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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走進臨春鎮的時候,天空泛著魚肚白。


    青石板鋪就的大街兩旁雜亂無章地睡滿了逃難的人,有的人身下還墊著床破草蓆,有的就這樣和衣睡在青石板上,有的甚至連件衣裳都沒有,光著膀子隻穿條牛鼻褲,個個蓬頭垢麵,露出黑漆漆的手腳。聽到動靜,有人抬頭看一眼又繼續翻身睡覺,有人坐起身表情木然地望著他們從身邊走過。旁邊有小孩子被驚醒,「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在這寧靜的仲夏清晨顯得特別的洪亮。孩子的母親立刻抱起孩子輕聲地哄著,孩子的哭聲卻越來越大,母親解了衣襟給孩子餵奶。孩子使勁地吸著幹癟癟的**,沒幾下就丟了乳圌頭放聲大哭起來。身邊的男子暴戾地跳了起來:「哭哭哭,你再哭,老圌子把你換肉吃!」母親的臉唰地一下煞白,緊緊地把孩子的頭按在懷裏,好像這樣,孩子的哭聲就能小一點似的。然後哆哆嗦嗦地站起身走到了街角人少處,一邊使勁地把**往孩子嘴裏塞,一邊不停地喃喃自語:「別哭了,別哭了,小心你爹爹把你換肉吃!」


    傅庭筠難過地低下了頭。


    阿森安慰她:「要是他想易子而食早就換了,不會等到離西安府隻有兩天的路程時才打這主意。」


    走在他們旁邊的是陌毅的一個手下,陌毅介紹說叫「小五」,是商行裏的一個小夥計。


    他聽到阿森的話欲言又止。


    阿森看著冷冷一笑,挑釁道:「莫非我說得不對?」


    昨天晚上,不,應該說是今天早上寅時左右,阿森在回程的路上遠遠就聞到了股淡淡的血腥味,他想到昏迷不醒的趙九爺和手無縛雞之力的傅庭筠,心裏惴惴不安起來,拔腿就往城隍廟裏趕。結果離城隍廟越近,血腥味就越濃,待進了大殿,隻看見滿殿的屍體,他當時就嚇傻了……要不是傅庭筠及時喊住了他,他就要撲到那堆屍體裏去扒人了。


    知道陌毅是趙九爺的救命恩圌人之一,他跪下去就給陌毅磕了九個響頭,抱著趙九爺的腿就哭了起來:「都怪我……要是我早點回來就好了!」


    趙九爺笑著摸了摸圌他的頭:「你早點回來幹什麽?給人當靶子使啊!」語氣很溫和。


    他越發的內疚,低了頭,喃喃地道:「我一出城隍廟就感覺好像有人跟著我似的,我就在這附近轉了好幾圈,好不容易把人給甩了,回城的時候, 那人好像又跟上來了似的。我氣憤不過,就在鎮外的柳樹林裏設了個圈套,逗他玩了半天……」阿森說著,抬頭眼巴巴地望了趙九爺,很認真地檢討,「九爺,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回來就好!」趙九爺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一副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的樣子,然後對陌毅道,「那就麻煩陌管事了,我們現在就往臨春去吧!」


    陌毅長相兇悍,那時的表情顯得有些生硬,但大家都沒有往心裏去,收拾好東西,陌毅扶著趙九爺上了小推車,大家出了城隍廟,傅庭筠等人這才發現陌毅身邊還有兩個「小夥計」。兩個小夥計都相貌平常,屬於走在人群裏就找不著了的類型。一個二十出頭,叫陳六,一個十五、六歲,叫小五。兩個都穿著短褐,隻是陳六身上幹幹淨淨,小五身上灰撲撲的,身上還帶著股子大糞臭,很不好聞。阿森一看見小五兩眼就直了,正要說什麽,趙六爺已吩咐阿森:「天快亮了,要是碰到了官衙的人,我們可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還是快點到臨春鎮為好!」


    陌毅也是這個意思。


    一行人急匆匆地趕路。


    路上,阿森小聲地對傅庭筠道:「跟蹤我的那個人,就被我騙著掉進了我挖的土坑裏——我在土坑裏拉了堆屎。」


    傅庭筠不由目瞪口呆:「你,你……」


    阿森卻有些得意:「誰讓他跟著我。我請他吃頓好的!」


    傅庭筠強忍著才沒有笑出聲,但心裏也有些懷疑起來。


    但她最相信趙九爺。這麽明顯的事,既然趙九爺都不問,自然有不問的道理。


    「我們等會再說。」傅庭筠小聲囑咐阿森,「有陌毅他們在場呢!」


    阿森點頭,卻對小五總有那麽一點看著不爽,從城隍廟到臨春鎮,他不是挑小五點這,就是挑小五點那。小五表情的很大度,一副不和阿森一般見識的樣子,惹得阿森更是惱火。


    這次又雞蛋裏挑骨頭,為難小五。


    這次小五卻沒有從前幾次那樣一笑了之,但也沒有和阿森逞口舌之強,而是正色地對傅庭筠道:「大家都以為到了西安府就好了,實際上,西安府還不如這臨春鎮呢!臨春鎮好歹還有個睡覺的地方,西安府半個月前就封了城門,隻許出不許進,官圌府每日派人巡邏,城牆五十丈之類不許有人歇息,違者一律亂棒打死。餓死打死的不計其數,城南的九裏溝都快成亂墳崗了。」


