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如火,染紅了京師。


    定國公府的世子大婚,嫁妝綿延十裏,長公主親臨主婚,禮儀盛大而隆重,滿城百姓都被驚動了,一時熱鬧紛紛,更有人早早起身,隻為占個好位看禮,人頭攢動間,幾乎擠破長街。


    禮炮鳴動,震天地響。


    趙胤不喜熱鬧,派了謝放去定國公府隨禮,一個人帶著大黑步行去了王氏的飯館。


    人都出去瞧熱鬧了,鼓樓街上很是冷清,王氏的飯館隻開著一扇門,可供出入。其餘的門方半隱著,裏頭一個人都沒有。


    趙胤在門邊站了片刻,一撩袍子,邁過門檻。


    “打烊了。今兒不做營生,客官別家去。”


    王氏的聲音從櫃台後麵傳來,有氣無力的樣子。她弓著身子在收拾東西,隻聽到腳步,沒有看到人,說完,不見那人動彈,這才抬起頭來。


    一看站在店中的趙胤和大黑,王氏嘴巴癟了癟,眼淚唰地落下。


    “大都督,可是有我家阿拾的下落了?”


    趙胤看著她沒說話。


    王氏拿袖子抹了抹眼睛,竟是哭得嗚嗚有聲。


    “我苦命的閨女……好端端地出去,怎生就這樣沒了?她不是為朝廷祈福去的嗎,為何朝廷沒能庇佑她?福沒祈到,她自個兒倒是折了福了……”


    說到折福,王氏的眼淚掉得更厲害了。


    “大清早聽到外麵的禮炮響,我這心窩子就像有人在用刀割一樣難受,痛得我,痛得我呀,我的閨女,我苦命的阿拾……若是她在,今日成婚的,原也有她呀……嗚嗚……我嫁妝都給她備好了,她怎麽能丟下老娘就走了呢……嗚嗚……”


    王氏的號啕大哭,引來了後院的宋長貴和宋香、宋鴻姐弟兩個。


    他們原以為王氏一個人在哭,想出來安慰,不料看到了趙胤和大黑。


    一個頎長而立,一個靠著他坐著,一人一狗,孤伶伶的樣子。


    這個畫麵怎麽看怎麽讓人覺著心酸。


    宋長貴心裏也不好受,可是事已至此,他沒法像王氏那般叫嚷哭訴,有淚也隻能往心裏淌。


    “大都督過來,可有公務要辦?”


    趙胤搖頭,“來看看二老。”


    本該大婚的女兒不見了,今日定國公府又在辦喜事,宋長貴夫婦心裏確實不好受。兩廂對視,彼此眼裏的淒涼便浮了上來,濕透眼眶。


    “大都督有心了。外頭人多眼雜,裏頭請吧。”


    在店麵裏坐著說話極為不便,趙胤默許,低頭看一眼大黑,在宋長貴的引領下,抬步往裏。


    王氏這才發現,他走路時腿腳有些不便,一隻腳微微有些跛,就連他身邊的大黑,也是一樣,同一隻腿,同樣的跛,這麽背對著他往裏徐徐走動,讓王氏那顆心揪得生痛。


    “老天爺,這是做的什麽孽哦。”


    王氏又是捂臉痛哭,好一會兒才在宋香的攙扶下跟進去。


    宋長貴招待趙胤坐在客堂,奉上了茶水,可是兩人卻是無話。


    王氏進去時,兩個男人安靜地坐著,半點聲音都沒有。


    這是在做什麽?


    王氏左右看了看,低泣一聲,大著膽子喚了聲“姑爺”,又小心翼翼地問:“當真是半點消息都沒有了嗎?人家都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家阿拾總不能就這般屍骨全無了吧?”


    趙胤輕輕搖頭。


    與褚老的約定他不能告訴別人,縱然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要以阿拾能活命為先。若是此事傳揚出去,誰也不知道那個怪人會做出什麽事來。


    因此,對於阿拾的去向,趙胤隻能以一個“下落不明”來遮掩,即便是麵對宋長貴和王氏,他也隻能保守秘密。


    “嗚……我苦命的姑娘啊……”


    宋長貴皺緊眉頭,看了她一眼。這幾日,王氏飯館也不開了,每天以淚洗麵,沒事就逼著宋長貴去打聽消息,這個家再無往日的寧靜。


    “唉,別哭了。”宋長貴歎息一聲,安撫般看了看王氏,遞了個眼神,“大都督還在呢。”


    王氏咬唇抹淚,“怕什麽?自家姑爺,難不成還會笑話我不成?你還沒看明白嗎?隻有姑爺跟我們才是一條心的,隻有我們才是真心盼著阿拾活著回來。再看看婆母叔伯,誰會惦記她,盼著她好?不全是想看我們笑話的麽?”


    宋長貴心底歎息,扭過頭去,又看了一眼不言不語地趙胤。


    “大都督,是我家阿拾沒有福分,往後……若是仍舊找不著人,大都督也別為她守著,有合適的姑娘,也別耽誤了……”


    宋長貴嘴上說著客套話,心裏自然不是這麽想的,哪料,趙胤沒有聽完,便突然起身,看他一眼。


    “宋大人此言,竟不如婦孺。”


    說著,他扭頭走了,幾上的茶水一口沒喝,宋長貴愕然片刻,看著他的背影追出去。


    “大都督——”


    王氏猛地衝過來,重重拍他一下。


    “大什麽都督,這是咱家姑爺,宋老三,你咋這麽不省事呢?今日本是阿拾和姑爺的大婚日子,姑爺心裏得多痛呐?你倒好,阿拾人還沒下落,你就勸姑爺找續弦了?”


