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殘的手術預料中的成功。冬日的北京城寒冷而幹燥。手術那天上午,千月在金宇風的陪伴下,配合醫生、護士做采集前的係列檢查準備。有金宇風的陪伴,千月非常放鬆。靜靜的采集室,機器的轉動聲輕輕的。殷紅的血液通過千月的雙臂,在幾根細細的管子間來回遊走。


    “阿殘好嗎?幫我去看看阿殘。”千月對金宇風說。


    金宇風點頭。無菌房裏,阿殘的各項指標均降到最低點。藍青和柳茹洛守在手術室外。柳茹洛在手術室外的玻璃牆上掛了兩串幸運環,紅色的幸運環,異常絢爛。金宇風來了,他們隔著玻璃看進去,阿殘靜靜地躺著。她的麵容難得的平靜和溫順。傍晚時分,來自千月體內的造血幹細胞成功通過靜脈輸入到阿殘體內。這是新的“種子”,將重建她的造血係統。


    千月供髓後,因為要觀察是否有並發症,還要臥床休息數周,便直接住在醫院裏。醫生給她用了適量的抗生素和止血藥,囑咐要加強營養,促進恢複。阿殘術後恢複很好,她仍然住在無菌室裏,除了藍青穿了消毒衣在無菌室裏照顧她外,其他人每天都去隔窗探視。


    因為是柳茹洛的朋友,謝凡也有來醫院探望。阿殘的主治醫生是他的發小,有了他的特別關照,對阿殘的醫治無不盡心盡意。探視完阿殘,謝凡約柳茹洛去咖啡館喝下午茶。“外灘風尚”在京都有兩家店,現代城店和玉泉路店。謝凡帶柳茹洛去的是玉泉路店。車子從醫院出發直驅海澱區。謝凡點了幾個西點,和一杯極品風味藍山,柳茹洛要了荔枝蘆薈水果茶,抿了幾口,便覺胃不舒服。


    “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謝凡關心地詢問。


    柳茹洛笑著搖頭,“沒事,隻是胃有些不舒服,覺得想吐。”


    “生病了?”


    “應該不會,可能在醫院裏暖氣開得很大,羽絨服又沒脫掉,有點中暑吧!”


    “要注意照顧好自己。”謝凡微微一笑,柳茹洛看得有些呆。謝凡和謝平長得頗為相像,因為是兄弟的緣故,眉眼間的神情都很相似。謝凡關懷的話語讓柳茹洛覺得很窩心,鼻子都有些酸起來。


    “阿殘的手術很成功,多謝叔叔。”


    謝凡搖頭,“不要見外,應該的。”說著,遞給柳茹洛一個密封的文件袋。


    柳茹洛不解,問道:“這是什麽?”


    “大哥的遺囑。”


    柳茹洛吃驚地瞪大眼睛。


    謝凡道:“大哥的遺囑一式三份,律師行一份,大嫂手上一份,還有一份在我這裏。”


    “那叔叔為什麽要把幹爹的遺囑給我?”


    “請你代為保管。大嫂每天都逼我交出這份遺囑。”


    “為什麽?”


    “因為大哥在遺囑裏將他名下的財產分為三份,他死後分別由三個人繼承遺產,大嫂是其中一個。”


    “那另外兩個人是……”柳茹洛蹙著眉,屏息凝神聽謝凡講下去。


    “翠竹和翠竹的兒子。”


    柳茹洛吃了一驚。翠竹,那個和自己長得很像的女人。


    “然後呢?”柳茹洛見謝凡突然停住,便問道。


    “大嫂的個性,你不是不清楚,她恨翠竹恨得入骨,她一直以為翠竹已經不在人世了,沒想到翠竹還活著,也沒想到翠竹還有個兒子,那個兒子還是大哥的骨肉。”


    謝凡靜靜地敘述,柳茹洛靜靜地聽著。這個故事多少有點令人難以消化。丈夫把三分之二的遺產給了小三和小三的兒子,丈夫活著的時候分人,丈夫死了就分財產,這樣的丈夫恁誰都要感到寒心吧。


    “那翠竹和她的兒子現在在哪裏呢?”


