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機會的到來,就那麽趕巧。


    在我收到指示沒多久的一天晚上,潘少爺早早地來到金陵歡。他的臉色微紅,看上去像喝了酒。


    他指名讓我陪他跳舞,我冷冷地走過去,任由他將手扶在我的腰上。


    “蕭越,你今天真美。”他笑眯眯的,眼睛一錯不錯地望著我。


    “謝謝。”我不帶感情地說。


    他眼色虛浮而哀怨地掠過我的頭頂,盯著遠處不知什麽東西,輕歎一聲,“你為什麽總是這樣討厭我?”


    我心頭一喜,麵上卻不動聲色地說:“談不上討厭,隻是也沒什麽好感罷了。”


    他眼神一跳,又喜又憂,還帶著幾分醉酒的混沌,苦笑著問:“那你為什麽總跟別人約會,對我就是冷冰冰的?”


    “我對別人也一樣冷冰冰的,隻不過,他們給錢,我給時間,等價交換。”我說得理所當然。


    潘少爺愣了一下,猶豫片刻,說道:“錢我更多,你能不能像陪別人一樣,也陪陪我?”


    我抬起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裝作不經意的樣子,露出一絲戲謔,“當然,你也是我的客人。”


    他眼神黯淡,終於點點頭,“那好,這周日早上九點,我去你家接你。”


    我並沒應答,隻是跟著音樂,繼續移動腳步而已。潘少爺也沒再說什麽,默默地跟我又跳了兩支舞,終於在手下保鏢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走出了舞廳。


    周日,我早早就醒了,並沒什麽別的原因,隻因為我的睡眠質量一向不佳,沒那些太太小姐們的富貴毛病。


    隨便披了件衣服下樓吃早餐,這個時段,繁華區的街道一向安靜,偶有黃包車漫無目的地尋找著顧客。


    我不急不緩地吃完了早餐,這才慢慢散著步,又回到我的公寓中。


    我在南京的確是立住了腳,有了自己的容身之處,但除了這裏之外,我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去的地方。


    有時候,跟別人約會讓我感到很乏味,但偶爾會慶幸,可以用乏味打發大半天的時間。


    我拿出本書,坐在窗前翻看,正到精彩處,樓下突然傳來汽車熄火的聲音。


    我將窗簾挑開一點縫隙向下看,隻見潘少爺從車裏鑽出來,手裏捧著一束深紅的玫瑰花。


    他向我窗戶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後便低下頭,仔細地擺弄著玫瑰花。


    很好笑,他竟然十分在意玫瑰花的造型,時不時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整理一下。


    我轉過頭,把書拿到客廳裏,倒了杯水,又繼續看起來。


    直到八點五十分,我才放下書,慢悠悠地走進臥室,從衣櫃中找出一件款式再簡單不過的白色連衣裙。


    平日裏在金陵歡,我都濃妝旗袍示人,打扮成成熟女人的樣子。既然這次有意接近潘少爺,那必然要讓他耳目一新,看看我截然不同的一麵。


    我冷笑:沒想到,自己也有算計男人心的一天。


    簡單化了個淡妝,我穿著英國產的小皮鞋,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從公寓大門口走了出去。


    我能感覺到,潘少爺的目光一滯,便沒從我身上移開。


    我故意擺出毫不在意的神情,輕飄飄地問:“怎麽了?”


    他頓了一下,有些結巴地說:“沒,沒什麽,隻是你今天打扮得不太一樣。”


    我笑得揶揄,反問:“怎麽,晚上做舞女,白天也要做舞女?你希望我打扮得一身風塵味?”


    他無語了片刻,尷尬地笑道:“蕭越,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說話都帶刺?我不過是評價一下你今天的穿著,並沒有其他意思。”


    我冷聲說:“這不過是我平時的穿著,沒什麽可評價的。”


    他無視我的冷漠,雙手一伸,將玫瑰花遞到我眼前。


    “謝謝。”我接過,迎著他打開的車門,坐了上去。


    潘少爺神情愉悅,熟練地發動車子,趾高氣昂地開在南京的馬路上。


    他不說話,我就看著窗外,對他漠不關心。


    車子一直駛向南京劇院的門口,原來潘少爺要帶我看電影。


    我默然一笑,他馬上捕捉到我的神情變化,問:“你笑什麽?”


    我說:“想不到堂堂潘少爺,也跟普通青年一樣,約會的時候看電影。”


    他突然來了興趣,側身過來盯著我,“那你覺得我應該帶你去哪裏?”


