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百川望了他一眼,才將目光投在沈昀身上,夜色裏,那雙半眯的眸子在火光映襯下更加多了幾分銳利,不冷不熱地說道:“多謝沈大俠為我與雲擇尋回解藥。”


    即便在這位江湖前輩麵前,沈昀依舊麵色平靜,隻拱手說道:“慕莊主客氣了,在下不過江湖閑人,在慕莊主麵前,萬萬擔不起一個‘俠’字。”


    慕百川扯了扯嘴角,那眸子依舊冷淡地很:“賢侄追蹤而去,不知赤霄劍可有尋回?”


    慕雲擇生怕慕百川有所誤會,不等沈昀說話,便開口解釋道:“那女子在莊外另有同夥接近,慈遠大師與沈兄皆中了她的調虎離山之計,赤霄劍尚不知所蹤,但據沈兄所言,慈遠大師已去尋那女子蹤跡,想必不多時便會有線索傳來。”


    慕百川充滿審視的視線在沈昀身上轉過,似乎想要從那張波瀾不驚的臉龐上找出一絲一毫異樣,隻可惜那張臉除了溫和笑意與懶散神情外,再無特別之處。慕百川收回眸光,淡淡說道:“江湖都說遊俠沈昀最不愛管的就是閑事,最不想湊的就是熱鬧,卻不知為何會來我無瑕山莊?莫不是傳劍大會上有沈賢侄想要的東西?”


    他話中所指已十分明顯,饒是慕雲擇在旁聽了都十分尷尬,正欲為沈昀說話,沈昀已微笑著先行開口:“不瞞慕莊主,在下確實是為了賞金而來。”他沒有直言反駁慕百川的話,一是因為對方畢竟是慕雲擇的父親,二也是因為朱霸的目標乃是赤霄劍,若說他與赤霄劍全然無關,亦有些言過其實。


    對或錯,在沈昀心中從來都一清二楚。他要做的事,沒有人可以阻止,他不想做的事,也沒有人可以逼迫,他隻會走自己選擇的路,即使那條路遠沒有終點。


    慕百川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在漫天火光之下,依舊沒有絲毫溫度:“原來如此,倒是有勞沈賢侄追劍而去,還特意將解藥送回莊裏。”


    沈昀知道他並不相信,隻笑了一笑,也懶得再去多做解釋。慕雲擇見那火勢小了許多,濃煙翻滾,愈發嗆鼻,攔住一個來往滅火的弟子問道:“屋中可有人在?”


    那弟子一臉的黑灰,喘著氣說道:“回少莊主,人都已經從屋裏撤出來,並無傷亡。”


    慕雲擇心下稍寬,點頭道:“如此便好,你們也需得小心謹慎,莫要為這屋裏的東西冒險闖進去。”


    聽了這話,沈昀不禁將目光投過去,火光下慕雲擇大病初遇的臉龐依舊顯得有些蒼白,焦急的雙眸一直盯著被滾滾濃煙吞沒的房屋,與一旁麵無表情的慕百川形成鮮明對方。沈昀仍記得,在傳劍大會之時慕雲擇險此被暗器所傷,而身為人父的慕百川卻始終無動於衷,隻關心著傳劍大會的進展,或者,關心的乃是無瑕山莊的名望。他們明明是父子,脾氣品性卻截然不同,也不知慕雲擇這心軟的性子,是從何處學來的……


    沈昀微微歎息,說道:“慕公子,我先告辭了,方才應允下來的事,我必會想辦法達成。”


    慕雲擇拱手感激道:“那便有勞沈兄了。”


    沈昀向他二人抱拳作別,轉身離去。慕雲擇的目光追隨他消失在院外,微蹙的眉頭中多了幾分擔憂,他知道沈昀原可以置身事外,不用插手這件麻煩事,但他既然承諾下來,必不會毀約,江湖中覬覦赤霄劍之人何止千百,他當真能夠平安無事麽?


    慕百川沉著臉色問:“雲擇,山莊可有給他送去請柬?”


    慕雲擇一頓,搖了搖頭,這讓慕百川的臉色愈發難看:“此人心機深沉,藏而不露,你莫要輕信了他。”


    慕雲擇本想再替沈昀解釋,但頓了片刻,亦隱隱覺得這件事有所蹊蹺,終還隻是將話題岔開:“父親,這火是怎麽燒起來的?”


    還未等得及慕百川說話,屋頂之上忽然傳來一陣囂張的笑聲,那人影立於夜色之中,雖看不真切模樣,但從身形及手中金光閃閃的大刀來看,分明就是去而複返的“草上飛”朱霸!他大笑幾聲,高聲說道:“老子既然沒有拿到赤霄劍,好歹得給你們留點念想,慕莊主,這份大禮你可還滿意啊!”


    慕百川怎容許這等鼠類在這裏挑釁無瑕山莊,怒喝道:“狗賊,看你往哪裏跑!”說罷,便欲躍上屋頂追去,怎奈他中毒要比朱霸深上許多,雖吃了解藥,但真氣尚未暢通,運力之下胸口一陣劇痛,隻得生生停住腳步。


    慕雲擇忙將他扶住,朱霸身影一閃,唯有那聲音自遠處傳來:“赤霄劍我不會罷手,咱們後會有期了!”


