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在沈昀身旁踱著步,傾倒在桃花林中的酒香彌漫在空氣裏,沈昀看著他臉上那抹似醉非醉的笑意,問道:“難道無錫城今夜有宵禁?”


    蘇瀲陌搖頭:“自然不是。”


    沈昀牽住老馬笑道:“既然如此,我又為何入不了城?”


    蘇瀲陌拿起青釉壺淡淡飲了一口,春意湧動的桃花眼透過半掩的袖袍向沈昀望來:“沈兄可有聽過天有不測風雲這句話?”昏淡的天色下,唯有他的眸子水光瀲灩,清亮猶如破曉晨露,帶著三分譏誚,卻有十分風流。


    沈昀笑了起來:“風雲總在變幻,但這路,總還是要走的。”


    蘇瀲陌惋惜地歎氣一聲:“那在下隻有祝沈兄一路順風了。”他轉身背對著沈昀擺擺手,踏著晚光離去,衣擺隨著他的腳步起伏,抖落幾朵沾在衣上的桃花,靜靜掉在山路上。沈昀倒不去阻止他,隻望著那背影無奈一笑,牽上自己那匹老馬繼續往無錫城走去。


    江湖上多有故弄玄乎之人,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至少酒是好酒,飽了口福,算不得一件壞事。沈昀並不急著趕路,空曠的山路上隻有他一道人影在悠閑行走著,一聲悶雷忽然在頭頂炸響,他抬頭看去,天邊烏雲翻滾,隱隱有電光擊破雲層,風大了許多,吹得沙石枯葉亂舞,老馬似有些不安,發出幾聲低鳴。


    原來這才是他所說得“天有不測風雲”嗎?


    沈昀不禁失笑,一邊安撫老馬,一邊尋找可以避雨的地方。風吹得枝葉狂舞,烏雲淹沒了天邊最後一絲光亮,雷聲大作,閃電猙獰的撕裂天際,一場暴雨似乎馬上就要傾盆而至。沈昀四下看了一眼,叢林深處有一抹火光若隱若現,依稀可見房子的輪廓。


    他翻身上馬,向那裏走去。


    有火光的地方就代表人,有人的地方就不一定會太平,尤其,是在這種荒效破屋裏。


    還未走近,沈昀就已經看見它殘破的大門與牆壁,搖曳在窗外的火光在電閃雷鳴的襯托下,愈顯得陰沉。沈昀走進院裏,雜草在夜風中搖晃,屋簷下係著三匹高頭駿馬,發出輕輕的嘶鳴聲。沈昀尋了個空地將自己那匹老馬係好,伸手推開門。碩大的雨滴顆顆砸下,接成線,連成片,在他剛踏進門的那一瞬間席卷而來,淹沒天地。


    木門發現刺耳的吱嘎聲,冷風灌進屋裏,吹得火苗四下搖晃,兩道寒光倏得交現,橫在了沈昀身前:“這位兄弟要避雨的話,麻煩請到別處去!”


    攔在門口的是兩個身形高大的壯漢,身著黑色勁裝,麵色肅穆,話雖說得客氣,卻不留半分商量餘地,手中長刀交叉橫在門上,將沈昀攔了個嚴實。沈昀不動聲色地向屋裏掃了一眼,看見火光將一道修長的人影投映在地上,他笑道:“難道這山野破屋也有主人?”


    其中一個身形略高一些的壯漢說道:“我家公子正在此地休息,煩請兄弟行個方便。”


    要是換做平常,沈昀頂多一笑而過,轉身走了就是,但聽著屋外劈劈啪啪的雨聲,他也不禁苦惱地皺了眉:“荒山野嶺,我也想請兩位能行個方便。”


    他是個好脾氣的人,別人能退五十步的事,到了他這裏,就可以退出一百步,他好像從來沒有在意的事,卻又有著任何人都無法動搖的信念與立場,隻要在不違背原則的前提下,他幾乎就是個沒有原則的人。


    那壯漢麵無表情道:“對不住了,我家公子不喜歡有人打擾。”


    沈昀無奈地歎氣一聲,並不想多作爭辯,轉身便準備走了。老馬在簷下低頭喝著雨水,濺起的雨花已打濕了沈昀的衣擺,他伸手去解韁繩,忽聽屋內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請這位公子進來吧。”


    韁繩方隻解了一半,那壯漢連忙走上前來,拱手道:“對不住了,我家公子有請。”


    沈昀也不客氣,將韁繩重新係好,往屋裏走去。老馬的半邊蹄子本已在雨中,見狀又踏回簷下,發出兩聲抗議似的嘶鳴。沈昀走進屋裏,搖曳的火光下,一名身著玄青色錦衣的年輕男子向他微笑望來,伸手道:“請坐。”


    他年約二十餘歲,墨發高高綰起,以竹節玉簪束之,玄青色的衣袍上有銀絲繡以流雲紋,在火光下熠熠生輝,俊朗的眉目天生一股書卷清氣,一雙猶如古潭般深邃的眸子帶了些許笑意,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一柄裹著玄色錦布的劍置於身旁,依稀可見銅色劍柄上那枚價值不菲的綠鬆石,在夜色中盈盈流光。


