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史哪裏肯信?將衣袖一抖,沉下臉來:“風晚樓生意好時,每天來客好幾百,這些客人買了什麽、買了多少,又豈隻一個眼快便能記下的?”


    “雖不能記下全部,得個大致的數目還是行的,況且,小女子也非毫無準備。”明心笑答,再度自袖中取出一張紙來,攤放在他麵前。


    劉長史凝目看去,不由又是一驚。


    那紙上畫的,竟是風晚樓各色精油、各色裹縛之物的花樣子,有些還分出了大、中、小,畫工竟很不錯。


    看起來,這位平民女子,果真有幾分手段,否則也不能把郭衝迷得那般模樣。


    此時,便聞明心又道:“長史大人也當知曉,風晚樓的精油也就六種,每種價錢雖略有差別,卻也沒差多少,多以大小論貴賤,小瓶則賤、大瓶則貴,而每一種的裹縛之物亦不同。比如那桃花精油,小號兒的便拿仿粉彩素瓷瓶裝著、中號兒的則為仿粉彩纏枝桃花瓶兒,大號兒的便裝在粉色錦匣裏,還有……”


    “姑娘不必再說,我懂了。”劉長史終於明白了過來,再度打斷了她。


    他確實聽懂了。


    風晚樓每種精油皆有不由的裹縛之物,在在不同,即便混著買,亦有專門的匣子來裝。


    再細看那紙上花樣,正囊括了風晚樓所有品類的裹縛之物。那兩個跑堂兒的隻消看清客人拿著何等樣式的瓶子或匣子出門,再將數目記在相應的花樣下頭,則一天下來,自可得出一個總數量,而據此數量,便能大致知曉這一天的入息了。


    “這法子麽,倒也有那麽幾分聰明。”劉長史微微點頭,繃緊的麵皮上,終是生出一絲裂隙。


    明心見狀,心中越發有了底,將紙頁遞去,含笑道:“這法子便算做長史大人想出來的吧,小女子可不敢居功。”


    劉長史麵色一僵,沉下了臉:“此事真偽尚難料,麻姑娘敢送,本官也不敢接。”


    小小長史,竟也以“本官”自號。


    明心暗自好笑,麵上卻是惶然,起身躬腰道:“小女子一時失言,請大人恕罪。”


    劉長史撚須“唔”了一聲,倒也不曾拂袖而去。


    此事必須上報長公主,但怎麽個報法,還需有個章程。此外,麻月兒所言,亦隻一麵之詞,不可盡信,尚需再經核實方可。


    再退一步說,如此大的一份兒功勞,麻月兒卻甘心拱手送上,則其所圖之事,怕亦不小。


    劉長史之所以未走,便是想聽聽她的條件。


    “小女子今日求見,實有緊要之事,還望大人紆尊降貴、施以援手,小女子感激不盡。”明心屈膝跪下,伏地叩首,語中竟帶幾分悲嗯。


    劉長史咳嗽一聲,麵上神情鬆緩下來,捧起茶盞,慢悠悠飲了口茶:“爾有何事,但說無妨。”


    語氣淡然、措詞風雅,倒也有幾分官老爺的模樣。


    明心越發暗笑不已,表麵上卻十分恭謹,雙手扶地,顫聲語道:“民女也不怕叫大人知曉,興濟伯爺他……他……他有意納民女為妾。”


    劉長史一口茶險些沒嗆出來。


    連連咳嗽幾聲,他方才擱下茶盞,看向明心的眸光中,有著難掩的震驚。


    明心卻像是豁出去了,伏地又道:“論理,這事兒本就不該小女子自己說出來。隻是,小女子父母雙亡,家中又無親戚長輩,委實尋不到說話之人,隻得勉為其難、拋頭露麵,求到大人跟前來。小女子無狀,請大人恕罪。”


    說著便插燭似拜下去,纖細的身子起起伏伏,倒叫劉長史越發呆住。


    過得數息,他方醒過神來,將手擺了幾擺,語聲略有些支吾:“呃,我……本官……本官恕你無罪,起來說話。”


    這事兒可大可小,這麻月兒如果隻求做妾,怕也求不到他麵前來,想必還有後話。


    明心應聲起身,束手彎腰,語聲中帶著哭音兒:“大人明鑒,小女子與伯爺……兩情相悅,卻又不願自甘下賤、賣身入府,小女子亡故的雙親也曾教導小女子,道是女子這輩子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餘生皆係於此事。小女子承認自己貪心,想要長長久久伴著伯爺,故而鬥膽請大人出麵,為小女子……那個……那個……”


    她忽然害羞起來,即便低著頭,劉長史亦能瞧見她輕咬唇瓣,下頜漲得通紅。


    他眯起眼,麵上神情似笑而非笑。


    一個膽敢主動約見外男、算計收留她的伯夫人的女子,又怎麽可能會膽怯、會害羞?


    真真人生如戲啊,這麻姑娘一身的作派,比那演劇社的演員們還強幾分。


    便在他暗自譏諷時,明心終是忸怩著續下餘言:“小女子想請大人……保個媒。”


    她抬起頭,一雙滿含著淚水的桃花眼,殷殷望了過去:“若是大人賞臉,再為小女子尋一門體麵的幹親,叫小女子往後有個依靠,則小女子必永記大人恩典,大人往後但有驅使,小女子萬死不辭。”


    言罷再度跪地,重重叩首,顫聲道:“小女子已然再無人可依,唯願大人垂憐。”


    樓板在她的動作下發出輕微的震動,劉長史一手扶案,一手撫向頜下胡須,沉吟地看著她,半晌未語。


    夏風微拂,天氣熱得叫人發倦,道旁樹木幹萎、空氣沉悶,似昭示著一場大雨。


    而大雨也果然來了。


    五日後,當一場暴雨席卷京城之時,興濟伯府,也辦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喜事,直叫滿城貴族圈兒也跟著瞧了回熱鬧。


    興濟伯郭重威,在於姨娘死後一個月,新納一妾,故而舉宴。


    按理說,納妾委實不算大事兒,有些人家連酒都不會擺,一乘小轎抬進府登上罷。


    然興濟伯府這回卻一反常態,不僅擺酒,且排場還不小,那賀客也非普通街坊鄰裏,而是與伯府交好的各府管事,更有不少隻隨禮、人未至的,光禮帖就收了好幾匣。


    之所以將個納妾也弄得這般隆重,卻是因為,這妾室來頭不小,竟是長公主府劉長史認下的幹妹妹,名字叫做月兒。


    據傳,這位劉姑娘原先姓麻,本為花匠之女;又有傳聞,那風晚樓賣的花草精油,就是她供的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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