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淒迷,莫殘慌不擇路的穿行在冷杉林中,根本辨不清方向,隻能沿著一條林間小路往前行。不知走了多久,耳邊響起了汨汨的流水聲,淡淡的月光下,一條溪流擋住了去路。


    這大概就是神農溪了,聽苗堂主說過,沿溪水上行是去神農架的路,順流而下就到官渡口碼頭了。


    莫殘蹲在水邊,掬水洗了把臉,然後坐在一塊青石上歇息。


    是去官渡口碼頭,明早乘船回雲南,還是溯溪而上前去神農架呢,他眺望著夜空中點點繁星,思前想後一時拿不定主意,還是等到天明再說吧。


    一陣倦意襲來,於是便和衣躺在大青石上睡著了。


    東方破曉,“嗨,嗨喲喲,嗬嗨嗨……”一陣高亢渾厚的號子聲由遠及近,莫殘猛然驚醒。溪流中,七八個渾身赤裸的漢子肩挎纖繩,正拖拽著一條“豌豆角”形的木船艱難的跋涉著。


    “一根纖繩九丈三,父子代代肩上拴。踏穿岩石無人問,誰知纖夫心裏寒喲,嗨喲喲,”為首的纖夫發現了莫殘,停下號歌,嘴裏喊道,“喂,小娃兒,怎麽一個人呆在這裏,你家在哪兒?”


    莫殘揉了揉眼睛,望著這些一絲不掛的漢子們,驚奇問道:“大叔,你們怎麽都不穿衣服?”


    那纖夫約莫四十多歲,古銅色的皮膚,肌肉強健,聞言笑將起來,說道:“我們是纖夫呀,當然打赤膊啦,看來你這娃兒不是本地人。”


    莫殘見那纖夫麵善豪爽,於是答道:“我是進山來采藥的,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去沿河渡鎮送貨。”


    莫殘朝船上望去,艙內裝著些油鹽醬醋的壇子和一袋袋的糧食。


    “神農架還有多遠?”莫殘問。


    “百多裏吧,過了沿河渡,沿溪水一直北上,就到神農架南坡了,你一個小娃兒可去不得。”那纖夫好心告誡道,然後又拉起纖繩,“嗨喲喲……”喊著號子,一步步艱難的在溪流中前行。


    望著纖夫們強健的背影,莫殘仿佛增添了信心,於是脫下鞋子放入包袱,卷起褲腿跳進了溪水中,尾隨著他們而去。


    千百年來,神農溪的纖夫們都是赤裸著身子拉纖的,因為水流湍急,打濕後的土布衣衫緊貼在身上,不但阻礙肢體的活動,也極易擦傷皮膚。


    莫殘還沒走出多遠,渾身衣服便已經濕透了,無奈隻得如纖夫們般脫去衣褲,一絲不掛的跟在了後麵。


    清澈的溪水飛濺到身上,又涼又爽,莫殘感到十分的愜意。


    “喂,要過河嘍……”遠處傳來女人清脆悠長的聲音。


    莫殘望過去,岸邊有姑嫂二人背著竹簍,正在向纖夫們頻頻招手。


    兩名年輕的纖夫放下纖繩走去岸邊,各自背起一人趟水渡溪,舉止落落大方無邪,就如同這山水一般樸實自然,令莫殘大為驚訝。


    “瞧,後邊還有一位小纖夫呢。”那小姑咯咯笑道。


    莫殘臉一紅,下意識的背過身去,惹來纖夫們一陣爽朗的笑聲。


    先前的那位中年纖夫走過來問道:“小娃兒,你真的要去神農架采藥?”


