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風是第一次到賴冰兒的家。高中時候,賴冰兒過生日會邀請班裏的男生女生來家裏一起玩,楊羽傑當然在邀請的行列。他沒有來,不是因為沒被邀請,而是班裏同學都將他和賴冰兒配對,他不高興。因為同學的閑言閑語,楊羽傑還差點要打他。所以有楊羽傑的地方,他都避開。現在回頭想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幼稚無比的年少時光。


    “宇風來了?”賴太太端了大碗的冬筍燉銅骨到桌上,滿麵堆笑,歡喜不已。她穿著家居服,圍了圍裙,顯得腰部很臃腫。女人一旦人老色衰大都是這種體態。


    “伯母好!”宇風木訥地問了好。


    賴太太又趿著拖鞋“吧嗒吧嗒”地跑到廚房去。賴太太從廚房到飯廳來來去去幾個回合,午餐便開飯了。賴太太手藝的確好,她雖是行長夫人,卻煮了一輩子飯。當然,賴思明也不是一生出來就是行長,能到今天的位置上,付出過很多努力,從熱血肯幹的青年到圓滑世故的銀行家,吃了多少塹,就長了多少智。賴太太自是比不上馬豔菊,一應家務都有家政保姆,她就賢惠地做好丈夫的賢內助,讓丈夫一心一意在事業上打拚。到今天,賴家能很有底氣地和金家聯姻,賴太太也是功不可沒。所謂軍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賴太太卓爾不凡的廚藝在宇風這裏全都不濟事,一頓飯吃得愣頭愣腦的。賴思明不禁心裏也要犯嘀咕,看起來一表人才的金家少爺怎麽每次吃飯都像個愣頭青?真不知道女兒看上他哪點。也是,一副好皮囊,一副好家底,就這兩點也夠賴冰兒死心塌地的了,他也不必再挑剔什麽。畢竟日子是兩個人過的,女兒喜歡就好,他這個當爹的隻要祝福就好。


    吃完午飯,宇風立即起身告辭,賴冰兒以最快的速度拿了手提包跟了出來。


    “和我談談。”站在玄關處,賴冰兒使勁抿著唇,梨渦淡淡地顯露出來。她的目光裏有一絲陰險的笑,不藏不掩。


    宇風一時愣住,旋即點頭。他想他也該和賴冰兒好好談談,他不會娶她,也不想娶她,他必須遊說她取消婚禮。他開車載著賴冰兒來到桐江邊。桐江是個好地方,若是夏季,談情說愛,會很愜意。隻可惜時令是冬,夾江而長的梧桐全都落盡葉子,光禿禿的。不單是時節不對,人也不對,這坐在身邊的人豔麗如花卻不是他愛的。


    “結婚的地點就放在金家自己的酒店,阿姨跟你說了嗎?”賴冰兒並不看身邊的金宇風,她的目光悠悠地投向遠處的江麵,清凜的江風吹過來,冰涼冰涼的,這座城市終於有了冬的氣息。她的嘴角綻著一抹自信的笑,從沒有過的自信。從沒有哪一個時間是像此刻這樣,讓她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確定,身邊這個人,金宇風,她的未婚夫,再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而金宇風吞了吞口水,感受到喉嚨的幹燥和口水下咽時食道的生疼,澀澀地道:“冰兒,一定要結這個婚嗎?為了你的幸福,也為了我的幸福,請你放手,好不好?”


    冰兒淡淡地笑,嘴角那抹誌在必得的笑變成了一抹冷笑,她無意識地冷笑著,不知道是笑自己,還是笑宇風。


    “愛情和婚姻是兩碼事,我很小就懂得的道理,為什麽你不懂?”


    賴冰兒豔麗的麵容在金宇風眼裏突然變得滄桑,宇風感到不可遏製地悲哀,“為什麽要這樣?你為什麽要這樣?明知道我不愛你,為什麽一定要讓自己過那不幸福的生活呢?結了婚,就是一輩子的事情,一輩子得不到丈夫的心,你何苦要這樣?”