    “我哪是這個意思,我這不是,這不是……”


    “不是個東西,老糊塗。”王氏順手拎起幾上一袋油紙包著的果餅追了出去。


    “姑爺留步。”


    他將果餅塞到趙胤的手上,又抹著淚說。


    “這原是我為阿拾準備的,全是她喜歡吃的零嘴,如今她也吃不上,姑爺帶去嚐嚐吧,也是個念想。”


    趙胤從不吃這些東西,但他確實經常看到阿拾吃這個吃那個,很是喜歡,於是低頭看一眼,沒有拒絕。


    “多謝嶽母大人。”


    這一聲嶽母,讓王氏的心稍感慰藉,吸了吸鼻子,又寬慰趙胤道:


    “我上回找人給阿拾算過了,這丫頭屬貓的,九條命。她還有老長老長的福分沒享呢,不會就這麽走的。我這兩日就尋思,這丫頭肯定能回來,咱們都不能灰心,不能胡思亂想……你是,我也是。不行!不行!我得趕緊把鋪子支起來,把灶頭的火升起來,這姑娘好吃,說不定她嗅到香味兒,就回來了……”


    王氏說著便真的去灶間生火了,好像都忘了還有一個趙胤。


    “汪!”


    大黑的叫聲,叫回了趙胤的魂兒。


    他低下頭,看看端端正正坐在身側的狗子。


    “你呢,信嗎?”


    大黑搖了搖尾巴,看著他,滿眼無辜。


    趙胤彎下腰去,微微屈膝,摸了摸大黑的狗頭,“我不信。”平視著狗子那雙漆黑的雙眼,他慢聲道:“你主子生氣呢,三生崖上說得多狠啦。她便是好好活著,也不肯好好回來了。”


    大黑坐下來,如他那般望著他。


    四周安靜了片刻,趙胤慢慢站起來,輕聲道:“得找。不回來,也要找回來。”


    大黑猛地抬起兩隻前蹄,趴在他的腿上,十分親熱地蹭著他,仿佛是讚同,又仿佛是歡喜,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又有些像孩子在哭。


    “別哭。”


    趙胤手扶在繡春刀上,淡淡喟歎。


    “她憎恨我,卻最疼你。舍不得你哭。”


    這一日,定國公府世子陳蕭大婚,引來全城矚目,錦衣衛一行數騎,悄然出京,遠走漠北。


    ————


    定國公府。


    大紅的喜服,厚得過分的脂粉,沉重得仿佛會壓斷脖子的頭冠,此刻坐在洞房裏的烏嬋並不好受。


    那日霄南山一別,她與陳蕭就沒有再見過麵,更沒有機會說話。仔細想來,二人其實仍是陌生男女,可今日一過,就要做成夫妻,成為世間最親密的兩個人,說來有些可笑。


    拜堂的時候,烏嬋隻看到了陳蕭的腳。


    他個子高,走路時步子邁得很大,而她身上喜服繁複,本就不便,他卻似乎沒有什麽耐心等她,總須喜娘在旁小聲提醒,兩人才能步調一致。


    這樁婚姻本該如此,彼此將就而已,烏嬋心裏有數。


    然則,事情臨頭,她卻有些壓抑不住的難過,一為自己,一為時雍。


    烏嬋眼眶熱得發燙,她卻哭不出來。


    老天爺真是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最該在今日大婚成為新娘的人,不見了。


    她這種濫竽充數的人,卻可以安安穩穩地坐在喜房。


    ……


    今兒國公府裏賓客盈門,私底下有許多話說。徐侍郎倒了,定國公還願結親,難免惹來些說法,加上嫡小姐陳紅玉婚事不順,更是有人說些長短。


    不過,陳宗昶並不在乎。用他的話說,就陳蕭這臭小子,有姑娘願意嫁他,那就是人家行善積德。兒媳婦是早就定好親的,那就是他老陳家的人,徐侍郎再有什麽錯處,也與他的兒媳婦無關,往後陳蕭對兒媳婦好就罷了,要是不好,那就留兒媳和孫子,把兒子攆出去,讓他自立門戶,少在麵前礙眼。


    這是陳宗昶幾杯酒下肚後,大大咧咧吼出來的話,足以證明陳家對這樁婚事的重視,也算是為烏嬋撐了腰。


    若不然,一個罪臣之女在夫家,可就有得氣受了。


    如此,倒多了些名門貴女們羨慕起了烏嬋。沒有正經婆母管束,有老公公看重,陳蕭本人又氣宇軒昂,一表人才,往後再得個一男半女,就坐穩定國公府主母的位置了,當真是天大的福分。


    眾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再不好假意為少將軍不平,也沒有人說烏嬋配不配得上陳蕭了,隻剩滿堂的慶賀。


    黑夜籠罩著大地,夜深了。


    外間喧囂漸止,陳蕭仍未回房。烏嬋坐在婚床前,喜帕下的臉慢慢變形。


    “彩雲!”


    她喊著就要去撩喜帕,卻被彩雲阻止。


    “姑娘,萬萬不可——”


    話音未落,外麵便傳來一陣腳步聲,不是一個人,是好幾個人,緊接著,婚房的門便被人推開了,架著陳蕭進來的是元馳和晏靳新,還有兩個嬉皮笑臉的年輕男子,烏嬋識不得。


    “嫂子!不好意思,方才哥幾個實在高興,不小心多灌了我哥幾杯,差一點耽誤洞房,嫂子不會怪罪吧?”


    烏嬋雙手舉著喜帕,半張臉露在外麵。


    大婚之夜,新娘子自行掀起了蓋頭,她行為很是大膽,這僵持的畫麵也極為詭異。


    烏嬋心下暗驚,看向那個“喝多了”的男人,卻撞見了一雙複雜深邃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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