    莫殘點點頭。


    “坐到船上來吧,帶你去沿河渡。”那纖夫伸出強壯的臂膀,托起莫殘放到船上。


    “嗨,嗨喲喲,嗬嗨嗨……”峽江號子又再度響起。


    沿河渡是一個人口不足千人的小鎮,民風淳樸,那位中年纖夫郜老大就是本地人。


    黃昏時分,船停泊岸邊,纖夫們都穿上了衣褲,有商家夥計前來卸貨。清點完畢後,大夥去小酒館飲酒,郜老大則帶著莫殘回到了自己家。


    山腳下有兩間草房,屋前一片小菜園,門檻上伏著一條老黑狗。郜老大家中三口人,孩子名叫山兒,自幼癱臥病床,是夫婦倆多年來糾結的一塊心病。


    “這娃兒叫莫殘,從雲南來的,想去神農架采藥。”郜老大告訴婆娘。


    “那可不行,年前有采藥客結伴上山,結果隻回來一個人,還嚇得瘋瘋癲癲的,真是可憐。”那婆娘說道。


    “莫殘,聽見了吧,成年人結伴而去都回不來,何況你一個娃兒,明日下水放排,還是送你回去吧。”郜老大勸慰道。


    “他們是被山鬼抓去了麽?”莫殘問道。


    郜老大聞言一笑:“都隻是傳說有山鬼,可並沒有人親眼目睹,或許是見到過的人都被吃掉了吧。”


    吃飯的時候,婆娘聊起這兩天從下江宜昌府來了一夥采藥客,住在鎮上唯一的那家福來客棧,與以往不同的是都帶著刀劍弓弩等兵器。


    莫殘想了想,說道:“我可以去和他們搭伴,隻要不進入深山老林,就在邊上采點藥也行。”


    這夥采藥客有兵刃在身,莫殘跟著同行畢竟要安全許多,郜老大尋思著。


    晚上,莫殘和山兒共睡一張床上。那孩兒骨瘦如柴,眼窩深陷,令人憐惜。


    “外麵真好,”山兒對莫殘說,自打他記事兒的時候起,就隻能透過窗戶望著遠處的一成不變的山峰,多少年來都是如此,隻有當爹娘抱他出去的時候,才能夠看到外麵的村莊、溪流和“豌豆角船”,“爹爹和纖夫叔叔們都光著屁股。”說罷,咯咯的笑了起來。


    隔壁屋裏,婆娘聽見兒子的笑聲禁不住的落淚。


    “唉,山兒多久沒這麽開心過了。”她說。


    “是啊,莫殘要是我們的孩子就好了,山兒也有了個伴兒。”郜老大歎息道。


    清晨,莫殘悄悄地起身下床,盡量不吵醒身邊的山兒。


    “你要走了麽?”山兒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傷感。


    “是,我要去神農架采藥。”莫殘的心中已打定了主意。


    那孩子淡淡一笑,沒有再說什麽,眼光中流露出一絲淒苦。


    早飯後,郜老大見莫殘執意要走,於是從家中取來了背簍和藥鋤,帶著他來到福來客棧,找到了那夥下江的采藥客,他們已經備好行裝正要出發。


    “不行。”為首的頭兒腰懸長劍,還未聽完便斷然拒絕了。


    郜老大解釋道,隻需送孩子到神農架邊緣上,隨便采點草藥就可以了,好說歹說,最後他們才勉強同意。


    郜老大早上要趕著去放排下水,臨行前叮囑莫殘千萬別進入杳無人煙的原始森林,采到藥後趕緊回來還住到他家。


    采藥客一行十餘人沿著神農溪北上,進入了莽莽崇山峻嶺之中。


    莫殘走在隊伍的後麵,山道雖然崖陡林密崎嶇難行,但他自幼長在蒼山腳下,學徒時又經常上山采藥,身子骨較同齡孩子強健不少。後來在《穆氏腹語術》中習得了逆行腹式呼吸法,氣息綿長,翻山越嶺更是輕鬆了許多。


    “小兄弟,你這麽小就要出來采藥,真是不容易啊。”莫殘身旁的老者約有五十餘歲,麵慈善談,主動的搭腔道。


    “老伯,你們是來采什麽藥的?”莫殘問。


    “哦,老夫姓傅,是宜昌府惠民藥局的藥師,他們都是宜昌府的侍衛。”老者悄聲講述了事情的原委,原來當今乾隆皇上罹患眼疾,宜昌知府命人獵取神農架白熊的熊膽上貢朝廷。因自己是官家藥師,同行便於現場炮製鮮膽。


