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質問,如匕首般犀利,絕對是致命一擊!


    不論怎麽回答,都沒有好下場。尤其是趙禎上揚的嘴角,顯示皇帝陛下憤怒的情緒。


    趙禎當了幾十年的天子,自從處置幽州的時候,富弼說出了與士大夫共天下,非與百姓共天下的話,再到今日,究竟是給誰當官的質問。犀利如劍,等於把之前的問題又深入了一大步。


    士人說他們和皇帝站在一起,可士人同皇帝有了衝突,他們又會站在誰的一邊?是效忠自己的利益,還是為了皇帝,粉身碎骨,不顧一切?


    顯然,皇帝沒有那麽大的魅力。


    說到底,士人還是效忠自己,為了自己的利益,所謂與皇帝共天下,根本是哄人的鬼話!


    士人和普通的百姓,商人沒什麽不同。


    要說有不同,那就是他們一直在哄騙皇帝,一直在撒謊!


    王寧安剛剛的一番講解,已經掀開了一個千年以來,士人都不願意承認的血淋淋事實。


    都說官逼民反,民不聊生。


    改朝換代源於農民起義,而農民起義是因為皇帝昏庸,奸臣作祟,百姓活不下去,才不得不鋌而走險……這些說辭,全都沒錯,可是還有一個真正要命的關鍵,卻從沒有說出來。


    皇帝和朝廷,離著百姓十萬八千裏,想要禍害蒼生,還遠遠沒有那個本事。


    對老百姓最終發起致命一擊的,往往是士人。


    而高利貸就是他們手中最犀利的武器!


    一個五口之家,守著二三十畝田地,養一頭豬,一些雞鴨,男人耕田,女人織布,農忙幹活,農閑上山打獵,采集山貨,下河摸魚,隻要不懶得令人發指,就不會餓死。


    隻是這樣的小農經濟太脆弱了。


    比如誰家要辦紅白事,誰家有了重病人,再或者朝廷多征收賦稅徭役……有一點風吹草動,老百姓就必須去借貸,田地就那麽多,哪怕日夜不停勞作,也很難提升多少收成,可是高昂的利息,隻要幾個月的功夫,就能把一貫錢變成兩貫,三貫,五貫,甚至更多。


    就算老百姓拚死拚活,老天爺也幫忙,贏得了豐收,可是別忘了,還有一個穀賤傷農呢!


    借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不假,可是當借債渠道被壟斷,隻剩下地主一方高高在上,他們就可以利用借貸,把所有百姓都弄得破產……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一到荒年,流民無數,百姓難以生存的根源!


    士人標榜德行,標榜綱常,孔孟之道,這些都是都是掛在嘴上的,反觀他們的作為,那才是真正乘人之危,敲骨吸髓,無所不用其極,一個個十足的吸血鬼,大蛀蟲!


    ……


    趙禎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秋水洗雙目,誰也別想欺騙朕!


    他看向王拱辰的眼睛,出了戲謔之外,還多了一分冰冷!


    韓琦看在眼裏,隻覺得骨子裏都是冰冷。


    遭了,王拱辰這個蠢貨,早知他這麽窩囊廢,就不該讓他發動攻勢。韓琦看了看,文彥博和賈昌朝幹脆低頭不語,閉著眼睛裝死狗。


    韓琦氣壞了,這倆貨見死不救,自己要是不出手,王拱辰就算完蛋了!


    “陛下!”


    韓琦猛地站出來,“啟奏陛下,青苗法誠如王相公所言,才實行了不到兩個月,雖然有些弊端,但是總體還是好的,王樞相或許聽到了一些流言,他也是為了朝廷好。老臣以為,三司應該派遣一些提舉官,到秦鳳路和永興軍路去探查,真正了解青苗法的詳情。王相公不也常說,絕知此事要躬行嗎!此時談論,未免有些盲人摸象。王相公,你以為呢?”


    王寧安微微一笑,“韓相公說的好,青苗法到底對不對,以半年為期,不斷審視。剛剛我的話有些失禮之處,還請王樞相不要在意。”


    王拱辰臉都黑了,他哼了一聲,把腦袋扭過去,不想和王寧安說一句話。


    這時候趙禎沉聲道:“諸位愛卿都告退吧,以後不要隨意妄奏。”


    眾人隻能告退,王寧安卻被留了下來。


    小太子跟隨王寧安學習,已經半年多了,皇帝和皇後,都要檢查一下太子的功課,王寧安這位老師也要陪著。


    隻是明眼人都知道,哪裏是檢查功課,不過是這對君臣又湊在一起,商量著怎麽對付天下的士人!


    說起來真是失策,當初讓王寧安當太子師,大家夥還隻是擔心日後王寧安會尾大不掉。可是萬萬想不到,有了太子師身份,王寧安和趙禎的聯係越發密切,連借口都不用找,可以隨意出入宮中,跟自己家相仿。


    “都怪你,還有你的那個老師!”


