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我來,就是要說此事?”陳瀅問。


    薛蕊闔目點了點頭,數息後,又再度言道:“論起來,這本就是我家中之事,更何況‘父母命、不可違’,便走到哪裏去,我也不占理兒。若您再容我再住下去,就是在給您自個兒並給女校招事。我不想這樣。”


    這一番話,終將她全部的力氣耗盡,她閉緊雙唇,似再不肯吐露一字。


    房中極靜,幾乎落針可聞。


    然而,窗外的風,卻又在這一刻變得喧囂。


    樹葉“嘩嘩”地響著,靜聽時,若水波起伏;蜂蝶嚶嗡,似能想見它們留連花間、於嬌蕊芳叢中穿梭的情形;還有廊簷下垂掛的馬蹄鐵,清聲陣陣,宛若風吟。


    “你又是何苦?”幹淨的聲線,好似被風兒拋向耳畔,很清淡,亦安寧。


    薛蕊眉尖輕聳,緩緩張開雙眸。


    陳瀅正望著她,平靜如水的眸光,一如那管幹淨的聲線:“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你完全可以不必采用如此激烈的法子進行抗爭。除了自我傷害之外,你還有更多、更好的辦法可用,何苦自殘?”


    薛蕊看她一會兒,笑了。


    那是極幽深的一個笑,仿似將全天下所有苦澀,盡收其間。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法子可用麽?”薛蕊反問,笑容漸漸轉涼,化作譏誚:“父母之命大於天。父母要我去給人做妾,我就一定得去,不去不行。”


    她扯動嘴角,笑容竟有幾分尖刻:“我不但需得認命,還當歡天喜地、感激涕零,謝父母大人隆恩,若敢有腹誹半句,便是罪該萬死,更莫說我竟不肯。那簡直就該打入十八層地獄,永墮畜牲道,方能懲戒我不孝大罪之萬一。”


    “所以你就自殘?”陳瀅接語,眸色始終淡定:“你就沒想過旁的法子?就從沒想到找別人幫忙?”


    她直視著薛蕊,語聲沉肅:“你可曾想過,你娘辛辛苦苦生下你,她在天有靈,何忍你如此傷害自己?在你眼中,此事似比天大,卻不知,在我看來它根本就不是個問題。”


    她將茶盞擱下,一手扶案,一手放在膝上:“遇到問題,想法子解決它便是,就如此事,你不想為妾,可以,現成就有法子:你去煙台果園住些時候,我再向官府報個失蹤,待風頭過去,你再回來不就成了?”


    薛蕊似受到了震動,張大雙眼,有點不敢置信。


    “若要一勞永逸,死遁也是個不錯的法子。”陳瀅又道,神情清淡,一如往常:“隻消我對外說你病死了,再找來具相似的女屍放進棺材,此事亦可解決?至於你新的身份,我可以……”


    “校長,您這又是何苦?”薛蕊突然打斷了她,眸中湧起一絲水意,語聲輕顫:“這本是……本是我的家事,校長已是諸事纏身,又何苦為我勞心勞力、四處奔波?”


    她鼻音漸重,眸底升騰起淺淺霧氣:“您本是官家嫡女、出身尊貴。以您的身份,本該過得無憂無慮,花宴賞花、茶宴飲茶,所憂者,不過是四季新衣、時興首飾,如此而已。”


    她搖搖頭,眸底水光閃動,然麵上的神情,卻帶著幾分不可思議:“您天生就該與那些貴女們一樣,一生順遂、平安富貴,年輕時嫁得如意郎君,到老時兒孫饒膝,何其美滿?何其歡喜?可是,您……您為什麽偏不這樣兒呢?”


    她看向陳瀅,似是要從那雙幹淨如水的眼眸裏,找到答案。


    “您到底為的什麽呢?”她喃喃地問,麵上有不解,亦有疑惑:“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庇護所裏的女子們、那些災民,您管來作甚?她們……我們……和您沒有半點關係,您操勞半天兒,名聲都快……”


    她忽地收聲,似從夢中驚醒,怔望了陳瀅一息,方抬袖拭了拭眼角,澀然道:“我這是怎麽了,淨說些渾話。”又向陳瀅作勢屈身:“我失言了,校長勿怪。”


    “沒關係的。”陳瀅笑道,旋即起身,在屏風旁緩緩踱步,似陷入了沉思,直到窗屜邊驚雀掠過,“撲啦”一聲脆響,方將她喚醒。


    她停步,向左右望了望,有那麽一瞬,她的神情像是在確認自己所處的位置。


    而後,她便轉向薛蕊,神情竟是格外地認真。


    “理想。”她說道。


    薛蕊愣了愣。


    理想?


    這突如其來的二字,讓她茫然起來,不知陳瀅所言為何物。


    “這是我的答案。”陳瀅向她彎彎唇:“你方才問我為什麽要這樣做,我的回答是,為了理想,或者說,為了信念。”


    “理想……信念……”薛蕊低低重複,神情猶自茫然,“這便是您做出這一切的原委嗎?”


    “是。”陳瀅肯定地道,複又展顏而笑:“生而為人,本就是偶然中的偶然,如果不能率性做些自己想做的事,真是白活了。”


    她又搖頭笑起來:“不過,說到底,我可能也是個自私的人吧,為了那麽一點兒的自我滿足,就把這些事兒給做起來,沒去考慮時代背景、社會條件,想到什麽就是什麽。”


    她說著又搖了搖頭,似在自嘲。


    “校長這話錯了。”薛蕊立時表示反對。


    許是急於駁斥,她麵上竟掙出幾許潮紅,揚聲道:“校長若是有私心,這天下間就再沒有無私之人了。”


    停了停,又加重了語氣:“校長仁心善舉,為我等女子謀福祉,實是公心為他人,萬不可妄自菲薄。”


    陳瀅不曾接話,隻笑了笑。


    這個問題,沒有爭辯的意義,見仁見智罷了。


    “還是說說你的事吧。”她重又坐下,端起案上茶盞,凝視盞中微青的茶水,語聲淡淡:“我認為,你之前的提議,很愚蠢。”


    說罷,舉盞飲茶。


    薛蕊被她說得一愣。


    凝視著眼前那張平靜的臉,她疑心自己聽錯。


    陳瀅居然說她蠢?


    這話不僅重,且亦傷人。


    更何況,她蠢在何處?


    以她如今境況,留在女校才是真蠢,萬一惹出事來,女校頭一個就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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