    “神農架白熊?”莫殘十分好奇。


    “當地人叫做‘過山熊’,通體白毛,頭大如鬥,目紅如赤,十分罕見。其膽與普通熊膽不同,呈金色,極苦寒,走肝膽二經,點眼去翳開盲靈驗至極。”老者解釋道。


    峽穀越走越險,兩岸峭壁如削,眾人隻能攀援而上。對麵山上一片珙桐樹,滿綴枝頭的潔白花朵猶如展翅欲飛的白鴿一般,煞是漂亮。


    日暮時分,隊伍來到了一處背風的懸崖下,開始安營紮寨,準備在此過夜。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一陣輕微的“嗡嗡”聲,隨即越來越響,一團黑霧鋪天蓋地襲來。


    “不好,是瘴氣,快生起篝火。”傅藥師大聲叫喊起來。


    侍衛們手忙腳亂的拾撿幹樹枝架起柴堆,擦火鐮點篝火,但為時已晚,黑霧瞬時間包圍了大家。


    這是由無數巨型花斑蚊子組成的黑霧,嗅到熱血人類的氣息,不顧一切的俯衝下來,扒在他們的頭臉和裸露的肌膚上,將吸血毒針毫不留情的刺入。眾侍衛顧不得點火,急忙用手掌拍打,“劈劈啪啪”亂成一團。


    莫殘驚訝的發現,那些毒蚊竟然繞過了自己去襲擊別人,這是怎麽了?他邊想著走到柴堆前拾起火鐮,點燃了篝火,熊熊火焰升騰而起,濃煙四散,黑霧漸漸退去,最後消失在了密林中。


    火光裏,侍衛們身上被叮咬了無數的紅包,臉腫脹得都變了形,眼睛眯成一條縫,以至於相互間都認不出來了。大家圍坐在火堆旁,連飯都都不想吃了。


    傅藥師揉著腫臉,詫異的說道:“小兄弟,你怎麽一點都沒事兒呢?”


    莫殘撓撓頭:“我也不清楚啊。”


    “小兄弟,uu看書 .ukanh煩你再去多拾些幹柴來,黎明前還會有一波瘴氣。”傅藥師說道。


    莫殘撿來了很多枯樹枝,堆在了篝火旁,足夠燒到天亮了。他解開包袱取出兩個饅頭,一麵啃心裏還在琢磨著,突然間腦袋裏靈光一閃,想起了在敘州城時,那位鈴醫施於鶴臨別時對自己說的話,要自己進山時千萬記著要穿著皮坎肩,可以驅避毒蟲瘴氣。


    原來如此,怪不得毒蚊不咬自己,前晚在巫山幫熬藥時,盡管吸入了薛管事的迷香,但卻仍保持清醒,或許也是這坎肩所起的作用。他輕輕摩挲著坎肩柔軟的灰毛,這究竟是什麽獸皮,家裏怎麽會有這種東西呢。


    黎明時分,瘴氣果然再次襲來,眾人趕緊添火加柴驅趕花斑蚊,莫殘捧來一抱濕漉漉的野草蓋在火苗上,霎時濃煙四起,嗆得人咳嗽不已,黑霧頃刻之間煙消雲散。


    “小兄弟真有你的,不過這裏已是神農架邊緣了,就在此地采點草藥回家去吧,我們還要繼續往裏走。”為首的那個侍衛領班過來說道。


    “這裏草藥不多,我想跟著你們一起進去深山。”


    “那怎麽行,裏麵毒蛇猛獸多的是,很危險的。”領班搖了搖頭。


    傅藥師在一旁接話道:“竇領班,這位小兄弟雖然年紀不大,但體力遠勝老夫,況且天生不懼蚊蟲,人又機靈,帶上他一起走吧,不會成為累贅的。”


    竇領班見傅藥師如此說,也就應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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