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中南地界有個懷南山,懷南山下有鄉鎮城池三十六個,其中頂頂有名的便是菱花村。


    菱花村之所以頗有名氣,一則因為,這村子內外有兩個百頃大湖,水源自行經懷南山北麓的淮水大河支流,此地低窪,形成湖泊。從懷南山上俯瞰而下,可見兩內外湖首尾幾乎相含,猶如葫蘆,湖水碧光粼粼,到春夏時節,湖上菱花荷花並開,一片風光旖旎,而湖中又以菱花開得最盛最美,成千上萬朵粉紫把湖水點綴的花團錦簇,惹得不少文人貴客慕名前來,灣船於湖上賞花遊玩。


    菱花村的名氣,卻又因這菱花是前朝的宰輔大人張靈修最喜愛之物,張宰輔早年購置了菱花村內、臨湖的大片土地,造了宅院,閑時作別院小住;待他年事漸高,告老後,便舉家遷入這處宅院宜養天年。故人們又稱菱花村為宰輔村。


    這位前朝宰輔大人,權勢極大,門生眾多,兼其子官拜左都尉,內外宮佩刀統領,即便老宰輔從朝上退了下來後,每日裏前來拜帖、送禮的車馬跟從前沒什麽分別,依舊絡繹不絕,硬是把原來菱花村的小路踩成大路,老宰輔索性拿了些銀兩把這黃泥小路,修葺成白石大路,直修到宅院門前,隻是通往村內的路,老宰輔卻是無論如何不願再修。卻非錢銀上的不舍得,原來是老宰輔不喜外人,二來宅院又是倚村內的內湖旁邊而建,臨水之上還有直通張家的水道,為安全計,便在村界上樹了個牌子,凡外人要遊玩,僅可在村外的外湖,非請不得輕易進菱花村內湖。


    話說,這老宰輔張靈修,住進了菱花村,把六歲的孫子一並帶來,老人喜歡畫畫,在湖邊宅旁修了一道長廊,通到湖上,加蓋了一個小涼亭。每日便在這涼亭之上擺上畫具,教小孫子臨摹湖麵的菱花。小孫張涵在祖父調教之下,小小年紀也畫得一手好丹青。然而孩童心性,還是愛跑愛鬧,長時間像老人一般專心致誌,卻是無論如何做不到。這日,朝中祖父的幾位老友到訪,張靈修換好衣冠後,特地叮囑孫子勤將練畫,然後便離開。


    張涵開始還依著祖父的叮囑,畫了十幾幅菱花圖。畫著畫著,他便開始坐不住了,扔下畫筆,往渡口跑去,更是命隨從把小船兒劃出碼頭,登上船便往湖心去。


    隻見越往湖內,密密麻麻的菱花鋪天蓋地,湖上隱隱有條水路,是往來的小艇特意辟開的。船開至湖心,那裏早灣著一條小艇,一個六、七歲的幼童正翹首而望。


    “張涵、張涵,我在這兒”,幼童招著手兒。


    小張公子見狀,忙命隨從快快劃船,直到兩船相靠,也不顧鞋襪,小公子抬腳便往艇上跳去,一把扶過幼童向他伸來的手,嘻嘻笑道:“小蘇子,我總算溜出來啦,祖父今天有正經事,我可以晚點才溜回去吃午飯”


    那幼童隻穿了小褲,上身短衫綁在腰間,腦門剃得光光的,隻餘頂心一簇胎發,眉目倒是清秀白皙,似乎那毒日頭也不能曬黑。幼童彎腰往艇內一撈,一串果兒提在手中,往小張公子手上塞去,嘟嚷著:“你再不來,這毒日頭再曬那麽一刻半響,艾果可就不能吃了。”


    張涵心裏歡喜,隻見掌中一根青灰色無葉長枝上累著五、六串紫色的果子,小指大小一顆,在日光下晶瑩透亮,皮上掛著水珠兒,顯是被水清洗過。他忙忙摘了一顆,放進嘴裏,一股甜絲絲涼冰冰從舌頭沁入嘴裏,比極熱時舔一口冰片還更痛快。他邊吃,邊示意幼童同吃。幼童卻道:“我不吃啦,我每天都上山,這艾果雖然少,而且隻有清早沒出太陽的時候才結出這麽一點果子來,但我總比你常吃些。你難得溜出來,都吃掉吧,過了正午就味道變壞啦。”


    張涵三兩下把果子吃個幹淨,枝條扔到湖麵上,就著湖水洗了洗手,往大腿擦擦幹,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紅緞包袱,遞給幼童,道:“小蘇子,這是我上回說的給你帶的顏料,還有我祖父畫得幾張圖,你回家再打開,別給湖水濕了,再哭鼻子哦。”幼童眼睛一亮,把手在短衫上擦了又擦,小心地接過包袱,轉身從艇裏取出一張油紙,仔細地把包袱包了兩、三層,放回艇內。


    兩個幼童年齡相仿,便在菱花中嬉鬧了好一陣子,張涵便告別幼童坐船回張宅,臨行前約定兩人後日見麵之處。


    張宅碼頭,一男子焦急地候著,卻是管家張全,小船一靠岸,劉管家便道:“小祖宗啊,老爺讓你到前廳會客,這都大半刻時間了,哎呀,小少爺的鞋襪怎麽濕了,趕緊跟我去更衣,別讓老爺久等了。”張涵聽聞,隻好隨張全往前院快步趕去。


    那頭,幼童把艇灣好,背上一個大竹筐,竹筐的闊口被黑布蒙得嚴實,捧著油紙包,往小坡走去,正走著,旁處傳來一聲叫喚:“雲兒,藥草都采好了嗎?”說話之人手持藥鋤,身量修長,穿著粗布灰衣,卷起褲腳站在坡下,相貌與幼童有七分相似,正是幼童的父親。名叫蘇雲的幼童停住腳恭敬地回道:“父親,已在日出前采到朝露草,封好了,沒有見光。”蘇雲之父略略點頭,見他手上捧著的物事,問道:“你手裏捧著是什麽?”


