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江南,天空似清水濾過一般潔淨,溫潤微涼的氣息揉摻在風中,綠色如潑墨一般濃豔,給這荒郊的山色增添了無數生機。沈昀牽著他那匹骨瘦如柴的老馬走在山路上,一身青灰色粗布長袍略顯落魄,酒壺係在腰間晃蕩,步履輕快,神情頗是愜意。


    一間簡陋的茶寮立在路邊,草氈搭起了一個小棚子,桌凳露天擺放著,稀稀拉拉坐了幾個人,店小二杵在路口熱情的向來往路人打招呼:“客官,進來喝口茶歇歇腳吧!”


    沈昀看看天色,已經快正午了。他走過去把老馬係在柱子上,找了個位置坐下,店小二見來了生意,連忙跑過來殷勤地擦桌子倒茶,滿臉笑容地問道:“客官,您是趕遠路來的吧?今兒可是趕巧了,咱們店裏剛釀好了幾壇杏花酒,味可香著呢,您要不要來點嚐嚐?”


    沈昀解下腰間的酒壺拋給他:“把酒壺裝滿,再炒兩個小菜。”


    店小二歡喜應下:“好咧,您稍等,馬上就來!”說罷,他拎了壺就紮進內堂裏。


    沈昀喝了口茶,眼睛有意無意掃過周圍。


    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因為江湖永遠沒有真正安全的地方。


    茶寮一共坐了四個人,在他左邊的是一對商販打扮的中年夫婦,一筐貨物塞在桌子底下,拿著饅頭正吃得津津有味。前麵坐的是兩個身著勁裝的江湖人,一個年紀稍長,滿麵虯須,身形高大,看起來頗有幾分威武;另一個約莫二十餘歲,手中握著劍,一邊觀察周圍動靜,一邊說道:“大哥,無瑕山莊的事你聽說了嗎?”


    虯須漢子道:“江湖上都傳開了,慕百川要召開武林大會,傳位給少莊主慕雲擇,現在有哪個不知道。“


    年輕人搖搖頭:“你可說錯了,那慕百川要傳的不是莊主之位,而是一柄寶劍!”


    虯須漢子奇道:“劍?什麽劍?”


    年輕人往前湊了湊,刻意壓低聲音道:“就是被稱為天下第一的赤霄劍!”


    虯須漢子眼前一亮:“此話當真?”


    年輕人篤定地說道:“當然是真的,據說請帖都已經發出去了,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都被邀請前去參加大典,如今的無瑕山莊可是裏三層外三層,戒備森嚴的很呀!”


    虯須漢子摸著下巴道:“都說赤霄劍中藏有絕世寶劍,不知是真是假。”


    那年輕人嗤了一聲,不屑道:“我瞧那無瑕山莊也就是虛張聲勢,這寶藏的傳聞是真的,為何這麽多年都不見他們前去尋找。”


    虯須漢子附合道:“賢弟說得有理,左右跟咱們攤不上幹係,來來,喝酒喝酒!”兩人端起碗來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年輕人暢快的歎了口氣,又給兩人碗裏斟滿:“江湖上覬覦寶劍的人不少,無瑕山莊搬出這麽大的排場,我估摸著要出事。”


    虯須漢子道:“要不咱們也去湊湊熱鬧?”


    年輕人興奮地說道:“大哥此話正合我意,好歹也是一樁江湖盛事,咱們兄弟可不能落在人後。”


    虯須漢子一口飲盡碗裏的酒,豪氣地說道:“那還坐著幹什麽,走啊!”他掏出一碇碎銀子扔在桌上,兩人翻身上馬,也不管這茶寮裏正在吃飯歇腳的人,雙腳一夾馬肚,塵土四揚,轉眼間已飛馳而去。


    沈昀離他們最近,麵前的一碟鹵牛肉一碟炒青菜被濺上了一層灰,他倒不介意,夾起片牛肉吹了吹就塞進嘴裏。那對中年夫婦皺眉看了他一眼,嫌惡地嘀咕了一聲:“窮鬼!”那聲音雖小,沈昀卻聽得清清楚楚,他不以為意的笑了一笑,就著杏花酒依舊吃得津津有味。


    酒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它能消愁,能解憂,能讓無數恩怨情仇在酒桌上泯然,當然,它也會誤事。


    沈昀是嗜酒之人,但他從不買醉。


    醉,會讓失支理智,失去防備,甚至失去自我,失去生命。在這刀光劍影的江湖裏,隻有時刻保持清醒,才能讓這顆腦袋繼續留在脖子上,才能繼續品嚐天下美酒。


    沈昀是江湖人,做的自然是江湖事。


    江湖事,都是是刀口上舐血,在劍影中求生,有人求名利,也有人,隻求快意恩仇。


    喝完最後一口酒,沈昀準備走了。


    他掏出酒錢放在桌上,向店小二知會了一聲,牽上那匹老馬,不忘把那裝得滿滿的酒囊別到腰間。店小二見那碇銀子足有五兩重,忙追上去欲喚住沈昀,而那道人影已在山路上走遠。鄰座的中年男子輕蔑地哼了一聲,對自家婆娘說道:“原來是個傻子。”


    若不是傻子,怎會用五兩銀子去換區區一壺酒和一碟牛肉?