    謝凡搖頭,“不知道。大嫂已經收買了律師,篡改了遺囑,因為我也沒能找到翠竹和大哥的兒子,所以我並不想去戳穿大嫂,隻是她知道我手頭上還有一份真的遺囑,所以日日都來糾纏我。無論如何,請洛洛保管好大哥的遺囑,等我找到翠竹和大哥的兒子。”


    柳茹洛點頭點得有點艱難,她捧著那個文件袋頓覺有千斤重。


    謝凡又從兜裏掏出一個小小的信封遞給柳茹洛,柳茹洛拆開來,見是一張照片。照片拍攝的年限似乎有些長了,有些發黃。照片上是一對相互依偎的俊男靚女。柳茹洛一眼認出那男的是年輕時候的謝平。二人的背景是一座石頭山,高高的山峰被流水節理侵蝕出一條縫隙,頂端一高一低的兩個石蛋,看上去就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緊緊擁抱。


    “這是翠竹?”柳茹洛端詳了照片許久,抬起頭來問謝凡。謝凡點頭。


    “大哥剛和大嫂結婚頭一兩年的事情了,恰逢八九動亂,大哥正在福建出差,北京城全城戒嚴,他剛好也回不來,便在東南一帶逗留了些日子,可是這一逗留竟是兩年時間,大嫂當然生氣,找到大哥的時候,沒想到大哥不但在外有了女人,連孩子都有了。”


    聽著謝凡的訴說,柳茹洛不知該作何感想。站在梅淑的角度,謝平和翠竹無疑是不道德的。而站在謝平的角度,翠竹當然比梅淑更值得愛。一個是暴躁的悍妻,一個是溫柔的外室,男人當然是喜歡後者。讀大學的時候,幹爹每次來學校看她,都會同她說起和梅淑之間不快樂的婚姻。謝平是個優雅而有才氣的男人,但和梅淑大抵是沒什麽共同語言的,就像她和肖海岸一樣,兩個世界的兩個人被捆綁在一起,的確痛苦,但是婚姻至少應該要忠誠於彼此吧!不管誰對誰錯,不管錯的原因是什麽,總之,背叛就是錯的。


    柳茹洛突然覺得胸口沉悶得厲害,一股惡心的感覺直衝出喉嚨口,她立時起身衝向洗手間。


    在洗手間裏吐得昏天黑地,並沒有吐出東西,隻是一直嘔著酸水。柳茹洛打開水龍頭,捧起一些水,使勁漱了口。她抬頭看鏡子裏的自己,眼睛因為嘔吐而布滿紅絲,盈著點點淚光。麵上看起來毫無血色,卻也瑩白如玉,自有一段風韻。她衝自己苦笑了一下。回到位置上的時候,謝凡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半晌道:“洛洛,你是不是……”


    柳茹洛猛然一驚。自己最近不曾留意例假的事,回憶上一次來潮依稀是兩三個月前,難道真的是懷孕了?


    “是那個男孩子的嗎?”謝凡指的是楊羽傑。柳茹洛這才記起謝凡和楊羽傑見過麵的,且相談甚歡。


    “我現在不確定是不是懷孕了。”


    “那叔叔陪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吧!”謝凡提議。


    柳茹洛搖頭,“不必,叔叔,我自己去就成。雖然我是個二流寫手,沒什麽太大的名氣,可是叔叔陪著我去婦產科檢查,萬一被記者撞到,指不定寫出什麽來呢!”柳茹洛一向是不在意別人的閑言碎語的,也不會在意記者的不實報道,但是現在她既然決定嫁做楊家婦,就不能不凡事為羽傑考慮。羽傑還有大把的前程沒有奮鬥,她不能給他帶來負麵的影響。


    謝凡覺得柳茹洛言之有理,便沒有堅持。咖啡館出來便分了手。柳茹洛自己打的回了醫院。掛號去婦產科做了檢查,結果很快出來,妊娠兩個月。


    柳茹洛並沒有把懷孕的事告訴千月,怕千月擔心她在醫院裏人多手雜不能安胎,她隻是把這個消息告訴給羽傑。楊羽傑當然是狂喜不已,他簡直要手足無措了,他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在電話裏一個勁地絮叨:“洛洛,怎麽辦?怎麽辦?我好激動啊!我好高興啊!”