    韓琦氣哼哼道:“那麽好的機會,連一個小孩子也教不會!白白把位置留給了王寧安!丟不丟人啊?”


    文彥博把眼睛一瞪,“韓琦,你也給我放尊重點!我是沒用,你也不怎麽樣!歐陽修不是好好的嗎?你拿出本事來啊?”


    韓琦氣得臉都青了,“那事和我沒關係!”


    “呸!別以為我不知道,蔣之奇那個畜生,吃誰的飯,還不一定呢!”文彥博冷笑著看了眼賈昌朝,“子明兄,你看呢?”


    賈昌朝不動聲色,可心裏頭暗暗冷笑,韓琦當然跑不了,可你姓文的也不是好東西,你主動搶下了審案子的差事,把老夫坑得不淺!


    這幾位相公都是一個山上的狐狸,誰也不用給誰講聊齋。


    他們互相算計,下黑手,扇陰風,可以說是刀刀見骨,毫不留情。


    王拱辰剛剛從震撼中緩過來,看著他們簡直要哭了。


    “賈相公,文相公,韓相公……眼下當務之急是擋住青苗法啊!如果真的讓青苗法做成了,到時候推到全國,我們何以自處啊?”


    韓琦也說道:“這話不錯,現在看起來,王寧安用銀行推青苗法,要比王安石厲害,如果他把銀行推到了整個大宋,每個軍州府縣,都有了銀行。我也提醒諸位一句,到時候老百姓隻會把多餘的錢都存進銀行,小商小販,工匠商人,莫不如是。到時候各家的生意,隻怕都要受到衝擊,銀行的厲害,老夫可是有領教的,比衙門還要勝過一籌啊!


    韓琦說到了關鍵,他們幾個爭權奪勢,畢竟是士人內部矛盾,可是青苗法背後,是銀行實力大膨脹。


    如果地方金融錢脈都被銀行掌握,士紳地主,尤其是豪門大族,受到的衝擊太大了。不隻是高利貸生意做不成,原來他們還壟斷各種貨源,坐享其成。


    比如之前錢家提到過,要在東南種棉花,世家大族,坐擁無數田地,產出棉花,他們也不用交稅,直接坐等商人來收購。


    朝廷最多征一點過路費,不過區區百分之五!


    可一旦銀行的手腳伸到了各處,也可以通過放貸,扶持商人,直接越過世家,征收土產,到了那時候,世家大族的好日子可就到頭了……


    東宮,太子書房。


    “推青苗法,是為了推動金融,金融力量深入,就能瓦解傳統的地方宗族勢力……”


    曹皇後帶著小太子在裏麵考察功課。


    王寧安拍著趙禎,漫步在竹林花叢中間,太監侍衛都離得遠遠的。


    “陛下要想有大作為,必須能調動足夠的力量,而最大的力量就蘊藏在百姓中間,把百姓從世家宗族的手裏奪過來,才能成就千秋霸業!中興大宋!”


    趙禎含笑,“王卿,論起眼界布局,天下無人能勝得過你!青苗法這個切口,實在是太妙了,隻是這出戲太大了,朕也擔心唱不好啊……王卿,朕沒有處置王拱辰,你可有怨言?”


    王拱辰不是憑空跳出來,他為了一己之私,阻撓青苗法,按照以往的慣例,罷相,或者外調,都不在話下,趙禎卻連基本的懲罰都沒有,實在是令人想不通。


    “王卿,士人最在乎什麽?除了口袋裏的錢,就是頭上的烏紗帽。如果把烏紗帽摘了,他們就會肆無忌憚,無所顧忌,什麽手段都用得出來!可是一旦頭上還有烏紗帽,這幫人就會患得患失,瞻前顧後,不敢全力死拚,更不會魚死網破……王卿,你以為朕的看法如何?”趙禎笑眯眯問道。


    王寧安這才一驚,縱觀趙禎這三十幾年的皇帝生涯,頭二十年,他是經常換相,平均一位相公,幹不到兩年。


    如今這幾年,趙禎越發謹慎,哪怕犯了錯,也不會輕易處罰大臣。


    王寧安終於明白了緣由,不願意做事,就要不停換人,讓朝廷上下都沉浸在人事變動當中,無暇他顧。


    可要西歐昂真正做事,就必須馴服滿朝的文官,明知宰執有錯,卻不罷黜,等於是攥住了他們的把柄,這幫人也就沒法翻天了!


    高啊!


    厲害了!


    這個看似憨厚的趙大叔,原來滿肚子心機,真是夠能算計的!


    莫非這就是帝王心術,真是奧妙啊!


    “陛下英明睿智,遠邁堯舜,臣佩服得五體投地!”


    趙禎嗬嗬一笑,“行了,這些都是小道,能富國裕民,那才是大道。王卿,朕把交子務給了你,你準備拿什麽回報朕?光是一個青苗法可不行啊!”


    “臣送的禮物也是‘青’字開頭,不是青苗,是青唐!”


    “青唐!”


    趙禎含笑,“是個好禮物,王卿,這麽說,你是有計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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