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在這一刻,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卑微。也許這種卑微的源泉,僅僅是因為那一首''悲壯''的小詩。或者說小詩並不悲壯,反而是很有意境。悲壯的是,由這首小詩而引發出來的悲壯結局。我無法走出如孫玉海一般的高昂旋律,更無法像孫玉海一樣,在領導麵前談笑風生。我隻感到,在走近付副局長的這段短暫的距離中,我邁不開腳步,更踩不出激昂的旋律。我覺得自己更像是一隻卑微而渺小的螞蟻,隨時都有可能被人踩在腳下。別人很難踩死我,但我卻也很難成長為巨人。


    付副局長將我叫到一旁,遠離領導們的聽覺範圍。我心裏有些發涼,盡管能夠猜到付副局長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得不做好充足的準備,去接受暴風雨的來臨。


    付副局長擠出極不自然一笑,叼上一支煙,卻將沒有過濾嘴的一頭叼進了嘴裏,想點燃時才覺得不對勁,趕忙將煙倒了過來,噗噗幾聲吐出了含化在口中的煙絲。但他試量了再三,早已被他唾液浸濕的香煙,已經很難再點燃。


    但他並沒有再換一支,而是幹脆將濕了的香煙夾在中指和食指之間,說道:現在知道後果了吧?


    確切地說,我沒想到付副局長會開門見山這樣一問,而且這個問題也很難引申開來回答。因此我隻是點了點頭,低下腦袋,如同一個罪人。


    付副局長接著道:我本來還想把你調回局裏,當個參謀幹事。但是我很難與大的環境作對。


    我尷尬地道:我明白。


    我所謂的明白,主要是指他口中的大環境,也就是那一首小詩引發出來的大環境。


    正在這時候,我發現一輛紅色的本田車,突然駛了過來。我瞧了付副局長一眼,付副局長也禁不住自言自語了一句:誰?


    疑惑間,這輛本田車卻徑直停在了柳樹旁,隨著一聲刺耳的鳴笛,從車上走下來一個人。


    這一刻,我猛地呆住了!


    確切地說,當這個人從車走下來的瞬間,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風在輕輕地吹,空氣中似乎還夾雜著些許濕潤的小水珠,她輕輕地走著,那般高貴,那般輕盈。這真實的環境,卻也讓我無法真實地投入。我總覺得,一切似夢。


    是薑天天!從她下車的一刹那,我便認出了她的身份。但此時的薑天天,仿佛已經不再是曾經那個天真爛的小女孩兒了。她穿了一件寬鬆卻很漂亮的韓裝上衣,下身是一件紋邊女士短褲。足上蹬了一雙足有十幾厘米高的高跟鞋。這一切的氣息,都讓我覺得相當陌生。而且,她的鼻梁上,還戴了一副深色的墨鏡,雪白的脖頸上,掛著一件熒光閃閃的項鏈,麵色晶瑩剔透,光滑圓潤。身材纖美,步伐堅定。


    是啊,轉眼之間又三年!這三年多,我無時無刻不在記掛著這個幾乎為我付出了一切,最後卻落得渾身傷痛的癡情女孩。這三年多我們一直沒再聯絡過,我也絲毫沒有得到過她的任何消息。


    但此刻,她卻突然出現在了教導大隊。她是單純是想過來看望自己的父親,還是探聽到了我的消息,想一並------想到這裏,我禁不住自嘲地一笑。我也太把自己當成個角色了。眼前的薑天天,已經給了父親一下深情的擁抱,盡管她與我隻隔了六七米遠,但她卻仿佛根本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或許是墨鏡掩飾住了她的眼神,或許是她早已視我為路人。


    薑天天的到來,引得諸位領導相繼走了過去。付副局長也饒有興趣說了句:咦,天天從國外回來了------然後快走兩步,到了薑天天跟前。


    望著薑天天與局團、大隊的各位領導親切地打著招呼,我的心裏卻是五味翻滾。我覺得我的兩隻腳在進行著複雜的糾結。想湊上去,卻又擔心已經物是人非;想駐在原地,卻又有些不太甘心。畢竟,她一直是我牽掛的人,也是讓我滿懷歉意的人。


    我幾乎是硬起了頭皮,一隻手撫著胸口,控製著心跳的速度,走了過去。當然,這種心跳並不單純是因為激動,更多的卻是那無邊的糾結。然而這短短的幾步路,我卻仿佛是走了一個世紀。這段路途中,還原了多少記憶。當我與薑天天相隔兩米的時候,薑天天終於扭過頭來瞧到了我,她像是要摘去墨鏡,但手停在鼻梁上方,卻又重新收回。


    她一直沒有摘掉眼鏡,我確信她不是得了什麽眼疾,也許她是不想看到這個真實的世界。因為曾經的真實,給過她無盡的傷痛。


    三年後再次與薑天天晤麵,我已經拿不出當初的從容。我甚至覺得,我們像是在這一刻才剛剛認識。我想伸出一隻手跟她一握,卻又擔心這隻手會尷尬在時空的隧道裏,再也收不回來。於是我第一次尷尬的直搓衣角,我像是個扭捏的大姑娘一般。


    沒想到的是,薑天天卻表現的比我坦然很多,她甚至是提高音量衝我喊了句:李正同誌!


