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不歸幾個字,沈昀果然說到做到,待他一覺睡醒時,已經日上三竿,蕭沉不在屋中,桌上放著一碗醒酒湯。沈昀頭痛欲裂,隱約記得昨夜跟蕭沉兩個人幾乎喝光了那家小酒館的酒,直到店家都快打烊了,才相互攙扶著回來住處,這一倒頭,便就到了這個時辰。


    沈昀不得不佩服蕭沉的酒量,他們認識這麽多年,蕭沉似乎從未醉過,至少在他不醒人世的時候,蕭沉還能有力氣爬起來熬碗醒酒湯。或許那是因為蕭沉心中瀟灑豁達,從不會買醉,而他,現在卻隻能借酒澆愁。


    沈昀把醒酒湯喝下,用冷水衝了個澡,終於恢複了精神。他走出小巷,大街上熱鬧非凡,各式各樣的攤位滿滿當當擠在兩邊,時不時就能見到身著無瑕山莊弟子服的人結伴走過,每每此時,沈昀心頭便莫明一緊。他發現自己原不如別人所認為的那樣逍遙自如,從前的自在與不受拘束,僅僅是因為尚未遇見令他牽掛的那個人,他安然闖過許多次生死劫難,卻最終還是沒有辦法躲過情關。


    情這一字,最是撩人、癡人,也最是傷人。


    沈昀漫無目的走著,待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走到了無瑕山莊門前,山莊大門已裝飾一新,豔麗的紅綢懸掛在梁上,時不時有拿著禮盒的家丁進進出出。沈昀很清楚自己不該再插手去管這檔子事,那一夜他與慕雲擇之間已經將話都說開了,他理應轉頭瀟灑的離去,然而,終究還是無法做到置之不理。


    沈昀自嘲的笑了一聲,轉身從這裏離去,唐靈靈正巧從莊中走出,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有些難以置信的踮腳張望。慕雲擇正在送她出門,見狀問道:“唐姑娘發現了什麽?”


    “我好像看見了沈大哥。”唐靈靈的目光仍在人群中搜索著。


    慕雲擇心頭一驚:“唐姑娘說得是哪位沈大哥?”


    唐靈靈回頭說道:“少莊主忘了嗎,數月前我們曾在一間客棧裏見過麵,當時你就是與沈昀沈大哥同行的呀!”她尚不知道那人是假裝成慕雲擇的蘇瀲陌,但隻提到沈昀的名字,慕雲擇心口便是一陣劇痛,佯裝鎮定地說道:“唐姑娘應該是認錯了,他不會來無錫的。”


    唐靈靈失望地說道:“也對,幾日前我在城外遇見他,他便說有要事在身,不能來喝少莊主的喜酒。”


    慕雲擇勉強笑道:“他是個不喜歡受拘束的人。”


    唐靈靈期待地望著他:“少莊主,你若是有沈大哥的消息,一定要派人告訴我,好嗎?”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裏毫不掩飾對沈昀的好感,慕雲擇心裏很不是滋味,但還是說道:“我會的。”


    “那我就先回客棧去了,待少莊主大婚之後,我再借薛神醫一用。”唐靈靈大大方方的拱手道。


    “唐姑娘請。”慕雲擇目送她離去,視線掃過穿梭的人流,低低歎氣一聲。


    幾日之後,薑家送親的花轎來到無錫城外,無瑕山莊派出九十九名弟子迎接,沿途無數百姓夾道觀望,想要一睹那被稱為“天下第一美人”的薑家千金是何等花容月貌,但花轎被遮得嚴嚴實實,連條縫兒都沒有露出來。送親隊伍入住了慕家在城東的別苑——雨花閣,守衛重重把守,閑雜人等一律不予靠近,可謂戒備森嚴,薑詩璃的飲食起居有五名陪嫁丫環親自照料,哪怕是有要事通傳,也隻能隔著屏風與她說話。


    雖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薑家門風嚴謹,未正式拜堂之前不叫新人見麵,因此他們兩人從未見過,倒是有丫環暗地裏偷偷向薑詩璃稱讚那慕少莊主如何氣宇不凡,而薑詩璃始終冷冷淡淡的,一言不發,隻因如今對她來說,再出色的男子,與那人相比也是魚目珍珠的區別。


    薑詩璃鬱鬱寡歡,慕雲擇同樣也心事重重,大婚在即,賓客陸續都來到無錫城,他每日都要忙於應付那些恭賀之聲,笑得分外牽強。江湖上的人都說,這是一樁天賜良緣,沒有什麽能比這個更般配的了,但誰也不會想到,兩位新人皆是各懷心思。


    到了十一月十七日,天色尤其作媒,陽光明媚,萬裏無雲,身穿大紅色金絲繡團雲紋喜服的慕雲擇高坐在駿馬之上,迎親的隊伍從街頭延伸至街尾,浩浩蕩蕩望不到邊,在喧天的喜樂中來到雨花閣。喜娘將蓋著喜帕的新娘子從屋裏背出,喜轎落地,薑詩璃在熱熱鬧鬧的鞭炮聲中坐進轎子裏,四名腰係紅綢的青年男子抬轎,另有四名丫環扶轎同行,樁樁件件,無一不是給足了薑家臉麵。


    迎親隊伍穿過街道,百姓夾道圍觀,議論紛紛,不管男女眼中皆是充滿羨慕,一間茶館的二樓,沈昀站在那裏低頭看去,慕雲擇走在隊伍的最前麵,在別人眼裏,這是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但沈昀所能看見的,卻是他眉宇間深深的憂愁。