    “為了你愛的人,你不會讓我不幸福,為了你愛的人,你一定會讓我幸福。”賴冰兒把目光從蒼茫的江麵調回到金宇風身上,她的眼睛就像深山裏一泓幽泉,深不見底的陰寒。


    金宇風驀然打了個寒噤。隻見賴冰兒打開手提袋,從裏頭拿出一個牛皮紙袋,放到金宇風手裏,淡淡地道:“這是送你的結婚禮物,如果婚禮不能如約舉行,那麽這個禮物還會到你爸爸和媽媽的手裏,這個城市的每個門戶網站、每個論壇都會收到這個禮物。”


    說著,賴冰兒起身,邁著她一貫的婀娜多姿的步伐走遠。


    看著賴冰兒的背影在冬天的暖陽裏溶化模糊,金宇風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一陣冬風吹過,他瑟縮了一下。驀然覺得手裏的這個牛皮紙袋有千斤重。打開紙袋的手有些微微地顫,金宇風覺得胸口沉悶地喘不過氣來。牛皮紙袋裏是一疊厚厚的照片,照片上女孩赤身裸體,就那麽一絲不掛地躺在一個男人懷裏。男人的臉部沒有留下正麵照片,不是隻出現下巴,便是隻到脖子處,而那女孩張張照片都是正麵特寫。男人的手明目張膽地握著女孩的胸部,他的舌頭肆無忌憚地添著那小紅豆一樣的**。女孩沒有反應,一灘爛泥一樣緊閉著雙眼,雪白的麵孔和雪白的胴體毫無保留地呈現著,就那麽一絲不掛地躺著,赤身裸體躺在那男人的魔爪下……千月!千月!千月!


    宇風的血全部往腦門上湧,一股腦湧上去,堵塞在腦門上,瞬間太陽穴和額頭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身體就像篩糠般戰栗,頭昏腦漲,頭重腳輕,那種昏脹到要炸裂自己的感覺最後化成一聲歇斯底裏的巨吼:“啊——”然後是許多淚從眼眶裏迸落下來,還有許多汗從額頭兩腮滾淌下來。胸腔裏那顆心髒“突突突”跳到幾乎爆裂,一聲又一聲的吼叫,從喉嚨裏發出來,像絕望的困獸。金宇風嚎啕著。愛情,未來,幸福,僅存的憧憬和幻想,哪怕稻草一樣的一線希望,現在全沒了。一切的一切全都像龜裂的花瓶,一秒鍾的時間坍塌,破碎,冰封瓦解。


    宇風從石板長椅上滑到地上去,冰涼的水泥地麵粗糙地磨破他的皮膚。他的雙手就那麽在地上捶打著,頭在長椅上重重撞擊。拳頭和額頭都滲出絲絲的血。淚水像決堤的洪在他臉上滾淌,他發出哀哀的野獸般的嚎叫。


    千月,我的愛怎麽可以這樣傷害你?怎麽可以?千月,為什麽愛你到頭來是這般的傷害?為什麽我的愛到頭來是讓你陷入這樣的陰謀和絕境?金宇風連哭聲都開始絕望了,他靠在石板長椅上仰頭看天,不知何時,陽光隱去,鉛雲低垂,天空的藍成了一份遙不可及的念想。


    在那鑲著金邊的烏雲盡頭,金宇風仿佛看到了千月的臉。千月巧笑倩兮著,酒窩漾著春風,可是隻一瞬那麵龐就像被敲擊的冰雕碎成繽紛的碎片,宇風的心也碎成碎片。千月徹底離他遠去了。他的千月再也不能屬於他了,從此,咫尺天涯,天上人間。宇風的淚幹涸在麵頰上,冷風蕭瑟,他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許久他掏出手機給賴冰兒打電話。


    賴冰兒正沿著桐江緩緩地向下走,處心積慮的腹黑女陰謀得逞的時候竟然沒有快感,她的耳邊回響著金宇風柔腸百結的質問:“為什麽要這樣?你為什麽要這樣?明知道我不愛你,為什麽一定要讓自己過那不幸福的生活呢?結了婚,就是一輩子的事情,一輩子得不到丈夫的心,你何苦要這樣?”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要這樣愛得沒有尊嚴,金宇風說過她對他的不是愛,隻是執念,因為得不到,所以偏執地要去堅持和追求。而她看到他便覺自己變得很低,低到塵埃裏。於是變得麵目可憎,心腸狠毒,變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看到金宇風的來電,冰兒一時緩不過勁來,電話響了許久,她才接聽,電話那頭金宇風的聲音飄忽無力,她知道那些照片對他打擊太大了,簡直是致命的。


