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出此言?”片刻後,薛蕊終是問道。


    “因為完全沒有必要。”陳瀅答得很快,再喝了兩口茶,又續:“你自己已經把事情給解決了,雖然你的解決辦法我很不讚同,但是,一個已經被解決了的問題,就該拋去腦後,再多想一分鍾……一息,都是浪費。”


    薛蕊忖了片刻,眸光一亮。


    可很快地,那眸中光彩,又被黯然替代。


    “此事不會如此了結,父親必定要追究。”她懨懨地道,手指用力撚住被子一角,指尖泛出微白:“他老人家一向對前程極為著緊。如今我壞了他的打算,又有夫人……在旁,他震怒之下,絕不會輕易饒過我去。”


    她麵色灰敗,低頭將被角擰作一團,半晌不肯鬆開,而她的身體,卻在輕顫。


    看著這分明懼極、卻又拚命想要一力承擔的少女,陳瀅便知,她一定很怕。


    雖然這一年多來,薛蕊變得開朗、自信,可是,來自於親人的逼迫(且還不隻一次),正將她壓垮。


    這一刻的薛蕊,已有些自暴自棄。


    “事情遠沒有你想的那樣糟糕。且你也別忘了,你還有個二姐姐呢。”陳瀅微笑起來,語氣輕快,與薛蕊的壓抑正相反:“你二姐姐既有膽量、又有手段,她能跑出來給你遞消息,可想而知,在家中還是有些人手的。有她在薛大人跟前周旋,你不會吃虧。”


    說到此處,陳瀅又向自己身上點幾點:“更何況,我也會幫你的,不是麽?”


    她眉眼清和,語聲從容:“你當知曉,我舅父乃濟南府知府,他若說句話,薛大人應該不會不聽。若你還覺不行,威遠侯是我未婚夫,我也可以請他幫忙。再不行,太子殿下我也能請得動;哪怕找到陛下跟前呢,我也不是說不上話。”


    她語聲越發輕柔,試圖籍此紓解薛蕊情緒:“你不要總想著一個人麵對,你還有姐姐、有朋友,有這偌大的學校給你做後盾。”


    言至此,她微微一頓,似要加深這承諾的分量,又續:“你隻要記住,你並非孤身一人,往後再遇到困難,不必獨個兒扛著,該找人便找人、該求助便求助,這一點兒不丟人,也沒人會笑話你。”


    清泠泠語聲,若風皺浮波,泛起一層、又是一層,漫向薛蕊耳畔。


    她始終垂眸,看似無動於衷,然擰被角的手指,卻漸漸放鬆了下去。


    良久後,她方舉眸,充盈著淚水的眼底,蘊一絲極深的憂慮,甚而可稱之恐懼:“可是……可是,到底他們也是我父母,就算有您給我撐腰,別人隻消拿個‘孝’字壓下來,您在前頭攔著,豈不為難?”


    “你不是我,又怎知我為難?”陳瀅淺淺一笑,盞中茶水亦隨語聲輕漾:“再者說,你方才不也說了,為難的那個人是我。換言之,這已經是我的事了,與你無關,你又何必杞人憂天?”


    “那怎麽行?”薛蕊急起來,麵孔漲紅、神情焦切:“我能教校長擔下這些?您的名聲可……”


    “名聲於我無用。”陳瀅渾不在意地道,眸光淡淡,語聲亦然:“我如今所做的一切,無不在損壞著我的名聲,如果我在乎它,我也不會是今天的我了。”


    言畢,她正望於薛蕊,用著前所未有的凝重態度,沉聲語道:“薛夫子,你已然做出決斷、指明方向,這很好,我明白了你的意圖。那麽,餘下的事情,便交給我就是。我既說了我兜得住,我就一定能兜得住,請你相信我,可好?”


    薛蕊呆呆地看著她,嘴唇顫抖著,張張口,卻吐不出半個字。


    那個瞬間,她忽覺全身酸軟,沒有一絲力氣。


    就在不久前……不,在更早的那數個日與夜,當她躺在床上,窗外有風雨掠過、有花香悄襲,又有陽光耀目,暖烘烘曬上錦被、熏人欲睡。她想,這一切,又有什麽關係呢?


    本以為諸事向好,她已然走出那永恒的、叫人喘不過氣的夜,往昔之人、之事、之回憶,再也無法傷她分毫。


    然到頭來,薛芷的一個消息,又將她打回原形。


    直至彼時,薛蕊方頓悟,她原來從不曾改變。


    所謂夫子、所謂女校、所謂新的生命,不過一場美夢爾。


    過去,她是卑微的庶女,以清白之身,換嫡姐清白名聲、性命安妥;


    如今,她比從前更卑微,因她早沒了清白、名聲盡毀,於是,她便連個貴重些的物件兒亦及不上,就算予人為妾、送做人情,亦是頂頂不著力的那一等,莫說受者,便是授予的那一方,亦深覺其拿不出手。


    而此後餘生,她終將重歸樊籠,在那逼仄之處,卑微地活著,或者死去。


    如同那許多永生不見天日的女子一樣。


    這想法灼得她心底劇痛,直到許久之後,她才驚覺,那劇痛並非來自於幻想,而是真實存在的,撕裂她的膚膚、腐蝕她的血肉。


    直到那一瞬,她才知曉,不知不覺中,她竟將那能把木頭都蝕掉的酸水兒,倒在了胸前。


    隨後,她便釋然了。


    既活不成個人樣,那麽,便索性不做人,將這唯一能拿出手的皮囊毀掉,變成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這念頭是如此地強烈,以至於昏厥來臨時,薛蕊的心底,竟覺輕鬆。


    隻消事後離開女校,尋個無人之處,幹幹淨淨地了斷,則她這輩子,也就完了。


    此後那數個日與夜,無時無刻,薛蕊不是抱持此念。


    可她卻未曾料到,她本以為的死局,卻原來,本就有無數活路。


    她委實是錯了,錯得離譜。


    薛蕊的雙唇顫抖起來,凝於眼角的淚水,終是滾落腮邊。


    “我……我……錯了。”她舉袖掩麵,低泣聲和著淚水流瀉,有撕心裂肺的痛:“我真的……真的錯了。我不該……不該自作主張,我不該不問一問人,就顧自……顧自傷了自己。”


    她不停地抹淚,可淚水卻像怎樣也流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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