    一天之中遭遇這數番變故,慕百川早已臉色鐵青,慕雲擇安慰道:“父親,我相信以慈遠大師的能力,一定會很快找到赤霄劍的下落。”他隱瞞了沈昀要去赤霄劍的事,怕再引起慕百川的誤會。


    慕百川長歎一聲道:“赤霄劍乃我無瑕山莊鎮宅之寶,一日不尋回,我便無顏見慕家的列祖列宗啊!”


    慕雲擇懊悔道:“說到底還是我掉以輕心,竟叫一名女子憑空將劍奪去。”


    慕百川沉吟片刻道:“那女子身手不弱,輕功尤其厲害,你想辦法盡早查清楚她的身份來曆。”


    慕雲擇點頭道:“我已差人去尋找她的行蹤,一有消息便會傳回莊裏。”


    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也隻有等待,慕百川臉上的鬱鬱之色並未疏解,隻搖頭歎息,離開了此處。火勢漸漸熄滅,隻餘濃煙在夜色裏翻騰,弟子正在做最後的清理,慕雲擇望著這滿地的殘垣斷壁,心情亦已跌入穀底。


    不管多麽小心謹慎,這赤霄劍,終究還是丟了。


    沈昀回到陋巷小院的時候,蕭沉並不在屋裏,他往榻上合衣一躺,翻騰了一夜也毫無睡意。也不知過了多久,東方漸漸露出一抹魚肚白,他索性爬起來到院中用掬了把冷水洗臉。這初春的早晨風寒露重,那水撲在臉上跟刀割似的涼,他胡亂抹了幾把,精神好歹清明了些。


    蕭沉仍未回來,沈昀從來不去問他的行蹤,因為他相信,如果蕭沉需要他的幫助,也絕不會跟他客氣。


    天色尚未透亮,街道上已有商鋪在準備開門做營生,似明未明的昏沉籠罩著天地,沈昀走在空曠的街道上,快活樓正準備關門歇業,幾個打扮妖豔的女子杵在門口閑聊,見他走過來,還不忘拋去幾個媚眼。沈昀略有些尷尬,徑直往城外走去,他答應了慕雲擇要去尋赤霄劍的下落,總還是要去做的,雖然,他現在沒有一點頭緒。


    無錫城地處偏南,氣候溫厚,郊外的青蔥之色雖及不上那十裏桃林,可萬般瑩綠中隱隱透出的淡粉嫣紅,亦是美不勝收。沈昀心下煩燥,抽劍揮灑而過,但見劍光飛虹,行雲流水,震落綠葉無數,隨著那驚人的劍氣在空中遊走。


    他從來都是恣意灑脫的,他害怕束縛,也從來不允許自己被束縛。


    他去過很多地方,從江北到江南,從關內到關外,也曾遇到過許多位柔情似水的女子,她們有著一樣動人的眼神與溫柔的呢喃,她們總說願意陪他浪跡天涯,而每每那時,他總會逃得比兔子還快。


    其實在很多年前,他也曾遇過一位心動的姑娘,那位姑娘拉著他的手,問他願不願意留在草原陪她放馬牧羊。沈昀幻想自己穿上牧民那些花哨的衣服,拿著一丈長的鞭子驅趕那些從頭望不到邊的羊群,等天黑的時候,他鑽進蒙古包裏,喝著酸甜的羊奶酒,看著孩子在旁邊打鬧玩樂,而美麗的妻子就坐在燈下為他縫補明天要穿的靴子。


    這或許是許多普通人都向往的平靜生活,卻讓沈昀感到前所未有的壓抑。從那一刻他就明白,他要過的日子,是江湖的快意恩仇,也許有一天,當他厭倦這種爾虞我詐時,會選擇一個安靜的地方避世隱居,但,絕不是現在。


    所以,他走了。


    他給姑娘留下了這次所得的所有賞金,他說,這錢帶得太重,留在這裏給你多買幾匹好馬。


    姑娘美麗的眸子裏全是淚水,拉著他的袖子問,你還會回來嗎?


    回來?


    不,他不會再回來了。


    他想,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斷絕姑娘的念想,所以他很堅決地搖了搖頭,甚至沒有再回頭看一眼。姑娘的眼神肯定很淒涼,她的淚水肯定砸痛了腳下的綠草,但是,她現在肯定生活的很平靜很幸福。


    因為,她沒有嫁給沈昀。


    因為,沈昀是個浪子,而浪子,都不會是個好夫君。


    這世間上,最是情字沾染不得,最是情債償還不盡,從那以後,沈昀就很堅決的告訴自己,要不起的東西,便躲,躲不過的,便逃,總歸,未有歸隱之心,絕不輕許諾言。


    這次他原本也可以躲的,隻要他願意,他完全能夠置身事外。可當看見那雙溫潤如玉的眼眸裏充滿悲淒之色時,他曾經所堅持的原則突然土崩瓦解,還主動要去做最避之唯恐不及的事,他想,他一定是瘋了。


    落葉在舞動的劍光中繽紛而下,在那視線的空隙裏,一道人影漸漸出現,緋衫白衣,在風中飄袂而舞,似謫仙一般緩步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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