    蘇雲答道:“是張公子送的顏料和畫。”蘇雲之父麵上有遲疑之色,卻道:“既然是小公子送的,你就收下吧,隻是……罷了,你且去吧,別隻顧著畫你的畫兒,忘了收藥草。”蘇雲忙忙點頭。


    蘇雲家在坡上,兩間磚木小屋,大的一間是蘇雲父母住,小的一間是蘇雲住,門上牆壁上掛著一串串藥草,屋外的地上整修的平平整整,也曬滿了藥草。蘇雲到父母屋中放好大竹筐後,捧著油紙包跨入自己的小屋,一張小床被鋪整齊疊好。一張小書桌,鋪著一個小畫板,旁邊整齊擺著筆、墨、顏料碟等畫具,房內用拉了幾條小紅繩,掛著幾十張小畫,花、鳥、蟲、魚,各色各樣。蘇雲打開油紙包,又小心翼翼的解開包袱,隻見張涵在內裏放了小盒子十二個,正是十二色顏料,把自己缺的都補齊了,心裏一陣歡騰,盒子底下壓著一疊畫紙,一看,三十多副畫稿,張涵還留了一張小書箋,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抄滿了各色技法。蘇雲像得了珍寶一樣,愛不釋手,急忙鋪上畫紙,依著畫稿臨摹起來。他畫得極快,不多時,紅繩上又多了幾幅鮮豔欲滴的菱花圖……


    張涵換好衣服後,走進前廳,隻見堂上東首坐著祖父,西首坐著當朝尚書李明博,乃是張靈修的門生,另有翰林院的馬韜、欽天監的陳明司祭等大小官員圍坐。張涵上前向祖父請安後,向其餘眾人逐一施禮。


    馬翰林笑道:“小公子靈慧聰敏,氣度沉穩不凡,越發有張相的風姿了。”眾人齊聲稱道。張靈修摸了摸白須,笑道:“黃口小兒,哪能受眾位如此盛讚,折殺他了。老夫這麽個孫兒,也隻有畫道上,才有一點半點的長進,總算不丟老夫的臉麵。”


    陳司祭道:“張相此言謙矣。小公子年紀尚小,畫技出眾,況且去年已過了畫宗靈根甄選,明日畫宗二位長老來複核,小公子必能中選。到時進了畫宗,假以時日,必能再進內門。光耀門楣啊!”


    張相哈哈笑道:“小子若然得幸,給畫宗相中,是他的福氣。若是落選,也是一番曆練,老夫倒也看的開,隨緣吧。”


    眾人又齊聲頌讚,張涵聽得頭昏腦脹,卻又不得不垂首伺立在旁,不敢怠慢。不多時,午間飯宴,宴席散去後,寒暄了好一會兒,張相興致一高,又命張涵當場給尚書李明博畫了一幅菱荷爭豔圖,眾人賞玩一番,方才上茶,眾人茶畢後告辭,登車而去。


    張涵年歲還小,經過大半天折騰,早已疲累,正欲回房休息,怎知張靈修卻示意他留下來,掂著長須,沉吟道:“涵兒,晚上張全會替你收拾行囊,明兒畫宗的人來了,uu看書 .ukansu 你此去,我們祖孫不知道何年才得見麵……”


    張涵一驚,錯愕道:“祖父,不是說明天隻是複試嗎,孫兒愚鈍,未必中選啊……”


    “涵兒,複試隻是個過場,祖父大人與此番前來的寒湘子長老早年識於微時,他已應允明日你定能得選。何況涵兒你本天資極高,也算不得作弊。省卻一些功夫和不必要的意外而已。”張靈修敲著桌麵道。


    張涵立跪在地,道:“祖父,祖父,孫兒想留在您身邊,代父親母親侍奉膝下。”


    張靈修邊扶起孫兒邊道:“乖孫兒,祖父知道你的孝心。隻是,我張氏一門,榮耀六十載,樹大招風,這背後多少暗湧激流。祖父解甲,為的是避開鋒芒,隻是,早年樹敵太多,非避於田園能幸免。去歲你於禦前選拔,中了畫宗的靈根初選,我大晉朝這數百年也不過得三人,聖上倍感欣喜,對我張門的恩寵又厚重了不少,也虧得如此,那些政敵,才不敢輕易出手。”


    張靈修歎道:“涵兒,我們此間所生所長,皆從俗世,權貴顯赫過眼雲煙。畫宗卻是俗世外的仙境,修道者得道者,不受俗世規限,縱是聖上麵前,亦不許行跪拜之禮。你能得畫宗看重,引入門楣,倒讓祖父放心,百年後,哪怕我張門衰敗,你還是人中之龍,無俗世人可欺。你拜入宗門後,需勤加修煉,那祖父與你父母親,也能安心。你且細聽祖父之言,好一字一句,日後離開家門尚可自保。”


    張涵隻能含淚頜首,俯耳祖父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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