    阿森和阿五鬥嘴:「西安府是陝西首府,難道就沒有人出來設粥棚?」半信半疑。


    阿五冷哼:「官圌府不出麵,誰敢私自設粥棚?」


    傅庭筠皺著眉頭:「董大人難道就不管管?」


    「董大人?」阿五頗不以為然,「他如今隻想著怎樣巴結上司禮監秉筆太監洪度,怎麽安置好在西安府避難的簡王爺,皇上責怪起來好有人幫著說話,能推諉責任,哪裏還有心思管陝西百姓是死是活!」


    傅庭筠和阿森想著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均沉默不語。


    有兩個十來歲的小男孩突然從一旁竄了出來:「大圌爺,大姐!我們都三天三夜沒有吃東西了,求求您們行行好,賞口糧食吃吧!」一雙眼睛十分的靈活。


    推著小推車的陳六有些猶豫地看了走在旁邊的陌毅一眼,陌毅輕輕地搖了搖頭。


    「哄」地一聲,不知道從哪裏跑過來了七、八個孩子, 都衣衫襤褸,骨瘦如柴,七嘴八舌地嚷著「大圌爺、大姐,行行好」把他們圍在了中間伸手向他們討要,有的索性把手伸進了小推車。


    「都給我滾!」陌毅如響雷般地大喝一聲,抓起其中一個孩子就甩到了青石板鋪成的路麵上。


    一時間整條街都安靜下來,大家望著陌毅,眼神都有些畏懼。


    「還不給老圌子滾走!」陌毅又是一聲大喝,孩子們像被震醒般,七手八腳地抬著被甩到地上的孩子跑了。


    因為有了這件事,他們很順利地占了間無主的鋪子。


    趙九爺在陌毅和陳六的幫助下歇在了樓上的內室,傅庭筠住在隔壁的耳房。


    「還煩請陌管事和陳六、阿五歇在樓下。」趙九爺不無歉意地道,「我這邊有女眷……」


    陌毅倒很幹脆:「那你有什麽事就叫我吧!」


    「多謝了!」趙九爺朝著陌毅抱拳行禮,吩咐傅庭筠打掃房間,叫阿森送陌毅等人下樓。


    待陌毅等人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上,趙九爺對正滿屋找抹布的傅庭筠道:「你歇會,這些事等阿森回來了做!」


    不是讓她打掃房子嗎?


    怎麽又說等阿森回來了做?


    傅庭筠頗有些不解。


    趙九爺臉色蒼白地躺在沒有幔帳的床上,朝著她笑了笑:「我有話跟你說。」


    難得的溫和。


    人是不是病了就會變得特別的軟弱!


    傅庭筠想著,端了個板凳坐到了床頭:「你是不是不放心陌毅他們?所以讓他們到樓下去住。」


    樓上還有四、五個房間,樓下是做生意的地方,隻有鋪麵和一個堆貨的小耳房。


    趙九爺輕輕點了一下頭,阿森折了回來,見傅庭筠坐在床頭,立刻道:「爺,我去找桶水來!」


    「這件事等會做!」趙九爺道:「你守在門口,有人來了就知會一聲。」又對傅庭筠道,「你把那個十六爺的名帖找出來。」


    阿森應聲守在門前,傅庭筠找了帖子遞給他,因為屋裏沒有被褥,把包著衣服的包袱墊在了他的背後,想讓他看得更清楚點,又推開窗戶。


    窗外麵是片枯死的樹林,遠遠地可以看見藍田縣的驛道,有熱風穿窗而入。


    就這都讓傅庭筠十分感慨:「有好多天都沒有吹到風了。」又道,「這要是風調雨順的年份,不知道景致有多好呢!」


    趙九爺笑笑沒有做聲,仔細地看著手裏的名帖。


    傅庭筠看著趙九爺。


    他的額頭寬寬的,鼻樑挺直,看上去很聰慧的樣子。嘴唇有點薄,緊抿時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笑時嘴角微翹,眉宇間就透出股磊落豪爽的灑脫來……還是笑的時候好看。


    或許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或者是看清楚了手裏的名帖,趙九爺突然抬頭,與傅庭筠盯著他的目光碰了個正著。


    趙九爺微微一愣:「怎麽了?」


    這樣看他……倒是一點也不忌諱……他們好像還沒這樣的交情吧……驟然想到她說的「我沒辦法,隻好說我們是未婚夫妻」的話……就有些不自在起來,輕輕地咳了一聲。


    傅庭筠耳根發燙。


    真是鬼使神差,看一眼就是了,怎麽盯著他看起來。盯著他看也就罷了,還讓他碰個正著……他要是誤會自己行圌事隨意可怎麽好……又想到她當著十六爺等人說他們是未婚的夫妻……當時事情緊急,大家不好多說什麽,現在能單獨說話了,還得找個機會解釋一番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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