    沈昀當然不是傻子。


    他不但聰明,還比這天下大部分人都要聰明的多。


    錢財與美酒之間,如果真要衡量的話,他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錢財乃身外之物,而美酒,則是口腹之福。


    天色已經不早了,一縷斜陽照在寂靜的山路上,而路的盡頭,就是無錫城。


    沈昀去無錫城,與赤霄劍無關,但又與赤霄劍有關。


    無關,是因為他並非為劍而來;有關,則是因為他要找的人,是為劍而來。


    他是江湖上身價最高的賞金獵人,被他盯上的人,從來沒有一個可以逃脫。但他大部分時間都很窮,有時候甚至窮得付不起酒錢,隻因錢財到了他手上,很快又會被散了出去,所以他身上的衣服總是很舊,身邊的老馬總是無精打采,而剛才那五兩銀子,就是他身上最值錢的家當,在抓到“草上飛”朱霸之前,興許連一日三餐都是問題。


    那朱霸乃是江湖上惡名昭著的大盜,奸淫擄掠,無惡不作,為人陰險無比,輕功尤其了得,數次從官府手中逃脫,通緝的榜文貼滿了各地驛站,雖然開出了五百兩賞金的高價,但揭榜者寥寥可數,江湖上賞金獵人很多,而像沈昀這麽窮的卻太少了。


    所以他揭了榜文。


    所以,他要去無錫城。


    天色漸暗,昏昏淡淡的晚光籠罩了整片山林,斜陽已深,隻餘些許赤紅在天邊若隱若現,老馬倦怠地走在山路上,馬蹄聲在空曠與靜寂中單調回響著,沈昀解下腰間酒囊仰頭喝了一口,幾片花瓣隨風飄過來,在他眼前打著轉兒落下。沈昀伸出手,一枚花瓣輕飄飄落在他掌心裏,淡淡的粉色,似少女含羞的臉頰。


    微風送來陣陣沁人心脾的花香,沈昀轉目朝那處望去,但見林深道遠,那盈滿枝頭的緋色在春風下落花如雨,一道人影靜立於芳菲之中,素白的廣袖緞麵錦袍清雅絕俗,墨發如瀑,絲絲縷縷散落在衣上,用一根流雲錦帶鬆鬆束起,花瓣落滿他的肩頭,他抬起手,露出袖下那隻青釉色的玉壺春酒瓶仰頭喝了一口,衣袂輕揚,落花翻飛,他仿佛便是花下風華無雙的謫仙,叫這十裏桃林都成了陪襯。


    沈昀聞到空氣裏那股馥鬱的酒香,低低歎氣一聲,那人移來目光,微微上揚的眼角帶著似笑非笑的風情,抬手一揚,便將手裏的酒壺扔了過去。沈昀順勢接住,放在鼻下輕嗅而過,仰頭喝下一口,高聲讚歎道:“好酒!”


    那人嘴角微彎,說道:“原來兄台也是貪杯之人。”


    沈昀笑了一聲,解下腰間的酒囊拋去給他:“酒逢知己千杯少,閣下不如嚐嚐我這杏花酒。”


    這酒囊是用羊皮製成的,跟了沈昀好些個年頭,質地粗糙陳舊,自然遠不及青釉壺精致。那人倒不嫌棄,揭開塞子飲了一口,蹙著眉頭說道:“這若是杏花酒,那白玉含玉之名恐怕就是世人的誤傳了。”


    沈昀爽朗笑道:“這世上雖有許多成名的美酒,但也有無數不知名的佳釀,總歸要去品嚐,才能辨得清好壞。”


    那人不禁奇怪道:“拿銀子換了這麽一壺劣酒,你難道不惱嗎?”


    沈昀笑道:“用身外之物換口腹之福,為何要惱?”


    那人揚了揚手中的酒囊,不屑地說道:“這也算得上口腹之福?”說罷,他將酒囊一傾,那酒水嘩嘩流了出來,就跟灑在他心頭似的,叫他心疼不已:“閣下若不喜歡,將它還了我便是,何必這樣暴殄天物。”


    那人將酒囊扔還給他:“這青釉壺裏的酒就當是賠你了。”桃花如雨,自他周身飄零而下,這灼灼其華的美景,卻遠不如他嘴角那抹充滿戲謔的笑意。


    沈昀晃晃空空如也的酒囊,惋惜地歎氣一聲,手裏的青釉壺確實精致,壺裏裝的酒也確實美味,隻可惜像沈昀這樣的人,他更喜歡用羊皮酒囊盛上滿滿一壺烈酒,才真正能喝得痛快。他隨手一擲,將那隻青釉壺拋了過去,那人不解地問:“兄台不喜歡這酒?”


    沈昀笑了笑,將自己那隻舊酒囊別回腰間,說道:“既然是劣酒,自然不值當閣下用美酒來交換。”


    那人眼中的笑意深了幾分:“你倒是個好脾氣的人。”


    天色似明似暗,他站在落花如雨的桃樹下,春風的暖意似乎染上他的眉眼:“在下蘇瀲陌,他日有緣必要與兄台飲盡天下美酒。”


    沈昀拱手笑道:“若是有酒,就算在天涯海角,我沈昀也願千裏赴會。”


    蘇瀲陌向他走去:“沈兄可是要去無錫?”


    這條山路的盡頭便是無錫城,沈昀點了一點頭:“正是。”


    蘇瀲陌眉目含笑,幾朵桃花依舊沾在他的衣襟上,白衣緋花,正如那雙微微上揚的桃花眼,充滿著風流慧黠之意:“恐怕沈兄今夜到不了無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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