    電話那頭柳茹洛幾乎能看到他又蹦又跳的樣子。他正在上班,辦公室裏的同事訝異地看著他,今天楊秘書怎麽如此癲狂?往日裏一本正經不肯輕易多言多語的形象一百八十度大反轉。整張臉都眉飛色舞著。看到同事吃驚的目光,楊羽傑快速溜出辦公室,跑到廁所間去。跑得太急,肩膀撞在牆角生疼生疼的,他“哎喲”叫了一聲。


    “你怎麽了?”柳茹洛擔心地問。


    “沒事沒事,我高興過頭了,”楊羽傑一邊揉著膀子,一邊和柳茹洛說話,“洛洛,現在可怎麽好?你得馬上回來,我們兩個馬上去領結婚證,還得辦準生證,不然咱們的孩子變成計劃外生育就慘了,不行不行,你在北京那麽遠,回來路上孩子要是禁不起折騰怎麽辦?呸呸呸,我個烏鴉嘴,我們的孩子最頑強最勇敢了,哎呀,到底該怎麽辦呢?我要去北京接你,可是我這麽忙,根本請不到假,哎呀,到底該怎麽辦呢?”楊羽傑在廁所裏頭來回踱步。


    柳茹洛已經笑彎了眉眼,她柔聲細語安撫道:“哪那麽嬌貴啊?我自己能行,不用你來接我,我搭飛機回去吧,不會累著的。”


    楊羽傑簡直等不及了,他恨不能馬上就見到柳茹洛和她肚裏的孩子。他竟然要當爹了。他是個孤兒,從小就沒有父親,他不知道父親到底該是什麽樣子的。他一定會努力做一個好父親的。和柳茹洛依依不舍地話別,楊羽傑又投入工作,這一整天,他不管是開會,還是寫材料嘴角都向上兜兜著。一不小心就走神,那個即將降臨人世的小生命是他締造的,哎呀,真是太神奇了。


    柳茹洛告訴千月自己要回家辦理一件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便訂了回程的機票。千月一再詢問,柳茹洛隻好實言相告。她懷孕了,所以她要回家和楊羽傑去領結婚證。千月真是又驚又喜,看著她羨慕不已的眼神,金宇風特別黯然。因為阿殘手術很成功,恢複得也很理想,所有人都被幸福衝昏了頭腦,並沒有注意到金宇風的變化。他變得不愛開玩笑,不愛和千月打鬧,隻是靜靜地,靜靜地守護在千月身邊。千月有所察覺,宇風不愛和她抬杠了,她損他的時候,他也是莞爾一笑,不再像從前那樣還嘴。千月隻當他是成熟的表現。或者隻是因為冬天的緣故,冬寒人困,便這樣懶懶的吧!


    把柳茹洛送到飛機場,千月興奮不已,又有些傷感。柳茹洛一直拍她的頭,然後對金宇風道:“希望你們也能很快去領證。”


    柳茹洛不明白為什麽這一瞬金宇風的臉煞白如紙,目光裏全是絕望。她隻是深深一怔。


    機場廣播裏傳來標準的普通話和英語女聲:女士們,先生們,從北京飛往溫州的航班現在開始檢票……


    柳茹洛無法深究,隻是囑咐二人道:“在北京過個開心年,等阿殘出院,平平安安地回來。”說著,便快速進了安檢。


    “什麽時候才會娶我?”千月側過頭看著金宇風,她的眼角眉梢蕩滿笑意,酒窩淺笑春風無限。


    金宇風失神地看著麵前的這張臉,不久,不久以後,這個女孩就和他千山萬水、前世今生了。心底裏一股濃重的痛襲來,仿佛一把刀在心髒上深深剜過。金宇風幾乎全身都痙攣起來,他把千月緊緊攬到懷裏,把她的頭重重按在心上。


    “來生,來生我娶你。”金宇風在心裏說著,一顆淚重重落在千月的頭發上。千月隻感覺頭皮上一點冰涼,她並沒有抬頭,因為她聽見他的胸腔裏那顆心髒正蓬勃有力地跳動著,她沉醉在那跳動聲裏,她從中尋到了一份安全感。


    柳茹洛是在下午回到梧桐市的,而楊羽傑已經和單位告了半天假。以最快的速度,以最少的電話,拿到了兩本紅色的本本,從今天開始,他們是世界上最親最親的人了。


    “等放年假的時候,我就帶你回去見我媽。”楊羽傑說。


    柳茹洛笑:“不用經過她老人家同意,你就擅自娶了妻,你這是先斬後奏。”


    “給她帶回個媳婦,又給她帶回個孫子,她哪有不同意的道理?”楊羽傑誌得意滿地挑著眉。


    柳茹洛每天都在家裏掰著指頭等。她的妊娠反應極大,每日裏又吐又嘔的,整個人都幹癟下去。


    “我最近越來越難看了,你媽見到我會不會嫌棄我?她要是不滿意我,那可如何是好?”楊羽傑一下班,柳茹洛就纏著他問這個問題。


    楊羽傑隻是笑,道:“什麽你媽我媽的,是咱媽。你啊,這是產前焦躁症。”


    “啊?”柳茹洛更加無所適從了,“人變得難看不說,還會產前焦躁,那可怎麽辦?那可怎麽辦嘛?”