    沈昀在他對麵坐下,將打濕的衣袖湊近火堆烘烤,說道:“這雨來得太急,幸好還能有這間屋子躲避,要不然可就有得苦受了。”


    慕雲擇歉意地說道:“方才失禮之處,還望兄台海涵。”


    劍雖放在地上,但離他的手也不過咫尺距離,在那波瀾不驚的神情裏,沈昀已看見他眼裏的戒備,他佯裝視若不見,隻笑道:“公子客氣了,在下還要多謝公子讓出這一席之地。”帶了些許玩笑意味的話衝淡了那劍拔弩張的氣氛,慕雲擇的視線停留在他身上,眼裏漸漸浮起一抹詫異,詢問道:“敢問兄台可是沈昀沈大俠?”


    這倒是叫沈昀吃驚,眼前這名豐神如玉的年輕公子,他如果是見過,怎會不記得?


    慕雲擇看出他的疑惑,一笑說道:“兩年前,沈大俠擒住惡貫滿盈的采花大盜花燕蜂,將他送至鏡湖山莊處置,在下那日也在莊上,遠遠見過沈大俠一麵。”


    花燕蜂此人沈昀自然記得,他平生所見惡人不在少數,卻從未有一人像花燕蜂這般厚顏無恥。此人膽大包天,好色成性,擅使迷藥,其手段卑劣為世人所不恥,通緝榜文早已貼滿整個江湖,其中當屬鏡湖山莊賞金最高,隻因鏡湖山莊的大小姐阮心竹為花燕蜂所玷汙,自縊而亡,阮莊主震怒,開出三千兩的賞金,通貼江湖緝拿花燕蜂。


    鏡湖山莊在江湖中以博學著稱,家傳武學不過平平,花燕蜂施毒計擄劫阮心竹,對她百般侮辱,生生將一名柔弱的女子逼至絕路。花燕蜂陰險狡詐,擅於用毒與易容,才從賞金獵人手中數次逃脫,他本以為自己可以繼續逍遙法外,卻終還是在青樓醉生夢死之際被沈昀所擒獲。


    押去鏡湖山莊的路上,他先是破口大罵,爾後又威逼利誘,見招招不起效果,便痛哭流涕,哭求了一路,沈昀充耳不聞,直至將他交給阮莊主,這花燕蜂才跟爛泥似的癱到地上,渾身抖得像篩糠一般。


    越是窮凶極惡之人越是怕死,花燕蜂的下場是什麽沈昀並不關心,拿了該得的三千兩賞金之後,他便走了。想起這件兩年前的舊事,他唯一記得最清楚的,就是當自己走出鏡湖山莊的時候,身上又已經身無分文,而對眼前這個人,他沒有絲毫印像。


    沈昀皺了皺眉,神情頗為尷尬,慕雲擇不以為意,笑道:“那日沈大俠離開山莊之時,將所得的銀票盡數給了一位在路上遇見的婦人,對不對?”


    他說得不錯,那個婦人就是阮莊主的發妻,一個被丈夫冷落多年又失去女兒的可憐女人,在得知沈昀擒住花燕蜂時,她強撐著病弱之軀在院中等候,隻為著親口對他說一聲謝謝。三千兩對鏡湖山莊來說或許不多,卻足夠她安穩的過完下半輩子,而錢財對沈昀來說,從來就不是衡量值或不值的標準,他所做的一切,就隻是因為,他想要這麽做。


    沈昀擺擺手道:“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不足兄台掛齒。”


    慕雲擇的眼裏帶了幾許欽佩:“那日在下有要事在身,未能與沈大俠晤麵,一直深感遺憾,看來在下要謝一謝這場雨,讓我得以在此重遇深大俠。”他一邊說著,一邊抱拳作禮,沈昀禁不住這些客套,推托道:“在下不過浪跡江湖之人,擔不起‘大俠’二字,公子莫要再這樣喚我了。”


    慕雲擇笑了一聲,說道:“若不嫌棄,在下喚你一聲‘沈兄’,如何?”


    沈昀正欲回答,屋頂突然響起細微的啪啦聲。


    他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皺起眉頭。


    雨勢小了許多,淋淋漓漓敲在瓦上,風穿過縫隙嗚咽,屋裏很暗,彌漫著潮濕的黴味,那聲音突兀的響起,打破了這雨夜的寧靜。


    屋頂有人。


    風聲嗚咽,掩不住瓦片移動的聲音。


    在片刻地警覺之後,他們很快恢複如常,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異樣,默契地令人驚訝。


    沈昀撥弄著火堆,若有所指地說道:“公子不覺得奇怪麽,下這麽大的雨,居然還有動物出來活動。”


    慕雲擇附合道:“總會有那麽幾隻鼠類喜歡做見不得光的事,便是給再多的教訓,也是驅趕不盡的。”


    沈昀很認同地點頭:“在家的還能鎖緊大門,如今出門在外,實在是想避也避不過呀。


    慕雲擇把玩著一棵小石子,說道:“既然避不過,那就隻有讓他們知難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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