    “我答應你結婚。”宇風的聲音很平靜,仿佛是死海般的沉寂。


    這是預料中的事情。賴冰兒一點兒都不吃驚,他隻能和她結婚,他沒有其他選擇。


    宇風繼續道:“但是你要答應我三個條件,第一,把那些照片全部銷毀;第二,讓你爸爸把我的貸款批掉,三十萬一分都不能少;第三,我要推遲婚禮。”


    “你在跟我討價還價?”賴冰兒的心底升起了些絲怒氣,事情發展到當下,金宇風居然還敢跟她討價還價,“你要知道你沒有資本跟我談條件。”


    “如果你想玉石俱焚的話。”金宇風幾乎從牙縫裏擠出那幾個字,旋即掛斷電話。


    電話那頭,賴冰兒聽著斷線的嘟嘟聲,愣愣失神。玉石俱焚?她苦笑起來,他居然可以為了歐陽千月賠上自己的性命?為什麽這一輩子她得不到這樣的愛情?不,她得到過的,曾經有一份愛情擺在她的麵前,是她沒有珍惜,而現在楊羽傑已經佳人在側,原來這世上沒有誰會為誰等在原處。生平第一次,賴冰兒有著深深的挫敗感,那感覺像黑壓壓的鉛雲黑沉沉黑沉沉地蓋下來,直到她徹底站在那團陰影裏。賴冰兒有想哭的衝動,她立刻仰起頭,讓淚水流回體內。沒有哭出來的就不算眼淚,她安撫自己,然後給金宇風回電話。電話那頭是長長的彩鈴的聲音,低靡的女聲哀哀地唱:我以為一個人更容易入睡,我以為開著燈的夜晚不黑,我以為冬天的冷能凍住眼淚,隻可惜一切隻是我以為,如果愛犧牲以後才能永垂,如果心殘缺之前就懂完美,如果我還是願意陪你看流星下墜,會不會一秒鍾就千秋萬歲,忘了笑,忘了哭,忘了說再會,全都無所謂,無所不為,隻是秒針不停,時針怎麽追,愛你是個錯而我卻不能對……


    金宇風沒有接聽,電話自動被掛斷了。賴冰兒沉吟一下,給金宇風發了短信:我答應你那三個條件,婚禮推遲到正月,既然要做交易,請你手信,否則,你知道後果。


    金宇風將短信刪除,對著空空的手機屏幕嘴角扯出一抹厭世的笑。他從兜裏掏出打火機,將那些照片一張一張焚毀,最後連同整個牛皮紙袋一起燒毀。一芒一芒的紅星漸漸褪成灰燼,銀色的灰在空中飄飄悠悠,最後一陣大風刮過,所有的灰消失殆盡。七年的愛戀,也隨風飛到天盡頭。從今往後,醉也好,醒也好,再難入夢到謝橋。金宇風的淚又一次浮上眼眶,他把頭俯到石板長椅上嚶嚶嗚咽。哭聲細細碎碎的,肩膀抽動著,所謂肝腸寸斷。


    他終於掙紮著起了身,搖搖晃晃地沿著江邊走。整個人像一具被淘空了內髒的軀殼。回到金家大宅,見了馬豔菊,道:“我和冰兒商量好了,婚禮推遲到正月,你和爸再挑個日子吧!”


    馬豔菊見兒子額頭和手上都是傷口,襯衣上血跡斑斑,唬了一跳,趕緊問:“你這是怎麽了?你到底怎麽了?”