    這時候,楊羽傑就會摟住她,輕聲安撫:“過完年,就給你一個婚禮,你就不會焦躁啦!”


    “婚禮?”柳茹洛問。


    “對,婚禮。”楊羽傑答。


    然後夜晚,柳茹洛便夢見她的婚禮。大概還是三年前的場景,三年前的賓客,三年前的酒席,連新郎還是三年前的肖海岸。柳茹洛四處張望尋找著楊羽傑,她想她不是同楊羽傑結婚嗎?然後賓客、酒席、肖海岸統統不見,她一個人置身在一口枯井,四麵是潮濕的井壁,長滿幽綠的苔蘚,她喊著:“羽傑,羽傑……”聽到井口楊羽傑在作答:“我在這兒,洛洛,我在這兒!”柳茹洛抬起頭來,高高的井口將天空分割成一個小小的圓,灰白的雲布滿其間。突然,一塊黑壓壓的大石從雲端墜下來,直砸向她。


    柳茹洛驚叫著醒來,冷汗涔涔。


    楊羽傑拍她的肩,“你怎麽了?做惡夢了?”


    柳茹洛這才回神,是在房間裏。薄薄的晨曦滿室飄灑,她虛脫地靠在楊羽傑懷裏,喃喃道:“把你吵醒了?也好,你剛好起來上班。”


    “上什麽班?”楊羽傑笑,“今天是年三十,因為現在已經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啦,所以今年特許不用我值班,放我早日歸家去。”


    柳茹洛徹底清醒過來,一想到楊羽傑馬上就要帶她去見他的媽媽她的婆婆她就好生緊張。一骨碌起身梳洗,雖然孕婦不宜化妝,但是礙於麵色實在難看,柳茹洛還是施了淡妝。


    楊羽傑的老家住在石頭山上。石頭山離市區半個多小時的車程,但因為還要爬很高的山,楊羽傑頗擔心柳茹洛的身體,柳茹洛卻並不擔心。她自己的體格自己清楚,肚子裏那個小家夥似乎頑固得很呢!車子開到石頭山下,兩人下了中巴,緩緩沿著山道走。山上有座白雲寺,廟宇巍峨,香火旺盛,所以上山的路也被修葺得分外平整,uu看書 .uukanshu.cm 甚至還頗具匠心。沿途都是散種的水仙花,時令是冬,水仙花還沒開放,紫藤架子上也不見成串的紫藤花,隻有蒼鬆翠柏夾道而生,不卑不亢,不偏不倚。山道兩旁有大片的茶園,春已臨近,茶樹們都做好了吐露新芽的準備。


    楊羽傑指著山頂上一塊巨石,說:“洛洛,你看,夫妻峰。”


    柳茹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果見一座山峰被流水節理侵蝕出一條縫隙,頂端一高一低的兩個石蛋,看上去就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緊緊擁抱著。柳茹洛吃了一驚,她想起謝平和翠竹的合影,照片背景也是這樣一座夫妻峰。她的心狂跳起來,難道翠竹就是生活在這裏嗎?


    “洛洛,我的老家就在夫妻峰下。”楊羽傑介紹著,他攬著洛洛,走得很慢,但還是微微氣喘了。冬日的暖陽很暖,曬得人微醺,二人都輕微地流了汗。


    柳茹洛果然在夫妻峰下看到了幾間小木屋,在雲霧繚繞的山腰間,不輸給瓊宮玉宇了。在這樣的地方居住的人就像神仙過著隱居的生活一樣,怡然自得。


    這時,山腰上走下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粗布麻衣,卻風韻不俗。楊羽傑早已迎上去,喚道:“媽——”


    柳茹洛定睛看去,隻見楊媽媽綰著發髻,打扮鄉土,但麵目姣好,看得出年輕時是一位天生麗質的佳人。而楊媽媽看到柳茹洛,早已張大了口。她的眼睛越瞪越大,笑容僵成一朵半凋的百合,她太震驚了。這女孩怎麽這麽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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