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帳裏灰蒙蒙的,隻有窗椽邊的一抹陽光照進來。


    烏日蘇盯著陳嵐的眼睛,盯了許久。


    陳嵐沒有動。


    外麵再一次傳來的喧嘩聲,打破了這一方對視的沉寂。


    烏日蘇突生暴戾,扭頭怒喝,“何事?”


    侍衛的聲音,“大汗,斥侯有要事稟報。”


    烏日蘇看了陳嵐一眼,直起身子,輕拂袍角,又成了那個儒雅溫潤的兀良汗王。


    “母親大概不知,我為了學成南晏人的模樣,費了多少心思。”


    在斥侯進來前,烏日蘇笑著,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陳嵐眼眸微微一眯,靜默。


    汗帳撩開,斥侯進來,看到帳中有人,愣了愣,走到烏日蘇的身側,聲音低得如同耳語。


    陳嵐就聽到“長公主”、“突圍”幾個字,心裏一窒,掌心不經意攥了起來。


    烏日蘇眸底生寒,不冷不熱地剜了斥侯一眼,擺擺手示意他先出去,然後慢慢轉頭望向陳嵐,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姨母她老人家還真是不客氣,半分都不顧及你的安危,一出皇陵就大開殺戒——”


    陳嵐麵色平靜地看著她。


    “你要殺我嗎?”


    烏日蘇似乎沒有明白她話裏的意思,溫和一笑。


    “母親多慮了。兒子縱有萬般不是,又豈會弑母?”


    陳嵐道:“既如此,你姨母何須顧慮?我在你這裏,再是平安不過。”


    這反嗆拿捏到位,烏日蘇啞口無言,片刻,笑了起來。


    “母親說得極是。那你可要同我去看看?”


    陳嵐嗯一聲,徐徐站起身來。


    “你要我去,我不得不去。”


    陳嵐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她是烏日蘇的母親,可是知曉的人不多。她的另一重身份是南晏的通寧公主——他的人質。烏日蘇讓她一同去看看,說得十分客氣,其實是不容反駁的必然。


    但是,有些真相就適合埋在心裏,說出來便是難堪。


    烏日蘇沉眉,低笑,“母親,請。”


    陳嵐走到他麵前,將雙手抬起,“可要上綁?”


    烏日蘇盯著她蒼白的臉,沉吟間,低垂的眼眸裏幾番起伏,良久,輕聲一笑。


    “看來母親主意已定。好,你既然要做深明大義的南晏公主,兒子便成全你。”


    一轉頭,他沉聲厲喝。


    “來人!將通寧公主綁了。”


    陳嵐一言不發,由著兩個侍衛戰戰兢兢地走進來,將她捆綁得結結實實,臉上都沒有什麽表情。


    烏日蘇喉頭滑動,見她不肯服軟,更不向自己求饒,不知是心疼更多還是氣惱更甚,冷笑一聲。


    “帶走。”


    陳嵐被推了下去。


    烏日蘇看著她的背影,原地站了片刻,突然將桌幾上的茶水一飲而盡,這才沉下臉大步離去。


    ……


    茫茫荒原,烈日如熾。


    寶音身著一身甲胄,身披銀灰色的披風,手持寶劍,肅然而立,鐵盔下的麵孔冷厲異常。她自小習武,在阿木古郎和趙樽身側都待過不少時日,跟他們學了不少東西。但是她一生受父輩庇護,又貴為公主,從未有親自披甲上陣的機會。


    這是她平生首次身著戰甲,像父輩那般與人刀劍相對。她本以為自己會緊張會慌亂,出乎意料的,竟十分平靜。


    森然的刀槍,密密麻麻的箭雨,一排排整齊的將士,烈日下的陰山……這一切好像早就在她的腦海裏存在了數十年,她站在將士中間,幾乎能嗅到曠野上吹來的風中那一股熟悉的味道。


    阿木古郎的味道。


    爹娘的味道。


    “大晏長公主,是尊榮,也是責任。”


    這是父親的話。


    “你年歲最長,我們也最是寵你。再往後,爹娘不在了,弟弟妹妹還得你來看顧。”


    這是母親的話。


    寶音看著前方的戰局,昂首而立,眼眸裏不見半分懼意。


    “阿拾,你過來。”


    時雍已經在她背後站了許久,看著她臉色鐵青地下令進攻圍堵的兀良汗士兵,也看著她皺眉遠眺山巒的方向。


    聞言,她仿佛意識到什麽似的,心裏緊了緊,默默上前。


    “姨母,何事吩咐?”


    寶音低頭,睨她片刻,突然握住她的雙手,雙眼閃動著光芒。


    “等下我領兵衝擊兀良汗關卡,你便趁機帶人突圍出去。”


    時雍一怔,回頭看了看皇陵的方向,“姨母,我不想走。趙胤還在皇陵裏麵。我同陳將軍掩護你。你先走,去搬來救兵……”


    烏日蘇圍堵他們,截斷了他們與南晏的聯係,但是,一旦有人突圍出去,南晏大軍很快就會趕到增援。到時候,他們裏應外合,那兀良汗就是一個餃子。


    然而,寶音斷然拒絕。


    “不行。烏日蘇要的人是我,我不能走。”


    寶音低嗬一聲,目光沉下,“阿拾,這次得辛苦你了。隻有搬來救兵,我們才能幫到阿胤。”


    “姨母……”


    “來不及了,聽話。”


    寶音看一眼前方與兀兵廝殺正酣的陳蕭等人,深吸一口氣。


    “看到你左側的那片山沒有。你穿山而過,往南五十餘裏,便是大晏軍駐地——不過有一點,你須得萬分注意,小心有狼。”


    “狼?”時雍想到在嘎查那夜遇到的狼群。


    寶音點點頭,“所以,你明白姨母為什麽一定要讓你離開了嗎?阿拾,你是唯一有機會出去的人。”


    因為有狼群的存在,那一片算是陰山禁區,不論是牧民還是三國的士兵,沒事都不會往那裏去。也因為同樣的理由,那個方向是兀良汗圍堵最為薄弱的地方。


    “你帶著大黑。”那晚發生在嘎查的事情,寶音十分清楚,她掃一眼緊緊跟在時雍腳邊的黑煞,目光裏有一絲慶幸,“有它在,姨母放心。”


    時雍明白寶音的想法,遲疑一下,點點頭。


    “姨母,此行責任重大,我定會全力以赴。隻是,萬一,萬一我沒能回來,你答應我,一定要想方設法下陵救趙胤。”


    “放心吧。哪怕蕩平陰山,我也一定會把阿胤救出來。”


    蕩平陰山?


    時雍心裏微澀。


    若是蕩平陰山有用,大抵這些寶藏也不會埋藏在地下那麽多年了。


    寶音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聲音沉緩地說道:“去吧。我會派人保護你。一旦被俘,你不必反抗,投降便是。”


    時雍苦笑。


    “姨母認為,烏日蘇不會殺我是嗎?”


    寶音道:“在殺我之前,他不會先對你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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