    金宇風不回答她,隻是虛弱地道:“結婚,我答應你,我如你所願,所有的事情你都和冰兒談就行,至於我,要離開家一段時間,不要找我,過年我不會回來,但是婚禮前我一定會回來。”


    馬豔菊縱有滿腹狐疑,也無法再得到答案。兒子一向是溫順的,他再怎麽不滿,最後還是會對她做出讓步。他已經答應和冰兒結婚,推遲就推遲婚禮吧,反正年前和年後也就一個月的時間。隨他去好了。


    金宇風回房間換了幹淨衣裳,收拾了幾件細軟,便提著行李箱離開金家大宅。他要在生命徹底進入囚牢之前陪著千月。他的生命能給千月的就剩下一兩個月的時間了。


    桃李街3號很熱鬧。除了阿殘在床上睡覺以外,所有人都在整理行裝,明天她們就要帶阿殘上北京了。楊羽傑很不快樂,因為工作關係,他不能陪柳茹洛她們上北京。眾人都安撫他。


    “你啊,管好你的仕途要緊。我們不想你變成範進,求而不得則瘋,終於得到則癲。”柳茹洛的伶牙俐齒總要讓楊羽傑動用武力,他追得她滿室亂竄,逮到了又是一陣胳肢窩撓癢癢。每次都以柳茹洛的告饒結束。一番打情罵俏之後,楊羽傑意猶未盡地去上班。走到鐵柵門邊,正巧遇見拖著旅行箱的金宇風。金宇風額頭的傷叫他吃驚不說,整個人看起來憔悴不堪,仿佛隻要有誰在他肩上輕輕一拍,他便能癱下身去。


    “你去上班嗎?”金宇風先開了口,擠出一個難看的虛弱的笑。


    “唔,”楊羽傑應得有些遲緩,他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你這是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沒什麽,不小心摔的。”金宇風苦澀一笑。


    “你小心點。”楊羽傑將信將疑。“你小心點”,這是楊羽傑的口頭禪,他會對柳茹洛說無數無數的“你小心點”,吃飯、走路、天涼、天熱,他都這麽說,現在他也對金宇風說“你小心點”。金宇風點頭,黯然一笑。兩人不再寒暄,各自邁步。一個出了鐵柵門尋他的前程,一個進了鐵柵門,和他的愛情做最後的訣別。


    見到金宇風狼狽的模樣,雖然大家嚇了一跳,但還是很歡喜。因為阿殘有了手術費,每個人都很振奮,就連阿殘都不再說惡毒的話語,而是乖乖地睡覺。千月將宇風帶進自己房間,心疼地給他的傷口塗上菜油。一邊塗,一邊嗔怪他怎麽那麽不小心。uu看書 ww.ukan她睡了大半天,又喝了許多葡萄糖,酒已徹底醒了,已經進食了些白粥,人清爽許多。


    宇風整個人都蔫著,他坐在床邊,顯得安靜而乖巧。千月跨坐在他膝蓋上,雙手攬著他的脖子,左右打量他額頭上的傷口。她的帶著少女馨香的體息縈繞在他身邊,毛衣的圓領開得很低,粉粉的紫色襯出胸上那一段藕一樣的白,微微起伏著的是若隱若現的酥胸。宇風一下抱住她,吻她的唇,千月一愣,旋即回應他。宇風的吻好深沉,仿佛陷在泥濘裏的車軲轆,負重移動著灼熱的兩片唇。吻著,吻著,宇風就哭起來,先是眼淚“吧嗒”掉下一顆,接著便是成串的眼淚,打在千月的麵頰和脖子上,千月吃驚地抬起頭看他。烏白分明的眼睛蘸滿詢問。


    金宇風抖著唇,把頭埋到千月懷裏去,他沒有哭出聲,隻是哭得雙肩抽動。千月抱著他的頭,她不懂他為什麽這樣傷心。


    “是因為沒有籌到阿殘的手術費嗎?洛洛已經借我三十萬了,所以你不用自責,阿殘可以做手術了。”千月安慰。


    宇風並不答,隻是一個勁地哭。千月怎麽會明白此時此刻他的心就像油煎刀割。他的眼前閃現著的全是那些照片,他的千月這樣純潔的花朵就那樣被侮辱、摧殘。她一定是不要他心裏難過,才會裝的這樣沒事人一個。


    千月已捧起他的臉,她吻掉他臉上的眼淚,然後吻他的眼睛、額頭、鼻尖和唇。他們深深地吻著對方,舌頭交纏,然後倒向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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