    我心裏猛地一震!這四個字,沒有絲毫的親切感。剛才還存在的一絲幻想,在瞬間破滅。我本以為她仍會像以前一樣,叫我一句''烤地瓜'',那也許會喚醒很多塵封住的美好記憶。但她沒有,她近乎生硬地叫了一句''李正同誌'',讓我的心有一種拔涼拔涼的感覺。其實,我一直想喊她一句天天,但是在聽到''李正同誌''這四個字的時候,我改了口,在''天天''前麵,加了一個重重的''薑''字。


    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薑天天姓薑。她是薑副團長的女兒。


    薑天天很坦然地笑了笑,這才一甩頭發,摘掉了墨鏡。我在她的眼睛當中,感受到了太多太多的東西。或是歲月,或是成長。


    她長大了。從她這從容、美麗的眼神裏,我發現了太多的風霜留下的痕跡。這種風霜的確是一種成長,成長可以讓女人變得更加端莊,更加大方。更重要的是,可以讓女人淡化一切淒美的記憶,甚至是曾經刻骨銘心的愛情。


    我已經鼓不起勇氣來說什麽,有很多話從心裏冒出來,卻被卡在了嗓子眼兒,哽咽不出。我意識到了自己的蒼白無力,甚至是想像以前一樣,被薑天天拉到一個無人的角落,互訴心聲。當然,歲月的長河,可以輕易地淹沒所有的激情。不管她現在怎麽看我,哪怕是已經將我遺忘。我卻仍然很想問問她,這幾年過的好不好………


    但所有臆想中的情節進展得到了顛覆。薑天天將墨鏡裝回到了坤包裏,幾乎是很生硬地衝我說道:掛上紅牌了,據說要畢業了?


    我尷尬地笑著點了點頭,我本以為自己會很榮耀。但經由薑天天這麽一問,才知道,自己仍然很渺小。曾經,我是在薑副團長麵前渺小,從而被他拒之門外;現在,站在薑天天這個剛剛從國外回來、帶有幾許異國情調的女人麵前,我再次被襯托的如螞蟻一般渺小。


    薑天天並沒有再跟我說話的意思,我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緩解冷場。僵持了片刻後,薑天天坤包裏傳出了一陣悅耳的旋律。


    是一首日文歌曲,很輕柔,但又覺得有些逆耳。當薑天天從坤包裏掏出手機的一刹那,我沒有從這種旋律當中,識別出任何熟悉的基因。我基本上已經確定,此時的薑天天,已經不再是當初我熟識的那個薑天天了。


    薑天天熟練地一甩頭發,接聽了電話,並用日語與對方親切交流。她的日語流利的讓我詫異,也讓我尷尬。就像當初她喜歡說英語一樣。最後她用流利的日語結束了對話,她手指按鍵的一瞬間,讓我感應到了一絲熟悉,這一刻,我本以為,她會像以前一樣,將手機亮到我的眼前,問我她的新壁紙好不好看……但實際上,她沒有。她將手機重新裝回到了坤包裏,就像是將曾經所有的美好記憶,扔進了曆史的長河之中。


    我多麽希望,夜晚的燈光不要如此明亮,如此刺眼。以至於將我曾經的天天,照出了一個全然陌生的模樣;我多麽希望,剛才薑天天說的,不是日語,而是母語,或者是英語。但這一切都像是一把明亮的劍,毫無懸念插進了我的胸膛。以至於讓我清醒地聯想到,薑天天這三年,或許是去了日本,或許是結識到了日本的友人,甚至是男朋友。


    曾幾何時,薑天天也曾經學過日語,也曾無意當中在我麵前說過幾句日文。但是當她知道我對日本人和日本文化沒有絲毫好感的時候,她變得與我一樣義憤填膺,從此發誓與關於日本的一切,揮手告別;發誓這輩子不再學日語,不再理會日本人。哪怕是,工作需要。


    但此刻,她的日語卻講的比日本人還要流利。我再一次深深地意識到,我的薑天天,早已不在;麵前的這個薑天天,已經不是我認識的薑天天了。


    我正要借機離開這個物是人非的環境,卻聽得薑副團長突然衝薑天天問了一句:天天,你不是說要帶男朋友回來的嗎,他沒陪你?


    付副局長愣了一下:什麽,天天談男朋友了?


    薑副團長似是很自豪地笑道:是啊。天天的男朋友,是一家跨國集團的總裁。不過我隻見過照片。


    在炫耀之後,薑副團長還有意地瞧了我一眼,老謀深算的表情當中,藏了一絲不屑的神韻。我知道,他是故意在向我示威。這時候付副局長說了句:天天的現任男朋友,是個商人啊?


    他的這句話插的略有拘謹,想必是要故意將薑副團長一軍。薑副團長臉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扭頭衝付副局長道:領導,商人不假,但''現任''這個詞兒,用的不妥。


    薑副團長沒有引申開來說,隻是間接地強調了一下自己的立場。寓意很明顯,沒有前任現任一說,他薑副團長根本不承認我曾經是薑天天的男朋友。同時,薑副團長也暗示眾人,別在自己的新女婿麵前,說漏了嘴,提到什麽前任現任,以免引起誤會。


    薑天天突然扭頭衝本田車一招手,從車上下來一個穿白色襯衣的年輕男子。薑天天又開始忙著向大家解釋道:其實他今天陪我過來了,隻是他一直比較聽我的話,沒有我的信號,他不敢下車出來露麵。


    眾人一陣笑議。


    但此時此刻,我還有繼續留下來的必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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