批上路嗎?”


    我搖搖頭,“不是,刀疤的死刑複核不會那麽快下來的。”說完回頭看了看風場外麵,趴在他耳邊悄悄說:“張樹傑馬上就上路了,我估摸著不是明天就是後天。我跟寇隊說先把咱們倉裏的屁股擦幹淨,然後在專心考慮刀疤的事兒。”


    邢耀祖理解地一點頭,“嗯,倒也是。這小子在咱們號就是個怪物,除了跟你能說幾句話,對別人幹脆不理。這要是到時候憋出個好歹來,咱們幾個又不好做了。”他看了看坐在風場門附近的張樹傑,衝他努努嘴,“這小子遺書都寫完了吧?”


    我站起身來,“嗯,昨天晚上就寫完了。如果今天中午改善的話,下午就得多打點水給他洗個澡了。不管啥麵兒的案子,咱得讓他幹幹淨淨地上路。哥,我這會兒跟他聊聊去,寇隊讓我問他斷頭飯吃什麽呢。”


    “行,去吧,小心著點。”邢耀祖看著我關切地叮囑。我衝他一笑,“放心吧,哥,咱也不是第一次幹這活兒了。”26


    在看守所,最難的事情莫過於詢問即將上路的死囚最後一餐想吃什麽。大多數死囚是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的,因為他們根本不願意接受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這個事實。


    在我沒有關到七班之前,這個任務一般是交給與死囚關係最好的獄友來問的。如果遇到有類似於張樹傑這樣的臨時調整人員,那麽這個工作就交給了之前的班長肖鵬飛和四哥。不過據四哥說,他一般對臨調死囚不太感冒,所以有好幾個人他都自作主張地給他們要了麵條或者米飯之類斷頭飯。


    好在這次的臨調張樹傑算是比較理解和配合我。當他看到我和邢耀祖嘀咕了幾句便徑直向他走去時,他馬上意識到自己命不久矣,於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讓出自己旁邊的位置讓我坐下。


    “咋了小哥兒,接判了?”


    我搖搖頭,遞給他一支煙,“沒有,才接了傳票,八月十二號開庭。”


    “哦……”他用旁邊人的煙蒂點燃自己手中的煙,“是來問我斷頭飯的吧?”


    我一愣,趕緊說:“你別胡思亂想,上路的事兒還早著呢。管教確實是讓我問你想吃什麽,但是也不一定馬上就走啊!提早問,提早準備。”


    他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算了小哥兒,你就別騙我了。石鋪山我來的時間比你來的時間多好幾倍,再說我一進來就給扔到九班重刑號了,這麽點流程還是知道的。我估摸著日子也該差不多了,所以我看到你走過來找我,大概也知道是什麽事情。”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麽好。不過他並沒有理會我的尷尬,自己目光空洞地繼續說:“小時候最喜歡吃我媽做的煎餅卷土豆絲,就著雞蛋湯,那味道簡直絕了。你幫我問問管教,看這個要求能不能幫我滿足。實在不行的話,就給我炒個茄子,要一碗白米飯也可以。對了,”他轉過頭緊盯著我的眼睛,“我以前在九班的時候,寇隊給過一個死犯兒二兩白酒。你問問寇隊能不能給我也來點兒。我進來之前也沒啥別的嗜好,就是喜歡喝兩口。”


    我忙不迭地點頭,接著問:“還有什麽要求嗎?”


    他苦笑著一搖腦袋,“沒啥了。我是個罪人,能給管教省點事也算是我積德了吧。現在我爹娘也被我傷透心了,到現在一件新衣服也沒送進來,我還能有啥請求。”


    “要不我讓寇隊跟你家人聯係一下,給你買一套衣服進來?”我征求似地看著他。


    “算了,”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煙,“我在九班看到的其他上路的人,都是二審一下來就把衣服送進來的。我家裏到現在啥也沒送,肯定也是對我死了心了,還是不要了吧!他們要是能惦記著還有這麽個兒子,早就該送進來了。”他忽然一轉頭,“不過你知道嗎小哥兒,我不怪他們!本來我這些年就讓家裏花了不少錢了,如果他們真的送進來衣服,那我會更覺得對不起他們的!”


    我歎了口氣,“你有這樣的想法,你爹媽知道了也會高興的。對了,你捐獻的事兒你家裏人知道嗎?”


    “知道,”他的目光裏忽然泛出了一絲興奮,“我是聽李管說的,他說我爹不知道通過什麽關係知道了這件事,挺支持我的。還說這樣也等於贖罪了,到時候閻王爺見了我,就因為這個也能給我從永世不得超生改判活期!反正我上路都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兒了,指望著能轉世投胎,下輩子做好人,咱也算是有點希望。”


    我點點頭,低下頭不再說話。每一個重刑號裏的死囚都是非常迷信的,他們對自己來世的幻想遠遠大於這輩子繼續活下去的希望。四哥曾經跟我說,在看守所,尤其是在重刑號,管號的人一定要陽火旺盛,否則根本壓不住來自神秘力量的邪氣。這一點我信,盡管我不願意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神,但是在石鋪山這個地方,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和巨大的壓抑感,讓人不得不相信這種神秘力量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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