    “你在看什麽?”蕭沉不知何時出現在他旁邊。


    沈昀詫異他的到來,還是回答道:“看一個人。”


    “不管你看得是誰,今天都不是時候。”花轎從茶館樓下經過,蕭沉發現沈昀的目光並非如他所想的那樣,在追隨花轎裏的人,而是在望向更遠的地方,他忽然明白了什麽,不由得歎息一聲。


    “你說得不錯。”沈昀苦笑一聲。


    “有些事,如果向前看和向後看都沒有結果的話,你不妨換一條路走,雖然一開始會很艱難,但那會讓你有截然不同的收獲。”蕭沉並不擅長安慰人,所以他此刻說出來的話連自己聽著都感覺有些蹩腳,但意思還是那個意思,他相信沈昀能懂。


    沈昀長歎一口氣,望著天邊說道:“但有一件事,我仍需要去做。”


    “你或許不應該做。”蕭沉皺起眉。他不知道沈昀要做什麽,但直覺告訴他,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沈昀搖搖頭:“不,我必須去做,隻要這樣才能與過去做個了斷。”


    蕭沉非常了解他,也知道已經勸不了他,他拍了拍沈昀的肩膀,什麽話也沒有說,轉身離去。迎親隊伍已經走遠,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而慶賀的鞭炮聲卻在遠處此起彼伏響起,沈昀聽了許久,他知道今夜必不會太平。


    此時的無瑕山莊已經賓客盈門,都在等著觀禮,慕百川與薑士銘身著吉服坐在高堂之位上,薛皓華被請為主婚,包括陳珩之、唐靈靈在內的貴客坐於左右位置,其餘賓客分列兩旁,慕雲擇以一根紅綢牽著薑詩璃,另有兩名喜娘攙扶住她,在眾人熱烈期盼的目光中走到廳中,向高堂之位跪下。


    薛皓華高唱禮詞,新人行拜堂之禮,慕百川與薑士銘分別飲下新人茶,眾人拱手連聲道賀,新娘子在喜娘的攙扶下進去內室休息,留下慕雲擇招待賓客。一切看上去都順理成章,每一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慕雲擇更是來者不拒,每一杯酒都痛痛快快飲下,助了不少興致。慕百川大病初愈,今日又忙碌了一天,覺得有些疲乏,便先離席去後院醒醒酒,劉通攙扶他行走,笑嗬嗬地說道:“莊主,今日雖說是少莊主的大喜日子,但您也得顧及著些身體,別喝入太多了,外頭都有少莊主在招呼著呢!”


    “說得也是呀,如今都是年輕人的天下,我確實應該放手過些悠閑日子了。”經過那一番生死劫難,慕百川收斂了許多戾氣,一來是內力修為大不如前,二來也是因為慕雲擇在處理赤霄劍一事上恰如其分,有些事他確實應該找機會告訴自己這唯一的兒子了。


    劉通扶他在內室坐下,說道:“莊主,你先在這裏休息會,我去廚房給你熬碗醒酒湯來。”


    慕百川點了點頭,閉著眼睛養神,門外傳來腳步聲,慕雲擇關切的聲音響起:“父親,你怎麽樣?不礙事吧?”


    “歲數大了,有些不勝酒力,無妨的。”慕百川擺擺手,“你怎麽不留在前廳招呼客人?”


    “我方才見父親離去,有些放心不下,才跟來看看。”慕雲擇從桌上倒了杯熱茶遞過去。慕百川望著他,那意氣風發的模樣,當真是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他感概的歎氣一聲:“雲擇,為父從小就對你十分嚴厲,那是因為你是無瑕山莊唯一的繼承人,為父希望你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將無瑕山莊發揚光大。”


    “父親的教誨,我一直銘記於心,不敢忘記。”慕雲擇應道。


    “你什麽都好,若說還有缺點的話,那便是行事太過優柔寡斷,成大事者,需得當機立斷,一時心軟隻會害了自己,錯失良機。”慕百川語重心長的說道,“雲擇,為父如今的精力已太不如從前,無瑕山莊能否發揚光大,便隻能交給你了。”


    慕雲擇臉上看不出情緒波動,隻安慰他道:“父親不必擔心,我相信薛神醫會有辦法的。”


    慕百川道:“經曆這麽多變故,為父都已經看開了,隻要你能夠擔起無瑕山莊的重責,為父便放心了。雲擇,你過來,為父有件事要告訴你。”


    慕雲擇向他走過去,微微彎下腰身,慕百川刻意壓低音量說道:“這赤霄劍在百年前乃是無涯先生所有,此人武功蓋世,無人可及,他在辭世之前將畢生所學都記載在了一本名叫‘無涯秘卷’的典籍中,而找到此書的方法,便是赤霄劍。”


    慕雲擇的神情並沒有多少震驚:“父親怎會知道此事?”


    慕百川歎氣道:“這便是另一樁舊事了,不提也罷。為父多年來一直在尋找無涯秘卷的下落,後來偶爾得知赤霄劍與鑄劍世家蕭氏有關,便前去尋找解秘之法,沒想到那蕭家人頑固不化,無論如何都不肯說出劍中的秘密。”


    “所以父親便趕盡殺絕,將蕭家人一並除去。”慕雲擇臉上浮起古怪的笑容。慕百川正沉浸在那段往事中,並未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化:“既然不能為我所用,留下來也是徒增後患,辦法總會有的,不必拘泥於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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