    “上流社會的聚會、牌局,能顯示出你身份的地方。”我直接回答道。


    “你喜歡那樣的地方?”潘少爺有些意外,同時又有種莫名的驚喜。


    “不。”我果斷地說:“這裏很好。”隻是,對象不對。


    潘少爺鬆了口氣,滿意地點點頭,“看看,你想看哪部電影?”


    “隨意。”我漫不經心地說。


    潘少爺微微皺了皺眉頭,從一連串的電影海報上掃視過去,隔了片刻說:“那就茶花女吧,這部片子一直很受歡迎。”


    我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一股巨大的悲傷湧上心頭。


    茶花女,這部電影對我,對周廣瑋都有特殊的意義,這是我們第一次看電影時選的片子,並且,我們還討論了很久。


    往事匆匆浮上心頭,那時,他未經情事,我尚自純潔。我們的眼中隻有彼此的美好,絲毫也預料不到,接下來我們將麵臨的是怎樣的摧殘和打擊。


    “走吧。”潘少爺打斷我的思緒,不由分說拉著我走進放映廳。


    對於茶花女的故事,我早已爛熟於心,因此電影一邊放,我的思想一邊開著小差。


    同樣黑暗的環境,同樣纏綿的劇情,我的身邊,再也沒有那個輕輕握住我手的男人。


    心思正百轉千回間,一隻手還真的從旁邊悄悄摸了上來。那是一隻白皙而纖瘦的手,沒有突出的骨節,也沒有強勁的線條,柔柔弱弱的樣子,像一隻女人的手。


    我下意識縮回自己的手,調整了坐姿,往遠離潘少爺的方向挪了挪。


    他也識趣,訕訕地收回了手,神色莫辨地盯著屏幕。


    我的內心深處,猛然襲來一陣劇痛。蔣茵,你到底在幹什麽?


    你所愛之人,正在千裏之外出生入死,而你,卻在這個電影院裏,和一個漢奸的兒子坐在一起。


    這難道不是一種背叛?雖然這背叛可能是你的無奈,是這個時代的無奈。但,背叛就是背叛,是你一輩子無法卸下的枷鎖。


    想到這裏,一股熱流從我的眼角湧出。莫名的委屈,莫名的懊悔,那些被我努力壓製住的情緒,竟然在這種時刻,如山洪一樣爆發。


    我的眼中流的是淚,而自以為堅強的心中,流的卻是血。


    “蕭越,你怎麽了?”一抬眼,看見的是潘少爺驚詫的目光。


    是了,我的任務,接近這個漢奸家庭,查出他們正在做的禍國殃民的勾當。


    我的恨,我的悔,皆與這些惡人脫不了關係。如果不是他們出賣國家,我們一定能更快地將侵略者趕出去。所以,他們是民族的罪人,是我要懲罰的對象。


    慚愧一笑,我抹了抹眼角,若無其事道:“沒什麽,隻不過看戲看得忘我而已。”


    潘少爺仔細地打量著我,突然露出笑容,“你的感情還很豐富。”說著,遞過來一張沾了濃香的手帕。


    感情?那是我高攀不上的東西,也是我不需要的東西。


    我擦幹眼角,重新回複到麵色冷冷的樣子。


    人是會被一時的脆弱擊倒,但短暫的放任過後,還是要讓自己堅強起來。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周廣瑋,而是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潘少爺身上。


    我知道他對我有好感,然而這還遠遠不夠,今天,我要把好感變成情感,這樣他才能夠為我所用。


    電影散場,我們隨著人流走出影院。


    潘少爺看了看表,微微一笑,“中午了,我們去吃飯?”


    “好。”我順從,很好地表現出一個交際花應有的職業道德。


    潘少爺大概很少從我這裏得到順從,不由得感到愉快。他將我帶回車上,誌得意滿地說:“本應該叫司機給我開車的,但想到你一定不喜歡有陌生人在旁邊,所以我決定親自為你效勞。”


    “你想的沒錯。”我隨口回答。


    但他卻因為猜對了我的想法而沾沾自喜起來,得意忘形地說:“本打算包下影院隻給我們兩個人看的,但想到或許人多熱鬧,你會更喜歡,所以……”


    “我知道了。”我打斷他,略有些不耐煩。


    人多是好,但不因為我喜歡熱鬧,隻是不願意跟他單獨呆在一起罷了。


    他意識到自己話多了,便又訕訕地閉了嘴,悶聲不響地開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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